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吃鱼去刺,吃肉去骨,吃时鲜果子去皮,在这裴三哥面前,都是日常做的事情。
从前下头人一贯是这样伺候她,此时到了宣县,被裴继安这般照顾了小半年,沈念禾原本一直没怎么在意,此时看着碗里汤肉,一下子就把诸多细节全记了起来。
她越想越惊出一身冷汗。
自己住进来半载当中,究竟得过多少好处?为什么以往从来没有去认真看、仔细算?
她本来自以为来了裴家,虽然得了婶娘同裴继安诸多照顾,可凭着《杜工部集》,并这一向帮忙给修圩田、堤坝打下手,多多少少能抵还一些,算不上吃完了还要兜着走的贪心鬼。
可眼下这般细细回想,如此悉心照料,哪里又是些许银钱能做抵还的?
沈念禾此处不发一语,脑子里却已经翻江倒海,偏那裴继安就站在一旁,也不坐,却是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当真是局促不已,哪里喝得下什么汤。
她捏着勺子,还是想要趁这机会,把心中念头说得出来。
然则裴继安已是又道:“我平日里同你一起去小公厅,又一道回来,路上烦不烦?是不是不喜欢?”
沈念禾立时就忘了自己是想要说什么,把头摇得同拨浪鼓似的,连忙道:“不烦!和三哥一路走有意思得很,我十分喜欢!”
这裴三哥实在是个趣人。
他博闻强识,见花见叶,见虫蚁鸟兽,见溪流树木,都能引而发之,寻出些极有意思的话来,或旁征博引,用典说事,或别出心裁,别有志趣,上次回宣县时在路边见得溪中有蝌蚪成群,肥鱼张嘴吸食,两人便站在边上看了半晌,先论此鱼遇得北冥鲲鱼,何如蝌蚪遇得此鱼,又论鱼乐我乐,再说数罟洿池,闲聊许久,各执一词,最后虽没得出什么结论来,沈念禾却觉得埋首桌案一日,已经被数字困得僵直的脑子终于又慢慢活了过来。
同旁人一路回来,譬如赵、李两位账房,或还要寻些话来聊,而与那谢处耘一道回来,则要略动一动脑,同哄孩子一般,可和这裴三哥一起,却是如鱼遇水一般,自在极了。
沈念禾此刻最怕的事便是同裴继安说得清楚之后,两人相处再无往日从容,当真如此,就太遗憾了。
她如此反应,便同被踩了脚的幼兽一般,又急又慌。
裴继安面上虽然看起来十分沉着,一颗心却是一直悬着,此时听得沈念禾回应,见叶知秋,这才终于松了一小口气,复又温言问道:“吃不吃得惯我做的菜?”
这话哪里还用问!
照着自己喜欢口味来做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吃?
沈念禾急急道:“最喜欢吃三哥做的菜了……”她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这话有点不太妥当,忙又补了一句,“婶娘的手艺也极好,三哥乃是青出于蓝……”
她说完这话,忽然回想起来从前郑氏说过自裴家落魄之后,仆妇先后遣散,后头裴六郎得病,等到家中门庭衰败时,先还是裴继安做了好几年的饭菜,直到他要外出行商了,郑氏才慢慢练得出来,最开始是煎个鸡蛋都要焦黑的手艺。
本想圆话,谁知话没圆上,还补出了这样大的漏洞,沈念禾一时也有些懊恼,正尴尬间,却听对面裴继安低低笑了两声,道:“婶娘又不在,我也不会吃了你,你紧张什么?”
他语气当中带着笑,神情温柔,眼睛里竟是有几分缱绻的意思,仿佛春日里和煦的风,吹面不寒。
沈念禾的心一下子就跳得快了半拍。
裴继安相貌极为俊美,眼睛、鼻子、嘴,乃至眉毛,甚至于周身的气质,几乎都是按着“端正”二字来长的,只是他平日里虽然待人和气,却极少笑,面上也无什么多余的表情,难免就会给人亲和却不亲近的感觉,愿意信赖他,但不敢接近他。
他对着沈念禾的时候,虽然温柔体贴,然则一切都发之于礼,分寸掌得正正好,比之极要好的亲兄妹之间一般,近一分则略过,远一分则过于客套。
而此时此刻,这一位裴三哥换了一副面孔,温柔之外,多了许多亲昵,无论眼神、语气,乃至面上温柔的笑,都同往日全不相同,仿佛眼睛里、心里都只有沈念禾一个人似的,看得她身上脸上、身上发起燥来,手里捏着的勺子都有些发颤。
裴继安却只做未见,继而再问道:“你同我在一处,累不累的?”
其余问题,沈念禾俱是半点不犹豫,立刻就作答,然则遇得这一句话,实在奇怪,先还琢磨了一会,实在想不出来,便问道:“累什么?”
饭来伸手、衣来张口,甚至桌案都有人收拾——这还有什么可累的?
她话一出口,就见裴继安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他原本是站在门边,此时却走得进来几步,也不掩门,一手扶着沈念禾边上的桌案,一手扶着她坐着交椅的扶手,半膝叩蹲、半坐着自己的右小腿,由低仰视她,轻声道:“你不讨厌同我同行、又吃得惯我做的菜,同我相处,也并不觉得辛苦,那是不是对我并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好感?”
这话自然无法反驳。
谁人对着裴三哥,会不生出好感呢?
不过沈念禾却没有回话。
两人靠得太近,她整个都被他包了起来,说得好听些是保护,说得直接点,再近上两步,同半抱也没什么区别了。
偏他又不进,只维持着这近却不过近的距离,还拿一双温柔至极的眼睛看着她。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裴继安就含着笑,拿眼睛看她的眼睛,那眼睛里也带着笑一般,低声道:“我也是,我当日头一回见你就极喜欢,只当时并不自觉,只想着多看看你,多照顾照顾你,见你瘦了,忧心你冷,又忧心你饿,见你不高兴,又想着如何才能叫你宽心,听得外头的消息,怕你知道了难受,又怕你不知道更难受……本以为这是兄长对妹妹,只越往后越觉得不是,平日里走在路上,脑子里只会想事,不会管顾旁的,这一向却是见得好看的花也想给你看,见得长得不一样的草也想给你知道,哪怕听得路边有人吆喝卖菜卖肉,都会多想一想,会不会正正遇得你喜欢吃的那几样……”
他一句一句地说,声音很慢,很低,沉沉的,语调缱绻,舌尖仿佛含着蜜水一般,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带着甜意。
沈念禾脑子里已经化成了一团浆糊,早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然则心中一股子执念,却一直在提醒她不能再往下听。
她下意识把环绕许久的念头说了出来,道:“三哥要做官……”
她话没道完,裴继安就猜到后头要说什么似的,把头抬起,仰视着她微笑道:“当日你对我说过一句话,我此刻一样还给你——念禾,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
时近戌时,天边也已经尽黑。
郑氏手中提着个竹篮,里头装得满满的,尽是些林檎、冻橙、酸木瓜之类的时鲜果子。
她临进门前还特地看了看远山上落尽的夕阳余晖,算了一回时辰,觉得过了这么久,里头那两个虽然话是说不完的,却也应当差不多和好了,便站在门外听了听,没觉出什么动静来,复才把门一推,走得进去。
郑氏见正堂黑漆漆的,正奇怪为什么他们没给自己留灯,却没有多想,抹黑去了放烛台的地方,取出火引点着了一根新蜡烛,然则才转过头,登时唬了一跳。
——桌边坐着一人,木木的,动也不动,也不说话,也无什么反应,那右手放在桌上,攥成一个拳头,正是谢处耘。
“你一个人在此处做什么,黑灯瞎火的,也不怕碰了手脚!”郑氏也没多想,随口问道。
谢处耘却是勉强露出一个笑,道:“婶娘哪里去了?”
郑氏哪里好说自己是为了给两个小的腾地方相处,最好多处一处,处出该有的感情来,便把手头的篮子放在桌上,道:“给你带了冻橙,这一批比前次的好吃——你三哥同念禾呢?叫他们出来吃果子。”
谢处耘却是猛然站得起来,整只左手重重撞到了桌子上,仿佛被碰了什么要害处一般,急急道:“三哥同沈妹妹在说事……”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几息功夫,便见裴继安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面上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可眉眼舒展,嘴角也略微勾起,步伐轻快,一看就是心情不差的样子。
郑氏登时松了口气,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闹了什么别扭,不过看这样子,多半是好了。
她倒是有些高兴。
男女相处,怕的不是闹别扭,怕的却是不闹别扭,时时客客气气的,哪里亲近得起来?
最好多闹一闹,只要不真伤了感情,以她这侄儿的能耐,应当就不会叫人给跑了。
“你沈妹妹呢?喊她出来吃果子。”郑氏便冲着裴继安道。
“她路上吹了风,胃口不太好,我先装碗热汤过去,叫她明日再吃果子。”裴继安开口应了一声,也不多留,端着碗近了厨房。
那碗盏已经全部都冷了,里头原本的汤与肉却都还装得满满的。
裴继安把没动过的一整碗倒回锅里,守着火重新煮开了,复又盛了一碗出来,径直往后院走了。
谢处耘站在原地,已是忘了坐下,手中拿着半片冻橙,眼睛却直直盯着裴继安的背影。
他脑子发木,整个人也头晕脑胀的,耳边只缠绕着一句话,是方才在沈念禾门口处听到的,裴三哥低声的询问。
“你喜不喜欢我的?”
这一句话里头饱含着犹豫与期待。
他从未听过三哥这样说话,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三哥,哪怕隔着门、隔着窗,他也能听出三哥的认真,一时就站在门口,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只隔窗看着那沈妹妹的影子,说不上来是想听她怎么回答。
如果不答应,三哥会多难受啊?
可要是答应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好似也会变得十分难受。
他此刻就难过得很,只觉得心口处紧紧的,仿佛有人在往外使力拉扯。
真奇怪。
第213章 有什么好惦记的
同样的话,放在几个月前,谢处耘二话不说,立马就会冲得进去,骂那沈念禾痴心妄想,教训她说话不算话,再大闹一通。
可过了这样久,同她相处越多,接触越深,再兼去得衙门,又在小公厅、小衙署办了许久的差,长了不少见识,知道了更多道理,实在无法再做出往日的行径。
她的确是个好的,虽说家世不比从前,可人品、性情,样样都讨人喜欢。
他从前很讨厌,可是而今已经有一点喜欢了。
谢处耘手里捏着冻橙,那橙子皮薄肉厚,沾得手上汁水淋漓,黏黏糊糊,可他却半晌没有反应,心中难受之外,还迷惘得很,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才好,只拿眼睛一直盯着后院,又想去看一眼,又不敢去看。
郑氏却没有想太多,见得这个小的站着不动弹,衣袖都被果子弄得湿哒哒的,便拿方帕子过来叫他自己擦手,嘴里还不忘嘟哝道:“多大一个人了,怎么吃东西还吃成这个样子!”
谢处耘一反常态,并不着急辩驳,而是默然不语,只抓着那帕子,站在当地,觉得天灵盖处一阵发冷,那冷意从头到脚,几乎要凉到了他心里去。
***
裴继安端了冷掉的鸡汤走了,就只剩得沈念禾一人在房里。
她坐在桌案前,只觉得脸热手热,转头见得镜子里那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本来砰砰直跳的心脏,却是慢慢平缓下来。
这一张脸已经日渐长开,眼睛圆圆的,瞳仁黑而大,鼻子秀挺,嘴唇小巧,脸也只有巴掌大,肤白如雪,比起真正自己的脸,全不是一个样子,看上去柔和而娇美。
沈念禾的思绪一下子就拉回到了许久之前。
当时也是这样的场景,却又是不同的人。
上一次她在房中坐着,义兄李附一身盔甲站在跟前,满身都是血腥味。
他大胜而归,回得京城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闯进了她的院子,撵走了伺候的丫头,一脸执着,反复问她喜不喜欢清华殿。
当时李家大势已成,嫡系一脉当中,李附的长兄、次兄已经亡于阵前,幺弟断了一只手,只有他文韬武略,一路跟着父亲攻城略池,在军中颇有声望。
一旦李家称帝,李父亡故,毫无疑问,李附就是下一任的天子。
而清华殿乃是前朝皇后所居。
这一句话问得隐晦而直白,与其说是在问她喜不喜欢住在清华殿,不如说是在问她愿不愿意做皇后。
两人自小相识,比邻而居,乃是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而早在一年之前,李家举事,沈家还献了不少金银出来采买粮秣兵器,自然牵扯之多。
她虽然尚未及笄,也不太懂得男女感情,却已经懵懵懂懂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不同寻常。
沈念禾性格肖父,比不得母亲刚强能干,但一惯懂事听话。
她听得母亲教导过,对李家要近且远,近是行事亲近,远却是感情疏远。
沈家出献金银,确实是看好李家能成事,然则并不打算同帝王家走得太近。
她当即本想拒绝,可对上义兄那通红的双眼,溅了血的盔甲,下意识地就把拒绝的话收了回去,只说要问问父母。
李附领兵入城,自然不能在沈家逗留太久,他最后并未得到回答便匆匆进了宫。
后来沈母听得女儿的回话,觉得极不妥当,待得京中形势稍定,忙带着沈念禾一起去了凤翔,自此便在外南北奔波,极少再回京城。
其时天下初定,乱象频发,李附忙于平乱,虽然一直使人催问,可一时之间,也抽不出时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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