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133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穿越重生

  谢处耘愣了一下,倒是伸手去接了,低头看了一眼。

  郭保吉并不把裴继安看做外人,即便当着他的面,也不避讳说家事,又问谢处耘道:“最近你同你娘是不是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亲生母子,子不嫌母丑,她再有不对的地方,心中照旧惦记着你,往日时时同我提,样样都不肯少了你的,生怕你吃了亏。”

  “你毕竟年纪轻,眼睛里头揉不得沙子,且去问你裴三哥,他若是年轻时能有人带契、提点,不知少走多少弯路,你娘再多不是,能记挂着你的前程,也已经是个难得好的了。”

  他帮着廖容娘居中解释了一回,又道:“我本想着,既是她来说了你的事,还是去京城读书的好,翔庆而今乱得很,你初来乍到,十分辛苦,不如长得大些再来阵前也不算晚。”

  因见谢处耘欲要反驳,便道:“你别急着说,只先仔细想想,届时再来回我。”

  再转头对裴继安道:“另有继安这一处,今日趁着有空,也一并说了罢——我已是向朝中递了荐书,等宣州此处圩田尾巴收好,告身下来,你也准备准备,去往京城候差吧。”

  “上上下下虽是奉承我,我却也晓得今次宣州事多亏你管着,否则并无可能成形,而今新田、堤坝、水柜俱已落地,继安,你功不可没。”

  郭保吉开口褒奖了裴继安几句,又道:“谁料得偏生此时遇得翔庆军事,事才毕,却已是不能不将功劳拱手让人,我走之后,杨其诞未必能容得下你,我从来是个胳膊肘往内拐的,你既是为我做事,便不能因我受拖累,早早给你请功求官,昨日刚巧得了信,中书已是批下来了,虽是司酒监的差遣,只要好生做了,未必不能出头。”

  裴继安有些意外。

  他早料到郭保吉会给自己荐官,毕竟按着这几个月来做的事情,如果不得官,便是自己并不在意,外头人的风言风语,也会叫对方难以解释。

  可他却没有想到,这差遣直接安排去了司酒监。

  顾名思义,司酒监乃是管京畿酒水的地方。此时茶、酒、盐、铁俱是官营,为百姓生活中必不可少之物,多少人抢破头也进不去,算是难得的肥差。

  郭保吉这一番运作,已是尽显诚意,放在旁人身上,能得这样的差事,多半要喜不自胜。

  可裴继安却是并没有着急道谢,而是迟疑几息,道:“监司已是去了翔庆军,宣州再无其余人守看,如若我再进京,圩田倒是不怕,只那堤坝,却未必有人盯着,倒不如我留在宣州……”

  郭保吉看向裴继安的目光里头越发赏识。

  他一向知道面前的后生子知进退、不计得失,却没料想到即便在这样大的利益面前,此人依旧不为所动,而是一心想着做事。

  郭保吉摇了摇头,道:“若是杨其诞一心要拿堤坝来入手,便是你留在此处,也不可能左右得动他,还会被推诿责任。”

  又道:“既如此,倒不如径直入京。”

  他说到此处,却是笑了笑,道:“安南、向北两个都不及你老练,我荐你入京,却也不是没有私心:司酒监与学士院相邻,你在边上看着,若有什么不对,也帮忙提点一番——到底你们都是同龄人,说起话来,比我们这些个说不到一起的人管用多了。”

  听得这样的话,裴继安自然不可能再做推拒,只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郭保吉却是又转向谢处耘,道:“你且回去想一想,山南、左毕两处书院,俱是极难进去,你从前不喜读书,未必是读不好,许也有先生教不好,如若能科举出身,总比武功出身来得轻松——上了战场,一个不好,说不得命都要交代了。”

  谢处耘半点没有犹豫,将那纸轻轻放回对面的桌案上,道:“郭伯伯,我想好了,还是愿去翔庆阵前效力……”

  平心而论,郭保吉并不十分愿意带这个继子上战场,可见得谢处耘这般坚决,却也不好当面驳回,便道:“你先同你娘商量商量,看她是什么想法,那时再来商议。”

  如果是当着旁人的面,或是放在从前,谢处耘一定会说什么“我的事情,不必同她商量”,可他经过这许多事,比起往日,已是少了几分莽撞,多了些沉着,便站起身来,道:“那我去去就来。”

  他看了裴继安一眼,没有再做停留,只行了一礼,就出得门去。

  见着谢处耘如此行事,裴继安嘴上不说话,心中却是十分放心不下。

  郭保吉在一旁感慨道:“你二人当真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又笑道:“向北自上回跟你去了小公厅,回来之后,也屡屡提起,把你当做什么似的——有了小谢珠玉在前,不妨把向北也当做自家兄弟,我早将你视若子侄,两边已成通家之好,当要更近一步才是。”

  裴继安笑了笑,道:“监司客气了。”

  郭保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还是不把他当做自己人,便又道:“方才我说的倒不是玩笑,你同去得京城,如若方便,帮着看看安南、向北两个,虽是我不在,你也要常来家中做客才好。”

  裴继安面上一怔。

  郭保吉去了翔庆军,京中的郭府自然只剩下廖容娘同那两子一女,他同这一门关系寻常,不过点头之交,没事去那里做客,这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

  郭保吉自然看出了他的狐疑,犹豫了一下,还是若有似无地暗示道:“你多来家中走动,府上那两个小的,对你都甚是推崇,将来若有机会,未必不能更做亲近。”

  他笑了笑,道:“还记得上回你跑得过来,要我给那沈家女儿做亲,眼下看来,未必再有那一日了,等正主回来再说便是。”

  这话虽然隐晦,裴继安却是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意思,几乎不敢置信地问道:“监司是说,沈叔叔……”

  “虽是未有确信,只有人传说李成炯已是死于儿子之手,夏都动乱,另有见得极像沈轻云的面孔在兴庆出没。”郭保吉面上笑意更甚,道:“还记不记得当日你是如何说的?此时看来,你同那沈姑娘,倒不是有缘分的样子,不如看看旁人,好女子常有,不必那般执着于一人。”

  又道:“我却不是随口说的,哪怕进了京,也要常来府上做客才好。”

  裴继安却无心管什么做客不做客的,只详细询问了半日沈轻云事,奈何郭保吉确实知道得不多,只挑能说的含糊答了。

  ***

  两人在此处说话,谢处耘出得书房,却是立刻转去了后院寻廖容娘。

  他来得突然,廖容娘半点没有准备,登时又惊又喜,在自己边上给他看了坐,又一迭声催着下头上时鲜果子、清凉饮子、糕点、小食,把一张小桌子摆得满满当当,最后还要给儿子背后垫厚软的枕头,生怕磕到了他的腰背,碰得伤处疼。

  廖容娘表现得太过殷勤明显,又因前一阵子的事,显得很有些怯退,谢处耘看得又是难受,又是憎恶。

  他心中憋闷难以抒发,只能勉强压下,道:“不必弄这些了。”

  又道:“我今日去寻了郭伯伯,欲要同他去翔庆军阵前效力,他叫我来同你说一声……”

  廖容娘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原本的表情再维持不住,“啊”了一声,站得起来,道:“怎么会这样?!”

  又恼道:“我原同他说过,叫他寻几处京城的书院,他……”

  谢处耘打断她道:“郭伯伯已是找了不少地方,是我自家不愿意去。”

  他也不坐,也不吃东西,甚至不喝茶,而是站直了道:“男儿志在四方,我长得这样大,全是靠着别人,今次想要靠一靠自己。”

  廖容娘不悦地道:“你何时靠过别人了?这许多年,哪一回不是靠的自己??”

  又哀求道:“小耘,你究竟是为什么忽然生出这样奇怪想法,翔庆而今正在打仗,平常时候倒也罢了,眼下四处乱得很,你又没有官品在身,上了战场,刀剑无眼,谁人能保证能毫发无损?便是当今天子,从前打仗时也一身是伤,至于你郭伯伯,更是……”

  她还晓得拿沈轻云来举例,道:“你看裴家眼下住着的那一个姓沈的,她那爹娘,哪一个不是因战出事的?你听我一句劝,做娘的不会不为儿女打算,你今次跟着去京城,好好读书,得个进士出身,将来再到阵前,一样能尽忠朝廷,一样志在四方,你眼下只能拿刀拿枪打杀一两个人,将来有了出身,就能指挥旁人,打杀千人万人,岂不是更好?”

  谢处耘没有理会她的话,而是道:“我已是决定了,今次过来,只是同你说一声罢了。”

  他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土,道:“如若郭伯伯不肯带我去,我就自己去往翔庆投军,那一处正缺兵卒,时时都在招募。”

  说完这话,他也不管廖容娘的脸色,只行了一礼,径直退得出去。

  出了郭府,谢处耘就转向了小公厅。

  此时厢房里只剩沈念禾一人,他在站在外头敲了敲门,踏得进去,自袖子里寻出一团东西,放在桌案上,道:“前一向养伤时闲来无事,做了些东西,趁着此时得空,一并给你罢。”

第255章 临行

  谢处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将那包东西一丢,就站在了一边。

  此时圩田、堤坝已经建成,沈念禾正核算分田、护堤事,见得他来,便把面前算纸推开,笑问道:“谢二哥给我做了什么?”

  口中说着,伸手去拿那团东西。

  原是一层手帕,里头包着什么硬硬的,打开一看,当中方方正正,前雕后平,原是一枚刻章。

  沈念禾掉转石章看了,乃是阳刻,上头字迹一看就出自谢处耘之手,刻着“念禾小印”四个字,当中少了几分端正,多了些毛躁,然则却能看出来必定花了许多心思,雕得像模像样的不说,还用东西磨得十分光滑,一看就是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的。

  石头是青印石,托在手里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光滑润泽,石料本身就是极难得的。

  刻得好不好倒是其次,能有这样一番心意,却是叫人不能等闲视之。

  沈念禾当即打开边上的印泥,沾了一点朱红,在空白的纸上试了下,赞道:“当真清楚!”

  谢处耘面上这才露出一个笑来,道:“你喜欢就好。”

  沈念禾听得他话音不对,看自己的眼神也怪怪的,因不敢乱做揣摩,可她自从与裴继安在一处之后,对这些事情比从前敏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谢二哥一并做了几件?是单给我一个人的吗?”

  谢处耘面上的笑就慢慢收敛起来,问道:“是给你一个人的又怎样?不是只你一个有又怎样?”

  他话音当中,有着淡淡的自嘲。

  可说完之后,不待沈念禾回话,又很快掩饰过去,笑道:“小姑娘家,脑子里想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三哥同婶娘都有,不过各自不同。”

  沈念禾高高兴兴地接了下来,收进自己的小木匣里,笑道:“等我改日也给谢二哥回个礼!”

  谢处耘原是一直站着,见得她笑,脸上笑容甚是轻松,心中忍不住跟着生出几分欢喜来,只那欢喜过后,却又觉得酸涩。

  他把自己各色念头压下,哑声道:“我方才去了一趟郭府,过不得两日,就要同郭伯伯一同去往翔庆军。”

  这消息来得甚是突然,沈念禾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好一会,复才问道:“只谢二哥一个人去吗?三哥与婶娘怎么办?我们难道不跟着一起去?”

  见得她这般回复,显然对自己尚有几分情谊,只那情谊并非谢处耘想要的。

  他故作洒脱地道:“三哥要进京做官了,等三哥那一处出了头,我在翔庆必定也混出个样子了,届时你两个兄长,一文一武,岂不是好?”

  又道:“我晓得你始终挂记着你爹,我去翔庆,多少也能帮你看一看,一有消息,就叫人同你捎过去。”

  沈念禾却没有那样乐观,皱眉劝道:“翔庆而今乱得很,谢二哥眼下伤情才好,倒不如再将养几个月再去也不迟。”

  她想了想,又道:“郭监司自己也多年未至翔庆,到得地方,还有许多收尾要收拾,未必能管顾那样多……”

  谢处耘笑道:“色色都做好了,架子也搭起来了,那还要我去做什么?”

  他一反常态,很是踌躇满志的模样,道:“且看我去做一番事情回来,届时回京,你再来看谢二哥!”

  又道:“这事情我已经同三哥说了,婶娘还未知晓,此时同你道来,不是为了听你泼冷水的,等将来我衣锦还乡,你再把要给我的礼给回来便是!”

  谢处耘一向是个倔强性子,拿定了主意,很难扭转,此时又露出这副斩钉截铁的样子,沈念禾自然不好再劝。

  可她看对方那一张出挑的脸,因养伤久了,倒比许多擦了脂粉的女子还要白皙、精致三分,又因卧床日久,比起从前更为细瘦,哪里是能上战场的样子,不由得愈发生出忧心,然则到得最后,也只好把那刻章捏在手里,抬头笑道:“那我要好生准备回礼,等谢二哥凯旋才是!”

  谢处耘笑了笑,道:“自会有那么一天。”

  然则他脸上笑着,眼睛也是看着沈念禾的脸,心中有无数话要说,一想到在桌案上看到的郑氏整理的日子、仪礼流程,再想到前日偷听到的话,最终还是全数咽了回去。

  哪怕立时要上战场,他也并没有半分紧张。

  从小都只顾着玩闹,这一年中才慢慢学会做正经事,也察觉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不过仗着从前三哥护着,婶娘照料,在肆意妄为罢了。

  只是临到要走,他心中依旧有隐隐胀痛,更有许多质问。

  ——当日你明明口口声声说,不会与嫁与裴三哥,果然到得最后,依旧是个骗子,却只哄我一个人罢了。

  ***

  两人才回得家中,还未进屋,便已是见得大门敞开,外头停靠了一辆郭府的马车。

  廖容娘站在正堂,两眼红肿,见得谢处耘回来,迎了上来,本要说什么,转头看边上的郑氏,忙又道:“采娘!”

  郑氏也跟着站了起来,正色问道:“我听你娘说,你要跟着郭监司去翔庆军?”

  谢处耘沉默片刻,道:“我已是同三哥说了,本要回来就同婶娘说,不想你却早先知道了……”

  郑氏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一边廖容娘再顾不得,眼泪掉了下来,拿帕子直抹,哽咽道:“采娘,你帮我劝一劝,他这样一个小的,人都没有长成,又才伤了一场,走路都不稳,如何能上阵?”

  又对谢处耘道:“我年轻时做错了事,而今也晓得你不愿亲近,又信不过我,可你信不过我,也当信得过你裴三哥同采娘罢?他们总不会哄你骗你!翔庆军当真不是你这个小的去的地方,当真想要上阵,过得十年八年成了气候,再领兵打仗,建功立业不迟!”

  她说着说着,泪珠子越滚越多,满脸都是泪痕,将衣襟都打湿了,声音也多了几分含糊,骂道:“你怎的这般自私,执意要去,有无想过家里人?若是当真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你叫我这日子当要怎么活啊!上哪里找一个儿子来赔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