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周老夫人只是抹着眼泪,并不答话。
这些年,媳妇儿当了家,因着周芙的失踪被晋帝贬谪,周振两口子还怪罪是周芙给家里带来了祸事。官场上不好混,周振索性告了长假就在家里守着祖产。他为人不本分,眼高手低,家底败了不少。这些年他两口子当家,老夫人等过得也很不如意。只是家里出了周芙这档事,只有悄无声息不惹眼的活着,外头只道是周芙暴毙没来得及给皇上留下好印象所以没能惠及族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当年发生了多大的事儿。
顾长钧叫人找到周家时,周振觉得这又是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来人说起顾长钧的意思,希望他认回周莺,他又犹豫了。
周莺是反贼的闺女。会不会惹皇上震怒,连他的头也砍了?
周振不同意,宁可得罪顾长钧,也不敢认这个外甥女。
顾长钧只得用了些非常手段。
周振给带进一个漆黑的房里待了三天,出来后对顾长钧言听计从。
严氏没那么多想法,丈夫说让她来瞧周莺她就来,能攀上侯府这门亲她高兴得很。儿子们眼看也都大了,该要谋前程了。如今谁不知这安平侯是朝中红人,中流砥柱?又刚立了战功,朝廷的封赏还没下来。听说他不仅收养周莺,还想娶周莺做媳妇儿,将来若是那个突然蹦出来的外甥女做了侯门夫人,他们家还怕不能东山再起吗?
周老夫人摇了摇头:“你别这样,瞧叫侯府的人轻视了,不会说你不好,会说是丫头的家人不行。”
严氏不以为意的扁扁嘴:“人还没见着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咱家的种,娘就这么偏着了?”
周老夫人叹了口气,不想在别人家里与她争执。候了片刻,陈氏从里头出来了。躬身行了一礼:“对不住得很,叫两位久候了,我们老太太今儿不舒坦,若身子骨好,早就出来迎着二位了,刚去瞧,才睡下,起来不得。丫头这两日也着了风,怕过了病气给二位,要不,下回再找机会说话儿?”
听着这意思,是顾老夫人不想见。周老夫人起身道了谢,拦住要抢着说话的严氏:“有劳二夫人,是我们冒失,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这一回,待顾老太君好些,我们再来探望。”
扯着严氏就要告退,急得严氏道:“娘,咱们就这么走了?丫头还没见着呢,是不是咱家的还不知道呢。”
周老夫人喝道:“媳妇儿,你还不闭嘴?”
回身又给陈氏行礼:‘对不住,我这个儿媳心直口快,叫您瞧笑话了。’
陈氏笑着客气了两句,叫人送了二人出去。一转身,却见周莺疾步赶了过来。
“二婶,听说周……周家人……”
她走得太急,说话有点喘。
陈氏有些歉疚,老太太不叫见周家的人,没心情见,也不想交往。所以她就没敢去问周莺,直接过来拒了二人。
“孩子,我是瞧你兴致不高,想缓一缓再……”突然知道自己身世,也该有个时间缓和一下不是?
周莺抿了抿唇,越过她疾步朝外走。
垂花门前空空的,人已去的远了。周莺含了两汪泪,不叫自己落下来。
过去她以为亲近的人再不是亲人了。她有自己的亲人。
傍晚的御书房,光线极黯。早到了掌灯的时分,因晋帝不叫打搅,内监捧着灯台候在外头。
光影里,顾长钧垂眸立在那儿。
晋帝揉了揉眉心,抬起头:“你的意思是,拿你立下的战功来威胁朕?”
顾长钧轻轻抿唇,然后道:“微臣不敢。”
“你哪里不敢?你连反贼的后人都敢收留!你瞒着朕这么多年,不肯告知朕丽嫔的下落!你偷偷收养她和正宏那个逆子的孽种,还叫朕钦封了她做乡君。你们把朕玩弄于股掌之间,现在还敢来跟朕说,你要恢复她的身份,与她光明正大成婚?”
晋帝气得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炕桌。茶盏拂落一地。
“你们是觉着自己了不起,朕离不得你们,需要你们,所以把朕当成傻子一样愚弄?谁给你的胆子?顾长钧!”
顾长钧单膝跪下去,低垂着头:“皇上,臣过去这些年,待皇上的忠心,天日可表。微臣是有罪,和家兄私藏丽嫔母女,瞒骗皇上。臣罪该万死!可周莺无错。”
“丽嫔进宫前就已珠胎暗结,那时盛王未反,丽嫔也还不是皇上的人。”
一切只是造化弄人,谁也没想要瞒骗皇上。丽嫔自己也不知道已有骨肉,怎么算是瞒骗?如今盛王已伏诛,丽嫔也付出了代价,可那个早在丽嫔成为丽嫔之前就已经有了的孩子,她有什么错?”
顾长钧仰起头,目光坚定地道:“若有错,亦是微臣的过错。皇上要斩要杀,微臣绝无二话,只求皇上念在那孩子无辜,高抬贵手,饶了她吧。”
第47章
顾长钧回来时, 天已经黑了,上房未点灯,春熙轻手轻脚地出来, 说老太太已经睡下了。
顾长钧知道, 母亲不想见自己, 如今事情一闹开,母亲不接受, 皇上不接受, 周鶯也不接受。
顾长钧信步在院中踱步, 不知不觉就来到青萝苑前。
这间过去他不肯涉足的院落里, 住着他心上的姑娘。
而她可能再也无法接受他, 无法接受这个可笑的骗局。
虽然起初是他无能为力,后来是他踌躇迟疑, 但不管怎样,她一定很痛苦。
顾长钧在青萝苑外站了片刻,零星的雪花极慢极慢地洒下来,氅衣上沾了湿意, 很快凝成一层白霜。他的眼睛透过闭合的院门恍若瞧见那个在窗前托腮沉思的姑娘。
过往的一切像烟云,不知怎地就走到了今天。也许早在冥冥中注定,他和她有所牵绊,命运早在相逢前就把结局写好, 不管是怎样形式的遇见,他都注定要沉沦在她的温柔中。
顾长钧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落云叹息着阖上窗,回身对在旁做女红的周莺道:“侯爷走了。”
周鶯手里的针顿了下, 没有抬眼。手中飞针走线,收好线尾,用小剪刀减掉余线,将绣好的一面儿料子拿起来看看。
落云道:“天儿还冷呢,也不知这件春裳侯爷什么时候能穿。”
周鶯笑了笑:“不等开春了,不过瞧着没做完,心烦的很。如今做完了,也就完了,拿去烧了吧。”
落云吓了一跳:“姑娘,作甚要烧它?熬了多少个夜才做好的,您拿给侯爷,侯爷准高兴。”
周鶯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心里想的是,我要他高兴做什么?他冷眼旁观了那么多年,看我小心翼翼地服侍着那些算计利用我的人。他待我这样坏,我做什么要讨好他?
周鶯垂头下地,将一旁的烛台移过来,落云心里一震,见她果真拿着那月白色料子点了火,空气中飘着一股焦糊味,细细的料子飞起灰烟,周鶯一撒手,将烧余的衣料扔进炭盆。
她立在那儿,看火光起舞,放佛站了很久,才看着那残焰一点点燃尽了。
她回身环顾一眼自己住了十年的屋子。
这个她感恩戴德的住了十年的家。
该做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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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周老夫人就上门了。
这回没带严氏一块儿来。
其实这回从苏州过来,家里本是不同意她上路的。年岁大了,难免要给小辈人添麻烦。但知道周芙还有个女儿存于世上,她怎么还坐得住。
自家闺女先是进了宫,没过两天好日子就失踪了,宫里报个暴毙,连尸首他们也没瞧见。自己偷偷在家立个衣冠冢,毕竟是嫁出去的闺女,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祭拜。
自己十月怀胎掉下来的骨肉,辛苦养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她本是给备了许多嫁妆,因是进宫,寻常不许把宫外的东西往里带,宫里的东西也带不出来,最终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周老夫人在门房等了许久,陈氏才姗姗迟来,“对不住,有点事儿绊住了,老太君今儿过来可有要紧事?”
言下之意,若没什么重要的事她就不多陪了。
周老夫人歉疚地道:“给您添烦了。”年底哪个大户人家不忙碌?年底算账收支,年货置办,各家的礼,再有过来迎来送往的人不知凡几。
“实在过意不去,是我念着我那外孙心切,不知府上有没有和孩子说起她的身世?我……我能不能见个面儿?哪怕不说话,远远瞅一眼也行。行吗二夫人?”
她说得言真意切,陈氏也有些过意不去。哪个当娘的不疼孩子,哪个祖母不疼孙儿?可站在陈氏的立场上,她也为难,侯爷的意思,是准周家人认回周鶯,想必为的也是以后能名正言顺的说亲事。可老夫人是她婆母,更多的时候她是要瞧婆母脸色生活的。老太太不喜欢侯爷和周鶯有瓜葛,更不耐烦去见周家人。
陈氏两面为难,在她的立场,她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不理会不插手这些事才好。
“老太君,您说这话就见外了。”陈氏握着周老夫人的手,“都是为了孩子,我哪能不明白?实在是这些日子家里有些事,老太太病倒了,我脱不开身,不然早就带着孩子去您那儿认认门儿了。”
周鶯这几日避不见面,祖孙俩谁也不和谁先开口。陈氏几回想去青萝苑瞧瞧,周鶯大门紧闭,没有想要谈话的意思。
顾老夫人笑了笑:“不敢不敢,只是如今还没见过孩子,心里急,二夫人若不怪,能不能请个人去给丫头传一声,就说我在这儿等。”她实在是太心急了,太想见见周鶯了,听说那孩子和她娘长得像,哪怕瞧一眼也好啊。
陈氏拿不定注意,怕自作主张恼了婆母,可就这么吊着周家人也不是个事儿,再说侯爷主意定了,这事儿都通了天,周鶯恢复身份是早晚的事儿。
陈氏定了定心神,扬手喊侍婢过来:“喊姑娘过来。”
周老夫人没了说话的兴致,一颗心早飞到外头去了。就这么片刻功夫好像过了多少年那么长。
周鶯简单妆饰过就来了,人在阶上停住步子,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不知里头的那人是何模样,会不会喜欢她。
周老夫人在门上瞧见一个模糊的影。梳着姑娘头,窄肩细腰,很瘦。
不知怎地,心里突然就激动起来。不需看清那张脸,她就知道门外定是周鶯。
陈氏见周老夫人忽然眼眶泛红,一瞧门前就知道是周鶯来了,忙道:“丫头你还不进来?你外祖母想你呢。”
外祖母,这个称呼太陌生了。
周鶯从小到大都没敢奢望过这世上还有她的血亲。
侍婢撩了帘子,周老夫人站起来,见着一个极熟悉的面孔。
两眉长而细,一双杏眼盈漾秋水,一张小巧的唇,身段如嫩柳,和周芙当年竟有六七分相似。
不需滴血验亲,不需去找当年的人求证什么,就凭这个外貌,周老夫人就能确信,这是周芙的骨肉。
两人都有些激动,周鶯光是瞧见老夫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受不住了。还不曾有人用如此疼惜的目光瞧着她。
鼻中酸的不行,眼泪好像都忍不住了。
这个慈祥的老太太,就是外祖母吗?
“孩子……”周老夫人声音哽咽,抬起的指头微微颤抖,“你过来,叫我好好瞧瞧……”
周鶯脚上像灌了铅,艰难地抬起来挪动步子,好容易到了跟前,周老夫人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指。
老太太微热的掌心微有些粗糙,刮擦着她的手背。
周老夫人瞧了瞧她的手,养得也算细白,可掌心隐有几分薄茧,是长年做针线的手。
无数的心酸涌上来。
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在别人家是怎么长大的啊?
近来的风声她也有所耳闻。那个安平侯好像还对她……
种种可怕的猜测在周老夫人脑海中翻转着。
周鶯始终说不出话。老夫人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哑着嗓子说:“你娘的头发也是这样,细软,又黑亮,缎子似的……”
一句话就让周鶯的泪水决了堤。
她仰起头,眼泪一串串往下落,“您、您就是……周老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