作者:上都
段嫣站得远,她随意看了眼张成端,目光便又清浅落在哀嚎惊慌的那几个赵国使臣身上。她立着,眼帘不免垂下,透着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
张成端穿过人群,一眼看到那张菩萨一样的脸,他嘴角直直抿成一条直线。在赵国一个人大叫着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的时候,也没有动作。神情冷淡得很。
“你这混账,竟然当街纵马,你知道你弄伤的人是谁?堂堂大雍京都,天子脚下,竟然就这这么个模样,纨绔膏粱,乌烟瘴气,雍国陛下难道就是这样治理朝政的?”
那人显然是气得不行,话不过脑子就说出来了。
不过,酒后真言,怒时少谎。这也说明那番话正是他心中所想,只不过一直遮着掩着,未曾说出口罢了。
段嫣定定看着这场专门安排的戏,过了会儿才让人上前去将轻伤者安置好,重伤的便交给正好赶过来的医师。待将这些人安置好后,段嫣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看向张成端。
“怎么是小侯爷?”她眼神落在张成端被揪住的衣领上,而后朝意图动手打人的赵国使臣犹疑道,“这事……”
“难道泰清公主还想包庇这人不成?要是真这般,那我等可就要质疑雍国陛下的能力了,膝下嫡长女竟然也是如此是非不分之人!”那人直接打断段嫣的话,言语之间颇为不敬,一改之前的软和讨好,看来这才是本性。
听到这话,段嫣才收起脸上摇摆不定的神情,她似笑非笑,再一次看向张成端,“那小侯爷,便同我等入宫罢。”
前不久,张成端被昌平帝封为安侯,赐良田仆从,黄金锦衣。直接就惊呆了一众人,完全摸不准昌平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成端父母俱在,上回张家祸事,算到最后竟然是四房最干净,只犯了些不痛不痒的错,就连张成端这京都一大纨绔的罪名,后都被证实是诬告。
张成端双亲健在,不及弱冠便受封候爵之位,众人便喊他一声小侯爷。
段嫣那样称呼,也是顺了众人的叫法。
入到宫内。
赵国还能走动的几人自然纷纷跑到昌平帝面前痛斥张成端的罪行,更有甚者声泪俱下,直言昌平帝若不处决了张成端,便是看不起他们赵国。
而那位能说会道的荣使臣,早就在张成端的马匹一提子蹶下来的时候就被踢晕了过去。自然没能阻止那些年轻气盛,第一次离开赵国的权贵子弟大胆表达自己的意思。
昌平帝不曾发怒,甚至带了点默许的意味,让那几个使臣越来越大胆,提出来的要求越来越过分。一副不过如此的得意猖狂模样。
“赵国使臣所说,安侯可有不服?”
最后,昌平帝端坐于龙椅上,淡淡看向张成端。
“臣认罪。”
张成端极为顺从地跪下,认了罪。就算那些人已经将事情夸大了十倍,他也没有反驳。
“安侯当街纵马,伤了来使,但念在初犯,便杖责五十。”
说是念在初犯,稍有宽缓。最后却依然罚了五十大板。段嫣不曾插话,看着这君臣两人。
张成端显然是早已料到这个局面了,面上看不出一丝惊愕。今日的事情本就是昌平帝一手策划的,不管是她,还是张成端,都是他手中棋子。在千长街看到张成端时,段嫣便知道他是昌平帝安排的人,于是便顺了昌平帝的意,将人引到张成端那处。
这是个专门为赵国设下的局,只不过从如今场面看,张成端显然是昌平帝的弃子。
五十大板,俗名“皮开肉绽”,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若张成端能熬过去,便又能成为昌平帝亲信,在京都做他的安侯。若熬不过去,那便也只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段嫣想着这些,耳边传来张成端的谢恩。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寒凉。
“谢陛下宽恕。”
那日没有拖沓,在昌平帝说完之后,张成端就受了刑,五十大板打下去,他吭都没有吭一声。冷汗浸湿鬓角,又顺着高高蹙起的眉骨滴落下去,在地上晕开大片水渍。
赵国几人旁观这场酷刑,即使张成端没有惨叫出声,却也让他们大为解气,个个笑容满面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乾清宫。
翌日。
天际初白。
赵国使臣居住的地方传来尖叫声。
当差的内侍跌坐在地,看着躺在床上面容青紫身体冰凉的赵国使臣,吓得话都说不清了。而其余房间,那些昨日参与痛斥张成端的使臣,竟然都是在床上没了生息。
如冷水滴进热油锅,瞬间炸开来。
那些受了伤,却还好好活着的赵国使臣犹如惊弓之鸟,纷纷闭起了嘴。再也不敢谈论有关大雍的事情了,只不过私底下心照不宣的,都把昌平帝同张成端记在心内,将这事看成他们的报复。
*
京都一处民宅。
少年公子着素色深衣,配水苍玉,发丝用青碧锦带束着。瞳色漆黑,身形颀长,阳月里手捧雀尾炉,唇色是不自然的嫣红。
他遥遥望着东边,雍皇宫所在之地。
然后慢慢笑起来,颊边露出一点梨涡。身旁的人不经意抬起头看了一眼,却是吓得脸色全白,腿脚发软,再也不敢动了。
第74章
当日在大街上被马匹踢伤的人大多为年纪较长的, 年轻一些的都靠着敏捷的身手躲了过去。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年长的使臣为马蹄所伤,在这场毒杀中却幸免于难。于室内死亡的赵国来使,都是那些年纪比较轻的。
荣使臣最为年长, 在一众人当中向来是主事的。那日磕到了脑袋,陷入昏迷, 于是那些年少使臣便失去掣肘, 胆大到敢在昌平帝头上撒野。也是因着荣使臣尚在昏迷之中,余下的自觉留住一条性命已是不容易的使臣都没了主心骨, 纷纷安静如鸡。
事发后过了两日,荣使臣才悠悠转醒。方睁开眼就被仆从焦急地告知了这件事情,整个人顿时面沉如水。随后不顾身体未好全, 就踉踉跄跄往一已经身亡的唤作文良己的使臣房中走去。
据当时在那儿当差的人说, 荣使臣关着房门, 在里头待了很久, 出来时面色极为不好。
随后,荣使臣找到昌平帝便恳求彻查,其余人见荣使臣醒了,也都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 纷纷要求彻查此事。虽然大部分人心里都认为这事是昌平帝所为,其目的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警告。但荣使臣却完全没有表露出这个意思。若说这只是面子上的功夫,那也是做得极好的。
昌平帝也一改之前冷淡的态度, 将此事交予刑部, 并命嫡长公主主查此案。
段嫣自然是不想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 但此时已经由不得她来选择了。听到出事的消息之后,她便预料到昌平帝会将这件麻烦事扔过来,果不其然,不多时圣旨就下来了。
那些赵国使臣认为此事是昌平帝动的手脚, 如今派泰清公主查案,简直就是堂而皇之的走个过场。于是在段嫣带着人来例行问话时,便都不怎么配合。
“那日惊吓过度,哪儿还有精力去看他们如何?公主殿下问我等也是白费功夫。”这是在发牢骚的,一直捏着那日被张成端的马惊着了说事,就是不回答段嫣的问话。
“殿下与其在这儿盘查我等,还不如去找些有用的线索。”
段嫣也不气,面色温和地让身后刑部官员将这些话都记下来。
似乎一夜之间,所有精气神都被吞噬了。段嫣见到荣使臣的时候,他正卧病在床,好似老了很多岁。看到段嫣来了,他愣了一下,而后便要起身行礼。
“荣大人还是歇着罢。”
段嫣摆了摆手,态度温和,“今日来,是想向荣使臣了解些消息。也好找出真凶,为那些被奸人所害的使臣报仇。”
荣使臣的脸色黯淡下去,他胡子抖动着,最后叹了口气。
“殿下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了。那些孩子随我来大雍,如今我苟活着,他们却这般年纪便丢了性命,也是我的失职。只要能找出真凶,殿下想让我怎么配合都行。”
确实,死去的那五人年纪相仿,都是十五上下。这压根就不像是正经的使臣,反而像是来见见世面的权贵家的孩子。想必这五人离奇身亡,荣使臣回到赵国后也不会好过。
无怪乎对方这么配合。
段嫣敛了眼,问道:“那位文公子,似乎是这回来雍使团中年纪最小的。”
没想到段嫣会问这个,荣使臣脸上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他半张脸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
“那孩子,还未到十五岁。”
“那真是可惜。”段嫣缓声顺着他的话,却也听不出什么可惜的感觉,“文公子的家世如何?在赵国内是否与人结仇?又或者是长辈有无同旁人结下仇怨?”
荣使臣再次沉默了会儿,好像是真的在思索着文良己在赵国内的人际关系。
良久,荣使臣还是摇了摇头,“并无。”
段嫣眸子微动,不再问有关文良己的事情了。而是问起了其余四人的事情,这个时候荣使臣的话却又比之前多了一些。
走程序般问了几个问题和一些情况,并让身后的人将荣使臣说的话都记录好之后,段嫣让荣使臣好好休息,便带着人才离开了。
“殿下可有什么头绪?”刑部派过来辅助段嫣的官员擦了擦汗,小心地问段嫣。
昌平帝把这件事交给刑部的时候还给了期限,让刑部在规定期限内找出真凶。不仅如此还让泰清公主主事。明显的门外汉,这也不怪这位官员会这般惶惶不安。
段嫣也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却没打算安慰,只摇头道:“并无发现什么。”
那官员脸色一瞬间扭曲了,但又不得不反过来安慰段嫣:“这、这才刚开始,殿下不必忧心……”
在荣使臣处,段嫣先问了文良己的事情,这不是随意问的。据那日传回来的消息,荣使臣醒来后听到消息,首先去的就是文良己的房间。
段嫣便生出了个大胆的猜测。
文良己带了什么东西来大雍,在他身亡之后,那东西却不见了。是以荣使臣才会这般急切地请求昌平帝彻查此事。但同时,荣使臣又不愿意将真相说出来,这说明那件东西,是不能让大雍知晓的。
文良己的身份,不过是普通权贵之子,他又为何能拿到那样的东西?
这个疑点固然令人费解,但只要捏着这一点,顺藤摘瓜,便能令一切水落石出。
前提是,若段嫣这个猜测是正确的。
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段嫣也将昌平帝的嫌疑去除了。在一开始的时候,段嫣确实有些怀疑这件事昌平帝插了手,但这会儿却不这样觉得了。
昌平帝之前不一定知晓文良己身上有那件东西,不然之前不会摆出那副姿态。而文良己身死之后,那件东西失踪,昌平帝才得知了那件东西的存在,于是才有了如今出动刑部,令她主领查案的局面。说不定,她也只是昌平帝放在明面上的障眼法,实际上暗中的人手才是主力。
段嫣查案,并不墨守成规,为了寻点蛛丝马迹在外晃荡一整天也不是她的行事风格。于是在刑部一众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段嫣还是早早回了坤宁宫。
才到门口,就被段嘉瑾堵了个正着。
日头不算毒辣,气候适宜。他让人将惯坐的椅子搬了出来,正好就是在段嫣的必经之路上。听到声响,段嘉瑾矜持地转过头,上下打量段嫣一番,然后又像是不感兴趣了,随意移开视线。
段嫣没有理他,径直从旁边走过去,便又听到止不住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急,像是要把心肺都给咳出来。
脚步骤然停下,段嫣皱了眉,却又听到一直跟在段嘉瑾身边的内侍小心翼翼道:“殿下,茶、茶来了……”
茶性与药性相冲,段嘉瑾常年喝药,便自小未尝过茶味,太医自来是千叮咛万嘱咐,段嫣同王皇后也看得紧,从不让人有空子钻。
可如今段嘉瑾明知茶水削减药性,却还是命人弄了茶水来,故意当着段嫣的面作要饮茶的模样。简直就是踩在段嫣的底线蹦跶。
显然,这人又是不知缘由的生气了。
他惯来知道,做什么会让段嫣生气。又一昧地有恃无恐,使些小性子。
段嫣转过身,微微眯起眼看过去。段嘉瑾有一搭没一搭地掀着茶盖,待感觉到段嫣看来的目光时,也沉静回望。
有时候他镇定得不合时宜。
“阿姐停下来做什么?”段嘉瑾垂下眸子,浓密的睫羽在这张苍白的脸上都像是一种负担,总有哪日便承受不住继而消散之感。
“我只不过正巧坐在这儿,并无特意见你的意思。”
说到这儿,段嘉瑾又提起茶盖,慢慢撇去上面那点浮沫。他低着头,背却挺得僵直。
段嫣看了他半晌,突然问了句。
“今日拳法可练了?”
“……”段嘉瑾仓促回头,神情里带了些难以置信,嗫嚅一会儿,然后艰难回道,“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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