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燃灯鼠
这两口子衣裳都还没换,高高瘦瘦的男人身上穿着破短袖,上面几把掏水沟敷上的黄泥,李春兰儿也满脸汗津津的,身上也是灰扑扑的,可见是急匆匆过来的。
唐宁坐在小板凳儿上盯着两口子看,这两口子也盯着她看。
唐宁笑眯眯喊:“爹娘。”
李春兰心都化了,脸上红红的,死死地拽她男人的衣角。
唐老四也低头看唐宁,看她笑嘻嘻的,没有那股傻劲儿,心里有些疑惑,想来想去,以为是张春霞教这娃喊的,就去看张春霞。
张春霞一摊手:“这娃看上你们家了。”说着,她也奇了怪了,这娃明明是个傻子,可她居然认人,两回了,都认准了李春兰。
唐老四垂了眼皮,黝黑的脸上有些失落:“这要不是个傻的,我也就把她抱回去了。”
李春兰在一边儿听得眼眶子里泪花直转,张春霞也低低叹着气,可怜这两口子没娃送终。
唐宁本来今天谁都没搭理,她可门儿清,要是她不傻了,侥幸报名的人得一大把,他们打什么主意:就算没分到几个钱,这娃能听懂话,弄回去也充当一个劳力。
这会儿,她特别灵性一翘头,张张嘴:“不..不傻...说话...说话...结巴。”
靠!没错,她对着院子里的鸡念了一下经,还是结结巴巴的,她真怕自己一辈子当个小结巴!
院子里三个大人都愣了,面面相觑,这傻子变灵性,可不铁树开了花了嘛!
几个人怕听错了,张春霞先捉住唐宁的肩膀:“娃,你说啥。”
唐宁在心里一闷,就偏着脸蛋装一个令她自己都恶寒的天真模样:“昨晚...睡醒...睡醒...我...不傻。”瞥见院子里的鸡圈,一下跳起来,指着鸡圈的大红冠子:“公鸡,公公公。”又指着母鸡:“母鸡,咯咯咯。”
她把鸡念了个遍,还指了指狗:“一个,鸡,三个,我...结巴。”
几个人听她说完,眼睛都亮了,这可不是老天可怜吗,这娃说不傻就不傻了!
张春霞也高兴,原本是怕这孩子去了下家又受苦,现下脑子转得过了,吃得亏也会少,李春兰和唐老四听到她会说话,一下就特别想要她。
李春兰一伸手就把她搂进怀里,搂得唐宁差点儿没缓过气来,她感觉到李春兰身体在发抖:“娃,跟娘,娘对你好。”
唐宁想了一下,决定还是要试探一下,就说:“姑姑说,女娃,女娃,不值钱,打人,不给饭。”
李春兰一听就晓得这娃怕挨打,哪里舍得,只管说:“娘不打你,不打你。”
唐老四也高兴,只觉得整个人云里雾里的,他和李春兰两个人也不知道谁有问题,生不出娃,虽然外面都怪李春兰,可他是有心眼儿的,这种事儿,不能全怪女人家。
好像是老天爷送来个孩子,唐老四一下乐极了,又拉着唐宁问屋里摆放的东西的名字,唐宁都一一答了,怕表现得太突出,还得偶尔说得错漏一点儿。
李春兰和唐老四高兴坏了,转脸就拉着张春霞的手,说要带唐宁回去,给大队立字据,要好好带娃。
张春霞倒是不怀疑他们的诚心,只是现下不能让他们把孩子弄走,一旦弄走了,这村里就得炸锅了,就得说他们徇私了,指不定还说他们合伙儿贪了娃的家产。
她又不得不考虑更多,现在娃不傻了,那想要的人肯定就多了,这时候,她还不能把这事儿给说出去。
她脑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你们先填个报名表,到时候要是有人来抢,咱们也有由头给你。”想了想,又嘱咐着:“先不要说出去,等过两天事情办妥。”
李春兰和唐老四两个人高高兴兴报了名,回到家里,李春兰还在想要不要给家里人打声招呼。
唐老四想了一下自己的那几个哥哥嫂嫂,尤其是二哥二嫂,有的是算盘,指不定惹多大麻烦出来。
他一摆手:“先不说,等队长那头给了准信儿再说。”
李春兰还是有些担忧,说道:“毕竟是个女娃,你爹娘和你哥嫂要是不同意,我们也好先劝......再说了,你二嫂子一向看不起我,要不提前打招呼,又要怪我拖累你。”
唐老四挺不爱听这些,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一皱眉:“你管她干啥,我又不跟她过日子,咱们养谁是咱的事儿,大不了早些.......”
说到这儿,他也顿住了,“分家”那俩字儿又咽回去了,只摆了摆手:“不说了,先不跟他们说,总归是咱们俩的事儿。”
李春兰听他这么有主意,心里也安稳,跟着就笑了起来,两口子这么一会儿折腾,面色都红润了,撞见几个哥哥嫂嫂,也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李友善一回来,也听张春霞说了唐宁的事情,先是惊讶,也是拉着唐宁问东问西,后来闷在那儿想了好一通说:“我早听说,有些人灵智开得晚,估摸着丫头这两天是开窍了,唐老三是个没福气的,这丫头一走就开窍了,他受不起这份儿福气!”
两口子也私下商议着这件事情先不透露出去,等到把家分了再说。
却说唐老三家里又是另一番境况。
王桂花坐在院子里磕南瓜子儿,王豆豆和唐凤丫在院子里玩鸡毛毽子。
唐老二媳妇刘碧芬一直跟王桂花交好,下午下了工就爱到王桂花这里来溜达,两个人就坐在院子里说话。
刘碧芬说起今天张春霞今天把娃拉出去,没人想要,那娃自己找到了李春兰,妯娌俩就咯咯笑个不停。
王桂花在唐家的时候就和李春兰为生儿子的事儿掐过架,这会儿更幸灾乐祸,眼角眯了再眯,呸一口吐出瓜子皮:“反正她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养了不挺好的?”
刘碧芬却说了:“这可不行,谁给他养傻子,我们可还没分家。”
老唐家一共四个兄弟,一个妹妹,现下妹妹还没出嫁,因而长辈没主持分家,倒是唐老三家因为收养了王家兄妹,一下发达了,怕老唐家那一窝子穷鬼沾他们的便宜,赶紧把自己分出来了,其余的几兄弟倒还是在一起过着日子。
王桂花没接话,只是阴阴阳阳盯着刘碧芬笑:“我可告诉你,他们休想从我这儿分走一分钱。”
刘碧芬好像心思被戳破一样,干涩涩笑了笑,也没得搭话了,只是打量着老王家这房子,心里又酸又苦,弄不明白凭啥王桂花这么好的命,躺着就有福气。
她在瞧了一眼王桂花鼓囊囊的肚皮,心里更加酸得慌,以前她瞧不起王桂花全生丫头片子,现在人家可又怀上了,肚皮尖尖的,摆明就是个男娃!
她带着酸气儿说:“这你可也别打包票,大队长还是有些脾气的。”
王桂花脸沉了下来,没说话.......
两个人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院子里俩小姑娘就打起来了。
王豆豆抢毽子,唐凤丫一把就把王豆豆推了个屁股蹲儿,王豆豆坐在地上就揉眼睛哭起来。
王桂花看到自己的宝贝疙瘩挨打了,连她那肚子都没搂,上来就给唐凤丫一个耳刮子,骂道:“你个死丫头,你跟你妹妹争啥,我咋生出你这么个赔钱货!”
唐凤丫前天被吓了一顿,今天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神采,又被娘一打,一下子就委屈起来,她心里想不过,明明是讨娘欢心,却怎么也得不欢心似的。
她脾气上来,一股脑冲进了屋里,去趴在屋里哭,抬头看到放在柜子上的簸箕,里面还有一只扎了一半底子的小鞋子,那是花布料子,村里的小姑娘没谁穿得起,爹妈也不肯拿那种好料子给娃做鞋。
可她知道,她娘就舍得,舍得给那个捡来的王豆豆,而且柜子里还有一双做好了的,她娘还给锁上了。
她气劲儿一上来,枕头底下翻出了钥匙,把那双花布溜丢的鞋子扯出来,用那剪子挑了两个破洞。
刚挑了两个洞,就摸到了里面鼓鼓囊囊的,抽出来一看,是一卷大团结票子,扎扎实实一大卷,吓得她立马就塞了回去。
她小脸儿一下就白了,对于钱的事情,她娘可是特别在意,要是知道她碰了钱,腿能给她打断。
趁着外面的人还在说话,她又把钱塞回去,把鞋子也摆了回去,自己也出去了。
晚上,王桂花心里惦记着刘碧芬那句“村长还是有脾气”的话,眼皮跳个不停,心里也烦躁,睡也没睡好,还做了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前世,把王豆豆两姊妹赶出家门,藏在床脚的两百块被老鼠啃得稀巴烂,村长还把他们赶出了王家院子。
雨下得特别大,她和男人还有女儿没脸回唐家,就蜷缩在村头的破草棚子里,风呼呼地朝屋里灌着,房顶子又薄又破,到处滴滴答答着雨水,甚至连被褥也弄得湿哒哒的,这夜里又冷又潮.......
王桂花猛地睁开眼睛,再床上呆坐了片刻,觉得这或许真的是个预告,是豆豆给她带来的警告。
于是她扶着床头下来,拉开衣柜,掏出小鞋子,放在油灯前,细细一瞅,果然两个洞。
想起前世,那两百块被耗子啃烂,所以她有心理阴影,直觉这是耗子咬烂了的,低低叫唤着:“我的好豆豆,好宝贝儿,这个梦真是及时。”
她开始打开箱子翻动着,翻出了一个花花绿绿的装糖的铁皮盒子,把钱塞了进去......
王豆豆在床上睡得香甜,梦里面,一大扎钱落在她娘的怀里,她娘笑得可开心了。
第6章 分家
唐老三院子外面闲闲散散站了一圈儿妇女,摇着扇子,支棱着耳朵,伸着脖子朝院子里看。
院子里一群人站着,唐老三蹲在旁边儿屋檐下面,用旧纸卷了点儿干烟叶皱着眉头抽着,他媳妇王桂花则是挺着腰杆儿立在屋檐下。
李友善领着一帮子干部,牵着唐宁在院子中间站着,看不见王豆豆和凤丫两人。
王桂花有心,昨晚接到要来分家的通知,害怕李友善把她的宝贝疙瘩给分走了,今早上一大早就让凤丫带着王豆豆出去了,让李友善打不了这个主意。
夏天早上是热烘烘的,过一会儿就变得热辣辣的,大太阳顶着脑壳晒着,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汗流浃背的.......
“我拿钱给这死丫头看病,现在还欠了一屁股债呢,你们来了正好,咱们就好好算一算。”王桂花站在屋檐下面躲着太阳,现在还中气十足的,比院子里几个大男人更精神。
唐老三继续蹲着抽纸烟,不吭声,几个干部知道他是个软脚虾,跟他说也是白搭,就一直跟王桂花讨价还价。
文绉绉的大队书记张桂平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开口就是讲理:“钱花了多少,你空口说了不算,要讲究个条子,你给拿出来。”
王桂花只扯皮不讲理,手在墙上一撑,腿儿一挪,就要朝地上躺下去:“我这是头一回听这个啊,我没条子,要不从我身上踩过去?”
她横,不害怕,肚子里还揣着一个,谁要是敢动她一手指头,她立马就耍赖,装病,装痛,到医院里去住个十天半个月,甭管你是大队书记还是天皇老子家,保管没这么多钱可以拿来败的。
几个干部没得说的,面面相觑,遇上这么个撒泼的,他们确实也没得什么有效的法子,他们使了个眼色,打算按之前商量好的,退而求其次,能分多少分多少。
总有个人开了口:“钱花了就花了,那房子总得分一半儿。”
王桂花早料到他们要这么说,好一手准备,指着房子说:“我可养着豆豆呢,不给房子,我白养人呐,领着一大家子住窝棚啊,你们还要不要人活啊!”说着,又开始哭天嚎地的。
要钱,她没有,要房子,她说人家欺负人,反正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屋外的人听着,都听不过意了,有人伸着脑袋喊:“王桂花,你就把钱拿出来吧,还能给你留个房子!”
王桂花转脸就精神得二五八万地啐一口:“我呸,老娘欠了一屁股债,你晓得啥!”
王桂花是扯经耍赖的一把好手,就靠在院墙上,里里外外地哭骂,但凡外面有人敢说一句话,她就能回十句,到头来,谁也不吭声了,都把嘴巴闭上了,谁也不想跟个臭婆娘扯经,要是惹得她不高兴,朝地上一躺,还得赖你把孩子给她气掉了,这可不是每吃到猪肉还惹到一身骚吗?
唐宁早想到是这个结果,她也能猜到大队长他们最后能有啥法子,顶多就是把这屋里的东西都搬空,再凑几个工分给她,这事儿也就算办得仁至义尽了。
可她不乐意啊,即便唐老四他们可以不要钱收养她,可她活一大把年纪了,学会的真谛就是“自己爽”--但凡是属于自己的,那是分毫必争的。
脆脆的,结巴的声音:“钱,衣柜,衣柜里,鞋子里,一大卷,一大卷。”
这声音不大,可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更甚至有人屏住了呼吸,这傻丫头竟然知道钱在哪儿?
李友善和这群干部也没料到是这样,顿一下又拉着唐宁问:“丫头,你晓得钱在哪儿?”
唐宁天真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屋里:“睡屋,衣柜,衣柜,鞋子。”
好家伙,当时唐老三脸都青了,去看王桂花,王桂花干瘦的两片脸也抽抽,恶狠狠盯着唐宁,不过和唐老三那种吓破了胆子的害怕神色却不同,反而眉眼间全是凶狠。
李友善这会儿本来就急得挠头发了,娃的话就是一道曙光,顿时给他来了底气,一手指着屋里:“王桂花,现在组织部怀疑你撒谎,私藏遗产,现在要搜查你们家。”
王桂花却不出声,倒是把唐老三急疯了,他只记得他老婆把钱塞衣柜里的小鞋子里的,这要是查到了,他们家又要扣上“欺瞒组织”的罪名啊!
唐老三浑身一抖,烟卷子一扔,去拉李友善,低着声儿:“队长,可不能这么欺负人啊,我祖上三代贫农,你不能这么欺负人,抄家那是抄反动分子的啊!”
唐老三这个人看着闷闷哼哼的屁都放不出来一个,关键时刻倒是挺会拿话压人。
李友善还没说话,屋外那群看热闹的又叫唤起来了,他们可是比谁都盼着能搜到钱,只要搜到了钱,到时候说不定就落进自己腰包去了。
外面喝着倒彩:“查,查,抄了她家!”
不知道是不是都看不惯王桂花,这会儿,大家起哄得更加卖力。
外面的乡亲也是一边倒,干部们底气十足了,也来了劲儿,捏着烟锅子就指着屋子里:“你是不是反动派,咱们查了就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