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114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穿越重生

  可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裴继安自己也做过鞋,知道此时鞋底常用刀刻出纵横交错的沟壑状,不过那沟壑往往并不会很深,也不会很宽——毕竟本是为了防滑,太宽翻到容易绊着。

  而这一双谢处耘的鞋底也有不少沟壑,每一道都足有两指深,宽也或一指,或两指,甚至有一两道几乎有三指。

  这鞋乃是马靴,而谢处耘每日往返裴家同小公厅都是骑马,那马原是裴继安在宣县马行租用,配的马鞍也是寻常制式,脚踩处最宽不超过两指。

  如果平常都穿这样一双鞋,即便是今次在库房里头侥幸逃过一劫,没有出事,可只要谢处耘持续骑马往返,一旦不小心被那马鞍下头的踩脚嵌进了靴子底的沟壑,迟早会出意外。

  尤其如若那时马儿还惯性往前走,谢处耘正翻身下马,左脚踏在脚踩上,右脚自马背跨到地上,本就难以使力,被拖着走的话,恐怕腿折了还是其次,遇得不好,再无行动之力也是有的。

  裴继安的面色登时凝重起来,抬起头,看着谢处耘的脸,再问道:“这腰带、鞋子是哪里来的?”

  谢处耘虽然一惯爱打扮,平日里也是样样都要寻了整套的来穿,可他的衣衫一般都是郑氏帮着打点,自己最多指手画脚,说要这个色,那个款,从没在外头自行买过。

  而裴继安心细,家里的料子多是他负责采买,遇得闲时也帮着郑氏去洗外衫,自然晓得谢处耘都有些什么衣物。

  这一双鞋、腰带,乃至衣衫,明显就不是家里的东西。

  谢处耘头一回听得裴继安问时,还支支吾吾的,此时见得他问得这样郑重,也不敢隐瞒,老实道:“是……郭家那人送来的……”

  他口中的郭家那人,自然指的是廖容娘。

  前一阵子廖容娘来了小公厅,先同他说话时还像模像样,除却那补好的小弓,另还给了这一身、

  谢处耘当日同她虽然闹翻了,把那旁人修好的小弓也扔了,还将人撵了走,可这一整套的衣物却是没有被带走。

  再怎么嘴上嘟哝,又摔又闹,说自己不要,可到得最后,谢处耘还是穿在了身上。

  ——当日他那娘说,这一应穿戴俱是按他的尺寸做的,也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

  虽然后来谢处耘穿在身上,裤脚太长,腰带也容易勾勾缠缠,另有鞋子略有些不合脚,只一想到毕竟是亲娘给的,他忍不住就也有几分高兴。

  谢处耘从前都表现得对廖容娘不屑一顾,此时承认了自己把亲娘做的衣衫穿在身上,他又有些抹不开面子,急忙往回找补道:“是她说自己一针一线缝的,我早间来时跑得太快,身上湿了,十分不舒服,正看到这一身摆在屋子里,顺手就扯来穿了——本不想穿的,穿着也半点不如婶娘做的合身,回家自然就再换回自己的。”

  说了一长段解释的话,谢处耘这才看到裴继安的面色有些不太好,一时也有些忐忑,问道:“三哥,这鞋子……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我只看看,你先休息一回。”

  谁又能想到,这生母做的衣裳鞋袜,原本不过是略不合身而已,最后竟是会引发这样的意外来?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沈念禾已是端了才熬好的药过来。

  往年谢处耘生病喝药,总是闹着千不肯万不肯,今次见得沈念禾在边上,他却有些讪讪的,哪里还好意思说自己怕苦,只好别过脸,将那药端起来一饮而尽,臭得眉毛鼻子一把皱也强逼着自己不说什么。

  那药里多半有安眠定神的功效,他才喝了没多久,眼皮子就上下直打架,不多时,两眼一闭,眯了过去。

  裴继安等他睡了,才转头同沈念禾道:“你忙了一天,当也累了,先去休息罢。”

  沈念禾见得他神情有些疲惫,不知为何,还有几分提不上劲的样子,也有些担心。

  她来了这许久,极少见得这裴三哥如此倦色,一时也把不准他是怎么了,本想问他头疼不疼,转念一想,对方在医馆做过学徒,遇得寻常的病痛,自己都能开药拿方,如若当真有什么不舒服,自然早早就会发现了,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只粗通医理的人来问。

  只是看着裴继安这个样子,沈念禾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想了想,因不好直接问,索性转个弯道:“我才吃了东西,倒也不算累,三哥方才不是说想给谢二哥拿猪骨斩块来糖醋?不妨我去做,叫婶娘帮忙在边上看着罢?”

  她本是想给裴继安省力省心,叫他空出点时间好休息养神,便把旁的杂事揽在了自己身上,却不想这一番话听在裴继安耳中,却是另一个意思。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平常我哪里舍得叫你近灶台,眼下你倒是自己凑过去了。”

  偏还是为了受了伤痛的谢处耘,叫他嫉妒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可实在也气顺不起来,端的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你去休息罢,当真想要做给他尝你的手艺,等我收拾好了,你来下糖下醋就是。”他轻声道。

  沈念禾听得他话里意味奇怪得很,本想解释,却又不知道应当解释什么才好,只好站在原地。

  裴继安的气只不平了一时,见得对面沈念禾不知所措的样子,很快就过去了,心一软,话也跟着软了起来,道:“你去歇着罢,旁的东西我来弄就好,叫婶娘也休息了,她一路来这里,在马车上颠了许久,又操心处耘,想来也累得很。”

  口中说着,人已是站了起来,还不忘提起谢处耘的那一双鞋。

  裴继安越是温柔,沈念禾在边上看着,心中就越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有。

  他怕她累,怕婶娘辛苦,怕谢处耘吃不到想吃的,却唯独不操心自己。

  做人做到这个份上,实在说不清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对旁人自然是好的,可对他自己……却又不够好,或者是说太不好。

  她想了想,上前两步笑道:“我甚少下厨,今次难得有机会,叫我来给三哥打下手吧?”

第230章 酸甜

  两人能得机会安静独处,于裴继安而言,自然是好事,可一想到沈念禾是为了给谢处耘做吃的才特地下厨,心中又难免生出些淡淡的酸味来。

  他为人大方惯了,再如何也不至于当面给脸色表示不满,虽是梗了一下,很快就遮掩了过去,道:“厨房里头烟尘大,你去换一身衣衫再来。”

  等到沈念禾应声去了,他站着出了一会神,复才拿着那双鞋出得门去,私下寻了个与谢处耘身形高矮相近、双足尺寸差不离的一起去往马厩。

  他叫那人穿上廖容娘给儿子做的鞋,先翻身上马,再下马,又叮嘱对方道:“这鞋底同寻常靴子不同,容易被脚蹬勾了,你仔细些。”

  那杂役难得有这一回出头的机会,虽是半点不会,却只拍着胸脯保证道:“裴官人且看我的!我那兄弟在马行里头管马儿嚼头草料,我得了便宜,隔不得三五日就去骑一回的!”

  语毕,往两手手心吐了口唾沫,将两条袖子一扒拉,架势十足地扒着马鞍就往上翻。

  他为了图表现,又要显出自己厉害,动作飞快。上马的时候有裴继安扶着还好,等到下马时,那鞋子下头沟壑果然被马鞍下的脚蹬嵌得进去,拐了一下。他一个不妨,整个人都被倒勾得倒翻在地上,右脚不备,控制不住,则是重重踢在马肚子处。

  那马儿吃痛,长长地打了个响鼻,嘶鸣一声,前边双脚高高抬起,眼见就要把人带着往前拖拉,幸而辔头栓在马厩的木栏上,将马同人都拦了下来。

  裴继安眼疾手快,觑个机会,一把将人扶了起来。

  那杂役惊得手脚皆软,跌坐在裴继安的靴子上,连吞了好几口口水,还是怎么都站不起来,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这鞋……这鞋怎的恁……恁奇怪的!”

  ***

  安抚好惊魂初定的杂役,确认此人只是受了惊,并未受伤之后,裴继安才将人送了回去。

  才过了片刻而已,方才把人直接掀翻在地的那一匹马,此时正埋头在马槽里安安静静嚼着草料,尾巴许久才慢悠悠地打着圈儿小幅度甩一甩。

  这匹马乃是裴继安特地选出来给沈念禾往返小公厅同宣县的,性情温驯,平常连蹶子都极少尥,可一旦被踢了肚子,也难以自控,拖着人就要往前狂奔。

  裴继安手中提着谢处耘的靴子,一个人在马厩里略站了片刻。

  他拿不准廖容娘是什么意思。

  虎毒不食子,她不可能故意去害自己亲生儿子,也许是对谢处耘的身量、尺寸估计不足,也可能仅仅是因为巧合,才导致如此结果。

  但也有可能是旁人借了她的手来使坏。

  不论是什么原因,他都不打算去追究。那结果是好的自然好,可如果是不好的,不但她脸上不好看,就是谢处耘也会陷入两难。

  谢处耘虽非血亲,可对他而言,更胜过血亲,裴继安实在不愿叫他为难。

  不过此事也不能就此揭过,总不能叫当事人自己也蒙在鼓里,还是等人醒来,将事情同谢处耘提一提,叫他心里也有个底才行。

  ***

  沈念禾换好衣衫进得厨房的时候,灶台前的裴继安已经把火生了起来,正清理子姜姜皮,见得她进门,便特地指了指边上避风烟的小几子,道:“且先坐一坐,一会叫你来调糖醋。”

  果然把她当作只是来厨房做消遣玩闹的孩童一般。

  沈念禾特地跑过来,本只是想叫这裴三哥歇一歇,见他这般反应,也有些哭笑不得,便把袖子卷了卷,笑着上前道:“三哥坐吧,我来学一学,你教我做便是。”

  又调侃道:“左右都是肉,又是酸甜口,想来再难吃也有限,实在谢二哥嫌弃,我自家全吃了就是。”

  一面说,一面已是凑上前去。

  裴继安十分不想她过来,把手拦了一下,道:“这灶台边上烟熏火燎的,猪骨也油腻腻,小心弄得你手脏偏又不好洗,等我收拾好了再叫你过来。”

  要是都收拾好了,我还来这里做什么?

  沈念禾十分无奈,见他挡来挡去的,本想要去插手,又觉得这般推让怪没意思的,只好退到一边,左右看了看,见得角落里有一碗腌渍好的青酸梅,便过去取了过来,取个小碗放在一边,拿筷子拈了一颗出来,问道:“三哥,酸梅放几颗?”

  裴继安转头见她走来走去的,一刻也闲不下来,只好道:“寻常要放三四颗提味,喜欢吃那味道就多放几颗,只今次处耘脚上有伤,这东西收敛,小心将邪火收得进去,还是不放算了。”

  沈念禾点了点头,只是看着面前那一大碗酸梅子并酸梅水,倒是忽然想起来从前见过裴继安每每伸手去搛酸梅吃的样子。

  三哥应当是喜欢这味道的吧?家里但凡做酸甜口的东西,总要往里放几粒,如若不喜欢,实在说不过去。

  她想了想,另捡了六七颗出来,又往那小碗里倒了不少酸梅水,还寻了白醋出来倒了不少进去。

  酸味好了,只差甜味。

  沈念禾极少下厨房,在柜子里左寻又摸,倒是给她找了出来,复又调了些黄糖进醋碗里。

  她这一处调好调料,见得边上裴继安正在剔猪排骨上的肥肉,想来不会给自己插手,只好站到一边,因看水桶里头泡了不少菘菜,地面上又摆了不少春笋,一根根如同手指一般粗细,又只有手指长,便坐了过去,照着郑氏教自己的法子去剥笋洗菜。

  裴继安听得水声,转头一看,见她这般动作,一下子就把眉头皱了起来的,不太高兴地道:“那水凉得很,笋也是山上的小笋,毛多叶利,小心手痒——你好生坐着,不要乱动。”

  洗个菜,剥个笋而已,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怎么又忽然就生出这许多毛病了?

  沈念禾本要回两句,不想一抬头,却见那裴继安已是走了过来,仿佛要把她手里事情接过去一般,实在有些好笑,道:“三哥,我又不是小孩,便是四五岁的孩子还帮家里头剥个豆子呢,虽是知道你心疼我,却不至于这样紧张。”

  说着又把那剥出来的笋放在手心举得起来给他看,笑道:“是不是像模像样的?”

  裴继安也不回她,只矮身捡了一根笋出来,三下两下,也不知道他划拉了哪一处,就把外皮分了下来,剩得青白相间,十分光滑的笋肉托在掌心,半蹲在沈念禾身边,把手同她的手放在一处。

  他二人两个手掌平摆着,一色偏红,一色偏白,一大一小,区别十分明显,而两人分别剥出的笋排在一处,更是一下子就显出不同来。

  沈念禾剥的笋只能勉强算是把皮给去干净了,笋肉却坑坑洼洼的,有点像被狗啃了一小半肉一般。

  而裴继安剥的则是光光滑滑,并未伤到那笋肉一点点。

  两相一对比,沈念禾哪里还有脸说什么“像模像样”,见得裴继安手上那一根笋,只觉得白白胖胖,干干净净,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丢脸之余,却也十分好奇,忙道:“这是怎么弄的?三哥快教我!”

  裴继安半蹲着伸手把那些个竹笋一一捡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全数处理好了,甚至没给沈念禾好好观摩的机会,还道:“又不是什么事,哪里值得你特地来学。”

  沈念禾自认也是个大人了,可好似在这裴三哥眼中,她还是什么都不能做的小孩子一般,平日里倒是罢了,今次本还想要叫他歇一歇,可如此一来,倒变得给他碍手碍脚了似的。

  她只好把自己的本意说了,说着说着,抬头一看,见对面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那眼神里头似笑非笑,面上也带着笑,不知为何,竟是看得她有些脸红起来,一时声音也虚了,只道:“……原还想给你坐着我来弄,偏被三哥看不起,把我挤到一边去……”

  听得说是怕自己辛苦,裴继安登时心都飘了起来,足下也同踩在云里似的,看着边上小盆里那一根沈念禾剥的笋,不同片刻前的左看右看都不顺眼,登时就变为觉得好看极了。

  他忍了又忍,同个真正的少年郎一样,心中压了许久的话就憋不住说了出来,道:“……我还以为你是要给处耘做糖醋口的东西吃……”

  裴继安说话再克制,到得这个时候,也难免露出一两分醋意来,又道:“上回我去宣州办差,回来时听婶娘说你给她蒸了蛋,今次又给处耘正经做菜……”

  “我上回同你说了许多话,你听过之后,也不应我,又不同我说什么,只到最后,给婶娘做了东西,给处耘做了吃的,前次还给他做过斗笠……”

  虽然没有直接道明,可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同一个意思。

  ——别人都能有,为什么偏偏只有我没有?

  平日里越是内敛的人,一旦把心剖开了,两相对比,就越显得火热。

  沈念禾听得他说话,又见得他的眼神,只觉得手心都是汗,自己脸上也泛起热起来,心里微微一跳,暗想:平常多少好东西这三哥都不放在眼里,说给就给,说送就送的,怎么从前一个破斗笠,竟是叫他记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