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燃灯鼠
李友善一皱眉头,他脸子宽,眉毛浓,眉心本来就带着川字儿,这一皱,直接拧成了一个疙瘩了,寻思着是不是凤丫不见了,张了张嘴正要问,他老婆张春霞就疑惑地开了口:“我先前回来的时候还看见凤丫提着个篮子朝家去呢,两只腿儿转得飞快,叫她也不答应.......”
说到这儿,张春霞顿住了,和李友善两两望了一眼,两人心里都一阵阵儿发凉,有些不好的预感,这娃不会是让凤丫那丫头给带山上扔了吧?
两口子光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会儿王桂花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好好待俩丫头,这田里的麦子都没收第二季,一年根本没到头啊!
再者说了,扔山上可不是扔路上让人贩子拐那么简单,山里尽是蛇鼠狼狗,但凡有点儿人性的,也不会把娃认山上让野兽撕的。
这会不会是弄错了?
两口子各自在心里一阵一阵儿琢磨着,还不知道咋开口,唐宁就拉李友善的衣角:“等姐姐,山上,老狼。”
她这身上的衣裳本来就破烂,刚刚从山上跑下来的时候被树枝挂得更烂,拖一片掉一块的,电筒这么一照在身上,她一动,手膀子上好几块儿淤青就从烂口子里暴露出来。
张春霞和李友善心下一惊,两把把人拉在腿前儿,一把揭开身上的短衫子,露出半截背。
半截背全是淤痕,一眼看出是拿那竹条扎成的大扫帚打了的。
那扫帚虽是竹条扎成的,却有个外号叫“铁扫帚”,根根细竹条儿扎在一起,在地上这么一刮,地上的青苔也刮一层。
李友善家那小萝卜头没挨过这种打,叫这伤痕吓得直缩脖子,拉他娘的衣摆,怯怯地直喊:“娘,娘。”
张春霞看得也是心惊肉跳的,这会儿别说这娃是被人扔了,就是被人打残了,她也不怀疑的,她又问唐宁:“丫头,谁打你的?”
唐宁低头闷了一下,其实这个事情很长。
这是原主打了个碗之后,被缺德爹娘罚不准吃饭,原主饿惨了,偷偷在鸡圈里偷了个生鸡蛋喝了之后,正在扫院子的唐老三媳妇顺手就拿着扫帚给了她好几扫帚,可能唐老三媳妇自己都没想到打成了这样。
她觉得以她现在这个能力,想要说清楚,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只能挑选一些简单的词语来说了:“碗碎了,不给饭,偷鸡蛋,娘打。”
这下可把唐老三两口子的造的孽都给坐实了。
李友善这个暴脾气,登时就火冒三丈,别说是个人,就算是条狗,也不带这么打的。
他饭也不想吃了,一手拉着唐宁就要去找唐老三两口子核实去。
李友善跨着大步子走得快,唐宁这小短腿儿也追不上,只能跟着跑,光脚片子又在地上踩,一下踩着颗石头,登时钻心疼,“哼”了一声,抬起脚板抖石子儿。
李友善回头看她在小狗抖腿儿,拿着电筒在她脚上一照,两脚片子脏兮兮的,到处都是伤口和水泡。
唐宁看李友善停住了,还以为李友善嫌弃她走得慢,只好把脚故意朝身后蹭了蹭:“不疼,能跑。”
李友善看着这孩子这么小心翼翼的,也猜测是唐老三一家省那几块儿布料,不给娃穿鞋,也想起自己家里最小的那个也不过就这么点儿大,一下子也很辛酸,一把把唐宁抱起来。
这一抱,李友善就越发火大了,五六岁的孩子了,抱在手里全是些干骨头,这娃到底是吃了多少苦?
李友善一路风风火火走着,不说话,唐宁也不说话,事情跟她预想得差不太远,李友善这会儿把她送回来,肯定会训唐老三家一顿,但是结果的话,她可不敢肯定。
爹娘打娃,自古有之,李友善到底是个外人,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儿,到时候要是出个岔子,李友善觉得王桂花一家没那么坏,进行一下思想教育就成了,指不定就又把她送回去了.......
这一路上,她都满心忐忑。
再说唐老三他们家。
凤丫下午做了亏心事,疯跑回了家,家里面王桂花正挺着大肚皮坐在板凳儿上端着碗给王豆豆喂红糖蛋花。
这年头畜牲都是大队集体群养,家里只能散养几只鸡,但凡多了,大队长带人来就连鸡带蛋一块儿端了,留给队员家里一地鸡毛还有一顿关于“私自养殖”的批判。
平常是家里来客了,能掏出俩压箱底儿的做个韭菜煎鸡蛋。红糖鸡蛋这种吃法,是红糖贵,鸡蛋费,大伙儿都不怎么吃得起,可王桂花偏就能舍得给王豆豆吃,谁叫王豆豆是她的心尖子,是她的救世主呢!
王桂花尖尖的脸上满是笑容,细长的眉毛高高挑着,捏着王豆豆那白乎乎软绵绵的脸蛋儿,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儿”,欢喜得像捏了个金疙瘩似的。
凤丫脑袋望过去,却是看得眼馋气闷的,想不明白了,明明是自家的亲娘,咋对个捡来的娃比对自己还好?还一口一个福星,张嘴闭嘴都是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王豆豆旺来的。
她又再看看王豆豆,长得白白净净的,浓眉大眼,穿得也是花红的好料子,听她娘说是专门扯的的确良做的,再看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真是憋闷得很。
她闷着脑袋凑近了王桂花,张着嘴巴喊:“娘,我也要红糖鸡蛋!”
王桂花眼睛细,一眯眼,眼光似有似无,再抿了抿两片薄唇,立刻就是一副刻薄像。
“那个傻儿呢?”王桂花问着。
凤丫也想起把人丢在山上,身上一阵发寒,硬着头皮说:“不见了,她跟我去山上,跑丢了。”
王桂花一听人“丢在了山上”,下意识惊得要起来叫人找,屁股还没离开凳子,又想起来家里少个吃白食的可就太称心了,她干嘛还要去找人呢?便又压下屁股,把凳子坐实了。
她又转眼看着旁边儿站着的白净小丫头,心里无限温柔,琢磨着,只要有这丫头在,她可就是一辈子好运气,什么也不怕。
王豆豆在一边儿听着自己的“亲姐姐”丢了,也眨了眨大眼睛,问王桂花:“娘,不找傻丫吗?”
“傻丫”是别人给王宁取的绰号,就是欺负她是个傻儿,王豆豆不想太不合群,在外面也就跟着叫,后来到了唐家,就直接这样叫了。
王桂花说:“那个丫头三天两头跑丢,自己会跑回来的。”
王豆豆低了低头,她晓得娘他们不喜欢傻丫,可是娘对她很好,她不想让娘不开心,看着那碗红糖蛋花汤,她觉得没有比王桂花更好的娘,傻丫是自己傻,在哪里都会受欺负,怪不得娘他们。
王桂花又盯着凤丫看了一眼,心说:看不出来,这丫头倒比以前聪明了,估计这辈子能比上辈子混得好了。
她起身到厨房去,凤丫知道王桂花要“奖励”她了,跟着就追了过去,王豆豆也跟在后面。
只听厨房里打碎一只碗的声音,王桂花尖着嗓子骂骂咧咧:“你个死丫头,饿死鬼投胎啊,给你碗糖水,你连碗都摔了,你这死丫头就没有吃东西的命!”一边儿心疼着:“我的红糖鸡蛋哟,我的碗啊~”
紧接着就是凤丫呜呜哭的声音。
这天晚上,谁也没有管那个“傻丫”还没回家,甚至唐老三下了工回来,坐在桌子上吃饭的时候也没多问,只想着孩子又被罚饿肚子了,他也不想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等到天彻底黑了,凤丫把桌子上饭碗一收,就都各自去睡了,睡了个大早觉。
这被窝刚捂热乎,就听见有人啪啪敲门......
老唐三听到有人敲门,说起来去开,却被王桂花一把拉住了:“又没出声喊人,野狗撞门呢?”
她那眼珠子在黑夜里滴溜溜地转,寻思着,莫非是那丫头跑回来了,那也好,让那丫头外面受冻。
她可没想到,那丫头是真回来了,还给她带了大队长回来。
第3章 追究
唐宁来的路上做了充足准备,铁了心不回唐老三家,因而李友善刚把她抱到老王家门口的时候,唐宁就哭闹着不进门。
这境况一下就变得尤为棘手了,李友善原本还真打算着,给王桂花他们一顿教训,把娃在送回去试试,可这娃进这门跟进鬼门关一样,,他也于心不忍,想法给动摇了。
可他也有他的难处和考虑:娃小,总送来送去的不是个好事儿,何况这娃脑子钝,送外人,岂不是更受欺负?
他一时也没定下主意,想着看看唐老三家的态度再说,半天等不来人,气得直接踹门上了,对着院子里就吼起来了:“你个狗日子唐老三,还不出来!”
屋里唐老三这下终于呆不住了,三两下跑出来开门。
门一开,唐老三就看李友善抱着唐宁,心里还奇了怪了,唐宁咋在门外,他又是个老实人,没什么弯弯肠子,当场就问了一句老实话:“这娃咋在队长手里?”
李友善对他老唐家特别不满,总认为唐老三装蒜,对着唐老三鼻子骂道:“你个狗日的,你娃咋在我手里,你不清楚?”
李友善对着唐老三就是一顿臭骂。
唐老三本来就干瘦如猴,经常担担子,脊背也弯,弓着身子跟李友善说话,就矮了半截儿,气势上差了就又矮了半截儿,被李友善一骂,直接耸了肩膀,皱紧了眉头,一副大姑娘委屈样,去看王桂花。
王桂花也趿拉着布鞋,打着手电筒,护着自己的大肚皮,慢慢悠悠出来了,电筒在李友善跟前一照,嘿哟喂,李友善手里抱着着黑黢黢的小乞丐,可不是傻丫吗?她怎么找到李友善的?难不成告状了?
王桂花登时就变了脸色,一口怒气胀满胸口......
唐宁感觉不对劲儿,好似一双眼睛狠狠盯着她,她一拉李友善,李友善就看了过去,眼见得王桂花已经咬牙切齿地冲了过来,巴掌朝唐宁脸上招呼,嘴里骂道:“你个死丫头,你死哪儿去了,成天成日朝外跑,不死外边儿,还敢让李队长送你回来。”
她这倒打一耙的功夫可不小,喜得李友善手快,一把拦住了王桂花,才让王桂花那一耳光打在了他手臂上。
“啪”一声响,指甲还划了一道,这力道可不小,李友善都痛得“哼”了一声,不敢想象,这一耳刮子落在这小娃脸上,那娃脸不得肿起来?
王桂花撒泼惯了,误伤了李友善可没有自觉性,反而推着唐老三骂道:“你还不把这个死丫头抱过去,看她还敢不敢乱跑。”
她这会儿就是想把唐宁先弄进屋里,再慢慢打发李友善,等打发完了,再回去收拾得丫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唐老三没有主见,在外听队长的,在家听老婆的,他一双脚还站在门槛里面,只要老婆一喊,赶紧伸手抱娃。
他手伸得虽快,不妨唐宁看见了,索性来了个无影脚连环踢,几脚踹上了唐老三,唐老三没站稳,反倒被她踢得退到门板子上贴着,脑壳撞得“咚”一声响。
唐宁都叫自己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厉害......
这屋外的动静儿不小,村里还不通电,虽说都歇得早,但夏天儿天闷,大多人又喜欢在院子里打扇子闲凉一会儿,哪家两口子吵架,哪家的狗乱叫唤,就支棱着耳朵听,然后溜出来看个热闹。
这么会儿功夫,前头挨得近的几户都摇着蒲扇跑了过来,一个两个站在转口那斑竹林下面伸着脑袋看。
只模模糊糊看见李友善抱着个娃,模样看不清,听话倒是能猜一下,好像是那个老王家留下的傻儿。
李友善问:“我问你,王桂花,你是不是打娃?”
王桂花十分泼辣地回着:“没有,我那是教育她,娃不听,我收拾收拾咋了。”转而又来指着斑竹林:“你们可来评评理,老子娘收拾娃还走拐了吗?”
众人都向后挤着,没人响应她。这王桂花打娃,别人不清楚,他们这些邻里乡亲可清楚了,隔三差五听见院子里的哭声,哭着哭着那嗓子都哑了,带着沙声,这多可怜,平常不去帮娃告状,那是不惹是非,可他们要这会儿要是上前帮王桂花,那可就是丧良心了!
王桂花不在乎有没有人声援她,她有的是歪理,只管跳着脚敞开嗓子骂着,李友善有脾气,骂架却不是个高手,更不用说和这等婆娘耍泼斗无奈,只断断续续被逼出了几个“你”字儿。
李友善额头上青筋是跳了又跳,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叫你家凤丫把王宁带山上丢了?”
周围看热闹的顿时就炸开了锅,大伙儿都没什么见识,只觉得打娃是个小新闻,丢孩子可是大新闻,比那大喇叭里报道的还要轰动人。
唐老三自然是不晓得这个事儿,听见了周围人议论的声音,也下不来台,纵然是个软蛋儿,也要点儿脸面,反顶着李友善:“大队长,你可不能瞎说,欺负人呐~”转脸看王桂花:“桂花儿,你可要说清楚啊,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急得满头大汗,平时家里的事儿,他不敢插手,老婆怎么办,他都依着,但是丢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他还是不敢置信的。
王桂花倒比唐老三冷静得多,看到唐宁那一眼,她就想到了,这丫头虽然傻,但保不齐说两句傻话也告了状,因此早想好了死不承认,一个傻子也回不了嘴,因而立刻回道:“啥丢了,我可不晓得。”
可就是巧了,斑竹林里一个拿着草帽扇风的青年男人在林子里喊了一声:“我就说咋看着凤丫带着傻丫上山呢,你两口子要丢娃啊!”
那青年还正是撞见凤丫上山的那个青年,是村里典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
这一下就揭了王桂花的老底儿,王桂花叫他急得团团转,一边儿恨着凤丫办事不干净,一边儿又恨这青年是个属乌鸦的,多嘴多舌的。
她这狗急乱咬人,一下又逮着青年去啐:“我*日你姥姥!”
那青年也嘴贱,反口就是一句:“我姥姥在坟里,你要想去,我这时候就埋了你!”
两个人当下就满口草爹带娘地骂着。
唐老三在一边儿也臊得脸热,他是个真软蛋,这会儿这吵得这么大阵仗,作为一家之主,愣是不敢吭一声儿。
李友善得了话口子,可不能让王桂花继续胡闹,他要把事儿办了,赶紧把凤丫和王豆豆叫出来核实情况。
屋里凤丫和王豆豆早听见了声音,听见外面吵得凶,大抵上是他们娘的声音最尖,两个就七手八脚地把衣服套在身上,趴在堂屋门口听外面吵什么劲儿。
凤丫一听到李友善提到自己,早吓得两腿打颤了,软趴趴趴在门槛上。
说到底只是个八岁的娃,把傻丫带山上去的时候也不过是为了讨娘的欢心,这会儿事情闹得天大地大,大人都摆不平了,她除了怕还是怕。
王豆豆没看到凤丫已经软脚虾一样贴在门槛上,还在伸着脑袋朝外面望着,兴冲冲地问:“傻丫回来了?”
唐老三跟王桂花结婚十几年,是抬抬屁股就知道对方要放什么屁的,早在青年揭短儿的时候,心头怕成了一滩烂泥:这事儿八九不离十,这臭婆娘真敢干这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