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都
若是从前的陈国,有人想要动他,显然还要掂量掂量。但现在的陈国被尧军拔去了獠牙,成了一只病怏怏的老虎。摆出迎战姿态,看起来都是外强中干。
陈国皇子没有一个人放下手中的剑。他们面色或张皇或决然,握着剑的手都没有躲。陈三皇子第一个高高举起手中的剑,他朗声笑着:“不堕威名,以身护国!”
雪亮的剑光划开黑夜,好似要割开这困境。
……
戎族小国的那位伊勒佳公主,之前在雍皇宫内待过几天,时常缠着段嫣。但在问了段妘的事情后,又毫不留恋地回了他们戎族。
西岭那边有戎族在,倒是真的没再起新的战乱。
当初段妘被送往戎族时,宫内几个皇子公主都添了东西,有人送的是价值千金的前朝古画,有人送的是珠宝头饰。段嫣从众,添了几箱子珠宝明珠。但她真正的礼,却是暗地里送了几个人。有善功夫的,也有善医术的,在关键时候都能派上大用场。
九月里,段妘从戎族寄了信回来,只寄了两封。一封给她母妃吴嫔,另一封,就是给的段嫣。
信上字迹粗犷,一看就不是段妘所写。横折点竖,透着股野性,显然是男子所书。
段嫣看完信后,先是想到什么,随后又轻轻笑出来。
她记得当初戎族那位王子,随着队伍来接段妘的时候,还差点掀了车的帘子,不论旁人怎么劝都不肯从车旁离开。启程的时候,也一直跟在马车旁,竟是连一点距离都不肯让出来。
段妘在这信上说了一些她在戎族的生活日常。最先的是换了原先的衣裙,穿上了戎族窄短的上衣下裤。初时还有些不习惯,不过到了后面,竟也渐渐发现这衣服的方便之处。
戎族的人都混在一处,没有那么多的尊卑讲究。就算是一个泥地里打爬的脏兮兮小孩儿,也敢摸到段妘身边来,给她衣服上糊上几个黑乎乎的巴掌印。
白日里,降央带段妘骑马,还教她射箭。提到降央的时候,段妘还在一旁解释了下降央是谁。他就是段妘和亲的对象,戎族的王子。
从信上段妘的讲述中可以看出来,她在西岭过得不错。字里行间没了小时候的那股刁蛮之气,也没有在宫里的那种死气沉闷,倒是真正有了些属于女儿家的娇俏活泼。
在信的末尾,段妘又提到一句,前几日同人去狩猎的时候,不慎伤了右手,故而没办法写字,只能找人代写。虽说没有明确提到代写的这个人是谁,但段嫣眨了眨眼,立即就明白过来。这个因为段妘多次提到“降央”,代笔写出来的字迹都飘飘然的人,果然就是那个戎族王子,降央。
段嫣放下信,看见含细在一旁好奇的神色,便将信递了过去。含细抿嘴笑了下,动作上却是不含糊,十分诚实的接了信去看。
“二公主这也是苦尽甘来。”含细看完信,颇为感慨,大有自家孩子终于找到好归宿的欣慰之感。可之后想到什么,她瞄向段嫣的眼神又有些不对劲了。
段嫣挑了挑眉,淡淡瞥她一眼,没说话,却是让含细心里一个激灵。她讪笑一下,挠了挠脸,又说起一人。“听闻沈世子近来伤势颇有起色,能下地走几步路了。”
当初宋军攻破了落云城的城门,数十人围杀沈清然,江大将军找到人的时候几乎是遍体鳞伤浑身血迹。人人都在叹息这位不过初入战场就闯下名头的新秀不幸折损,在官医准备去为他收敛尸身的时候,却发现一息尚存。
当时沈资喜极而泣,在官医用药吊住沈清然的命后,一路没敢闭眼,几乎是捧在手上一般,护着沈清然回了京都。
京都有大雍最好的医术,最充足的药材。
沈清然不仅是承恩侯府的世子,他也是大雍的英雄。在段嫣的授意下,无数珍贵药材源源不断的往承恩侯府送,太医几乎是住在了承恩侯府。
就是在这样的护养之下,沈清然的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之后便是漫长的修养期。
曾经的承恩侯世子身份高贵,不知多少京都贵女将其视为梦中情郎。现在从战场回来的人,不仅终日困于病榻,那张清俊到了极致的脸上,还多了一条从额中连贯眉尾的伤疤,压在那双狐狸眼上,像是落雪天黑压压的穹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段嫣想到这里,垂下眸无意识地敲了敲桌案,脸上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含细轻轻咳了一声,打断段嫣的沉思,在段嫣望过来时苦着脸道:“奴婢方才不是说沈世子如今能下地了吗?”
段嫣动了动眼皮,没说话。于是含细皱着一张脸继续说下去:“就今儿早上,沈世子身边那随从,说沈世子想见您一面。”
段嫣敲击桌案的动作停了下来。
第101章
“你去库内, 将当初沈世子那幅画找出来。”窗外是碧蓝的天,无人敢大声喧哗,只有细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段嫣的声音在这种寂静中, 显得尤为清晰。
含细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段嫣说的是什么画。她脑子活, 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但细细想想之后,便明白过来段嫣说的是哪副画了。
她抿了抿嘴, 心里头有些惋惜,不过到底也没说什么,退出去找那副画了。
入夜时分, 一幅画被送到了承恩侯府。
沈资作为承恩侯世子的贴身随从, 东西自然是由他送进去的。东西送过来时, 那小厮特意说了这是从宫里送出来的。沈资一听宫中, 眼睛一转,就隐隐猜到了送东西的人。他咧了咧嘴,心里挺欢喜,也不枉他们世子倾心以待, 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想着要告诉他们世子这个好消息,沈资撩起衣摆,加快步子就往沈清然居住的院子赶去。
行至门前, 沈资清了清嗓子, 将画藏在身后, 这才轻轻敲了门。“爷,是我。”
“进来。”门内传出淡淡的回应,沈资这才推门走进去。
沈清然身子尚未好全,如今只是能下床走上几步。但此时他却坐在椅子上, 书案铺开的纸张上作完了大半的画。显然他下床坐在这儿,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沈资立马瞪圆了眼,一下子忘了自己手里捏着的惊喜,急匆匆走过去道:“您、您怎么自己就下来了?”
说话间,他也看到了书案上宽阔纸张的画。
一处寒潭,枯枝杂草。在寒潭的左下角有个女童的背影,寥寥两笔,看不清身上穿的衣物首饰,便也无从辨别是什么身份。
沈资也就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他惯来忠心,又敬佩沈清然,于是这会儿子见沈清然这般不顾身体作画,惶恐焦急得很。
“您如今快完成这幅画了,要不,咱就先歇歇?”沈资不敢强硬,只能劝着来。
沈清然眉骨上有着一条长长疤痕,那条痕,不仅没令这张脸失色,反而更显锐气。本就生就一双狐狸眼,挑眼时贵气又矜持,如今却像是含了冰霜,引诱着人看,但看上一眼又觉浑身寒意刺骨。在矛盾中迸发出奇特的气质来。
他描绘着寒潭上的水波与冰棱,面色悠然,未曾理会沈资的话。
沈资急得团团转,刚想抓头,就瞧见了自己手里的东西。便像是看到救星一般,献宝一般笑道:“您瞅瞅,这是什么?”
说着,他一边将画卷递到沈清然面前。
画卷用匣子装着,匣子是暗褐色的,上面绘了简单的团枝图样,看模样便看得出来,是前几年的东西。
沈资只想着这东西是宫里头那位送出来的,自家世子爷会喜欢,却没注意到沈清然见到这匣子时的神情。
沈清然接过匣子,指腹轻轻蹭了蹭匣子上的图案,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布满细细小小的疤痕,这是在大大小小的战事中留下来的痕迹。
烛光打在他修长的眉,浓密的睫羽上,在眼睑投下一层阴影。
屋内响起一声轻叹,不像是哀叹悔恨之类的。而是早就预料到了结局,真正等到结果出来那一天,发现事情同自己想的并无什么差别的叹气。
情绪很淡,有惋惜,却也不浓重。
沈资这时才发觉,事情可能和他想的不一样。这宫中送来的画卷,或许并不是什么好消息的征兆。他想说什么,但此情此景,又不敢多言。
“你站在此处作甚?”沈清然没有继续打开匣子,而是撩起那双骄矜的狐狸眼,驱赶着沈资,“出去,爷见着你就心烦。”
待沈资苦着脸被赶出去之后,沈清然懒懒往后一靠,匣子端端正正摆在案几上。方才驱赶沈资时脸上的骄矜全然不见,他看着面前的匣子,神色淡漠。
过了良久,屋外的沈资已经不知道焦躁转了多少圈了,沈清然才慢慢打开了匣子。
匣子内是一幅画,画卷泛着旧色,像是小儿随手一作,然后塞进匣子里的作品,并没有做过妥善的保存。纸面上尽是岁月的痕迹。
眉骨上的那条痕,随着垂下眼的动作牵动一下,仿佛冰天雪地里被人硬生生拖曳出的一条长长痕迹。
突兀,却又奇异的和谐。
画卷徐徐展开,待它完全展开时,里面的内容也呈现在人面前。要是沈资还在这里,一定会惊呼出声。这画上的内容,竟然与沈清然方才作的画一模一样。
同样清冷的寒潭,同样灰暗的枯木杂草。
唯一不同的是沈清然方才所做的画上,有个模模糊糊的女童背影。而被送过来的那幅画上,只有枯木与寒潭。
十年前做的画,自然提不上什么画技精巧,最多是能让人明白那一大块墨团是寒潭而不是旁的什么东西。这样一副明显是小儿胡闹作出来的画,一旁却正正经经的盖了作画者的印章与大名。
沈氏清然四个字,歪歪扭扭写在上面。
五岁那年,沈清然作了自己的第一幅画,他将那幅画装裱好,极为自信地装进匣子,送给了雍皇宫里那位唯一的嫡长公主。
画已旧,人渐离。
沈清然闭上眼,再次轻轻叹了一声,嘴角无奈扯了扯。
……
成婚一事,段嫣倒也不排斥。但她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喜欢的便是喜欢,不合适的不管怎样都是不合适。若明知对方的想法,却还若即若离,这也不是段嫣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同沈清然自幼相识,要说起青梅竹马,那倒也能算半个。知根知底,且身份地位都差不了多少,仔细想来也算是极合适的成婚对象。但优点往往也能成为缺点,他们两方利益牵扯太多,若两人以后闹掰,也不好收场。虽说这只是次要因素,但大大小小的原因加起来,段嫣便也没将沈清然纳入成婚对象的人选之中。
她让含细送去那幅画,依着沈清然的头脑,不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儿女不知情并不是什么必需品,人生在世,总有旁的事情比感情重要。
同样的,沈清然心中装着天下,有家国,有苍生,他不可能为了这件事伤心欲绝。或许,这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段嫣骨子里的冷清显现在各个地方,如今这行为,更是将她这一性格贯彻得淋漓尽致。
所以在命人送完信的第二天,段嫣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逛园子时,难得的在御花园内听到张贵妃的声音,段嫣本想走过去,却发觉还有另一人在场。且这两人说话的内容,让她脚步一顿。
花架下,张贵妃还不知晓段嫣就在一旁,她睨了眼杵在那儿的张成端,恨铁不成钢。
“你可上进些吧!你瞧瞧人家承恩侯府那位世子,在外头带兵打仗,好不威风。就算重伤卧病在床,那也好多千金小姐喜欢着呢!本宫昨日还听闻,阿嫣给那承恩侯世子送东西了。哎,你就这般混日子吧,气死本宫算了。”
张成端的眉眼,比旁的张家人都要生得深邃,面无表情时便是凶厉桀骜,一般人不敢上前。不知被这话里的那句触动了,他一直耷拉下来的薄薄眼皮动了动。
察觉有戏,张贵妃清了清嗓子道:“你就是太老实,不爱说话,闷葫芦一样。你说说你现在这样儿,能有哪个小姑娘敢接近你?”
张成端抿着薄唇,依旧没有说话。
但张贵妃看着这个侄儿长大的,对方什么性子,她是了解得一清二楚。长嘛是长了张不错的脸,就是模样太凶,走在街上就是一副欺男霸女的模样。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那般容易,被人泼点脏水就成功了。弄得现在满京的姑娘,一提起他就吓得花容失色。
“明日我便问问阿嫣去,看看她现今需不需要人手,把你也给加进去。不然白长这么大个子了,闲着也是闲着不是?”
张成端那沉沉的眉眼里,又有了点旁的神色。
“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姑娘?来,同姑母说说。姑母好给你打听打听。”张贵妃慢慢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脸上摆着自己什么都知道的神情,但姿态上,又明晃晃地假装着自己什么都不知晓,就等着张成端自己说出来。
这种私话,段嫣一不小心听得太多了,接下来的就更不适合再听。她转了身想离开,却被宫人偷懒尚未修剪好的花枝牵住了裙角。那簇花也因着这动静,很大幅度地颤动一下。
张贵妃同张成端都看了过去。
空气一下子寂静起来,段嫣慢条斯理扯好裙角,面不改色朝张贵妃行了一礼。“娘娘那儿可还能容得泰清坐坐?”
她笑着,恍若被发现听墙角的另有旁人。
可她身后的含细就没那般功底了,面颊都被自己尴尬得染了薄红,烧着了一般。
张成端站在那儿,双手垂在身侧,静静看向段嫣。棱角分明的脸上平静无波,也不知道心里头在想些什么。等着段嫣被张贵妃亲热迎进来,他才似乎是从沉思中出来,低垂了眼,向段嫣请安。
“安侯不必多礼。”段嫣笑着侧过身,然后一偏头,又同张贵妃道,“从前头过来,听得您在说什么婚事。难不成,是安候有心仪的人了?若真有了,您不妨同我说说。”
如今昌平帝远在落云城,宫中大小事情,都由王皇后同段嫣负责。甚至前朝的一些决策,段嫣都有权力参与。故而问起昌平帝亲封的安侯的婚事,也不算奇怪。
倒是张贵妃,方才问张成端时极为自然放松,这会儿段嫣在场,却暗暗替自家这不会说话的小辈捏了一把汗。
既希望这闷葫芦说点什么,又怕这说的话,白瞎了那张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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