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177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穿越重生

  从头到尾,他的差事就只有取雪莲,至于那保宁郡主如何去回纥,又当什么时候去回纥,并不是他该管的。

  况且周弘殷着人去找长生药,此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天子不出声,谁敢往外说?裴继安再同情和亲之人,也不可能用自己前途并家人性命来做赌,此刻明明白白知道天子已经不正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疯,还要自己撞到枪口上去,那不是好心,那是蠢。

  他站起身来,出声唤道:“来人,送客!”

  裴继安可以不想跟周楚凝说话,周楚凝却不能听之任之。

  她一下子慌了神,忙起身道:“裴官人!你当真如此冷心冷情?!我娘卧病在床,正在病中,我那姐姐身体娇弱,也患了伤寒,连床都爬不起来,若是同此时外嫁,同取了她的性命又有什么不同??我娘母女连心,又如何能独活?官人也说天子性仁,要是知道我家中情况,必定会生出怜悯仁慈之心,若我家中能觐见天子,自然不会来求你……你又何苦见死不救???”

  周楚凝满脸是泪,话中却满是质疑之意,仿佛裴继安不按照自己说的话行事,就算杀了她全家。

  裴继安懒得与她一般见识,沈念禾站在一旁,却觉得这话当真是十分不顺耳,当即道:“周姑娘是说笑了,府上有保宁郡主在,朝中、宫中自然不会怠慢,周府同裴府品阶相差甚远,保宁郡主都说不上话,裴官人一个小小的军将,又如何能做什么用?姑娘当真有心助力,倒不如托请相熟人家去往宫中递信,陛下、娘娘宅心仁厚,不会置之不理的。”

  她轻轻把这担子又推了回去,噎得周楚凝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又是谁?我自同裴官人说话,干你何事?”

  周楚凝话音刚落,外头却有一道声音打断她道:“二娘,你在此处胡言乱语什么?怎么这般胡搅蛮缠!”

  那人口中说着,已是大步走了进来,到得厅中,忙向裴继安行礼,又同沈念禾歉声道:“舍妹自小顽皮,只是记挂亲姐,太过冲动,才做了这般错事,下官代她向官人同这位姑娘道歉。”

  来人看着二十余岁,身量甚高,相貌堂堂的,眼神清正,一身禁军服色。

  他见得堂中众人看向自己,忙又道:“下官唤作陈坚白,正在禁军之中当差,乃是二娘同保宁郡主的表兄。”

  复又连声道歉,最后道:“是二娘不懂事,才叫裴官人为难了。”

  周楚凝见得陈坚白过来,整个人浑如重新投了一回娘胎似的,先还辩驳了几句,后头被对方厉声训斥之后,像个霜打的茄子,竟是老老实实的,一语废话也不多说,就这般被人带走了。

  这一群人来得奇怪,走得也奇怪。

  倒是郑氏狐疑极了,道:“原也不曾听得有什么保宁郡主,这是哪里来的?”

  大魏公主也好、郡主也罢,多是性情霸道的,这周楚凝的性格倒不算十分离谱,可看今日来时同行的仆从着装,却十分不像郡主家的档次。

  裴继安道:“听闻是年前回纥来求取贵女,陛下自宗室中选封出来的。”

  与夏州相比,黄头回纥武力寻常,今次也只敢求贵女,不敢说要什么公主,然而但凡家里头能说得上几句话的,谁又肯把女儿家远嫁过去和亲?

  周弘殷不怎么把黄头回纥放在眼里,然则当时真同夏州打仗,唯恐这一处闹什么幺蛾子,自然也还是应了下来。

  和亲不过是惯例而已,他本来就没指望能起什么作用,让人随意在宗室中放了话,果然不少人没落旁支主动献女,便择个差不离的封赏一番,得了个保宁郡主出来,就算把这事情给落定了。

  想也知道,能在这个时候把女儿推出来送进火坑的,不可能是什么好人家。

  那保宁郡主父族多年前倒曾是太祖皇帝的堂兄,只是那一支十分能生,光儿子都有十来个,而保宁郡主的祖上是个长到十来岁才从外头抱回来养的,原就同太祖皇帝不太亲近,又过了这几十年,早已不知道生疏到哪里去了。

  献女之前家中无以为继,那父亲偏还抱着往日荣光不肯放,日日出去吃喝嫖赌。

  这事情不过是为插曲,众人唏嘘一回,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任其过去也就罢了。倒是裴继安将领了天子之命要去往高昌、龟兹的事情删删减减,同郑氏说了,也不知道他还交代了什么,郑氏竟是没说什么,只是自此之后,照应沈念禾时更为仔细体贴起来。

  裴继安跑过几年行商,也去过西北,同番邦打过不少交道,他本就擅长揣摩人心,今次得了天子分派,写起去龟兹寻雪莲的章程来,色色照着周弘殷的想法安排,果然那折子送得上去,天家满意非常,百忙之中,将其召进宫中又交代了半日,最后才吩咐道:“我自禁军里头寻了些人手,你且同他们熟悉熟悉,按你折子里头说的,带人一同去厢军里头挑一半人手同去。”

  禁军里头选出来的人早已在门外等着,周弘殷一说,早有黄门传话叫众人进得殿来。

  一行人一字排开,总共也就十来个,看着俱是仪表堂堂,精神抖擞。

  周弘殷少不得勉励一番,就在此处说了些话,复才指了指裴继安道:“这是我新任的军将,姓裴,今次寻药,你等俱要听从他吩咐。”

  不管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当着天子的面,这群禁军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表现,安安静静跟着裴继安出了殿。

  本就是在宫中,人人都安份得很,裴继安见此处不好说话,特同众人订了个时间地点,欲要届时再互做认识,另又要去厢军里头挑选手下。

  他安排妥当才同众人告别,然而一出宫门,才走出去没多远,就听得后头有一个人跟上来打招呼道:“裴军将。”

  裴继安回头一看,后头那人相貌熟悉,正是前几日上门的陈坚白——他先前站在十来个禁军后头,也不怎么说话,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此时才自己主动冒了出来,又做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是还不住左右环顾,仿佛想等个方便的时候。

  此时天色尚早,宫外就是御街,行人并不少,裴继安随手指了不远处一个茶楼,道:“原是陈官人,不如上那处说话罢?”

  陈坚白连忙答应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点了个包厢,叫了壶茶,就此坐了下来。

  裴继安见那陈坚白迟疑许久,半晌不说话,便主动道:“却不想今次陈官人竟是同我一道而行,你我虽是去往西域,却是与保宁郡主同路而行,虽非护送之人,却也同护送并无什么差别了。”

  陈坚白原还只是犹豫,听得裴继安这一番话引,脸上却变得更为不自在,勉强笑道:“正是,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明明是他主动叫住的裴继安,可两人此时对坐下来,他却变得不会说话了似的,手中托着茶杯,也不惯那茶水热不热,一盏接一盏,一口气就喝了三盏下去。

第342章 及笄礼

  两人对坐良久,那陈坚白也知道不能这样干耗下去,终于道:“本不当来叨扰军将,只是我有一桩事,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去问谁……”

  他顿了顿,抬头见得厢房里头无人,木门紧闭,复才小声道:“今次军将携兵西行,又得天子信重,想来对西边事体十分了解——却不知保宁郡主将要和亲那一位是个什么来历,人品如何?”

  陈坚白姿态放得极低,说话也并不惹人讨厌,裴继安对他的态度便和善了许多,道:“实不相瞒,我也才知道此事并不久,方才你也在殿中一并听诏,知道今次领命乃是去往龟兹,只是借用保宁郡主和亲事由转往黄头回纥而已,对其中情况,我并不了解,至于和亲之人情况,更是全不知晓。”

  又道:“你若是想要打听,不妨去鸿胪卿里头问问——当中有两位官人常年与西边打交道,想来对黄头回纥事十分熟悉。”

  陈坚白听得裴继安并不像有所隐瞒的样子,顿时十分失望,叹道:“我不过是个低品武官,鸿胪卿的官人哪里会来做理会?”

  他眉头紧锁,长吁短叹的,原还不住喝茶水,此时手中捏着杯子,倒是半日不晓得动了,半晌才苦笑道:“军将就要出行,想来还有许多事要打点,倒是下官唐突了。”

  一面说,一面起身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裴继安看他说话、行事俱都上得了台面,不是那等容易惹麻烦的,想了想,问道:“保宁郡主和亲黄头回纥,乃是朝中所定,一应俱有天子圣言,你在此处做打探,是欲何为?”

  陈坚白忙道:“不过出于兄妹之谊,毕竟是妹妹远嫁,我虽是没甚拿得出手的,却也不能置之不理。”

  又道:“我看裴官人家中也有个妹妹,必能懂得我心中所想——若是嫁在京中,多少还能看护一回,遇得什么不妥,也有娘家人照应撑腰,然则而今远嫁西北,元娘是个性子柔和的,再懂事不过了,受了欺负只会忍着,还不知道会如何委屈……”

  裴继安看他言辞恳切,想到家中沈念禾,便问道:“若是打听出好来,你当怎样?要是打听出不好,你又待怎样?”

  天子赐婚,又是和亲大事,并无半点转圜余地,哪有可能见得男方不妥当,就说不嫁?

  陈坚白道:“若是好的自然好,若是不好的,却要另做准备,好颜色的陪嫁好女,好食、酒的去寻厨子酒工,若是为人暴虐,却要送些好护卫。”

  他一一数了几样。

  裴继安道:“你既有此心,俱都备上,总不至于多余。”

  陈坚白面露尴尬之色,良久,却是忽然抬头看着裴继安,道:“下官也不怕裴军将笑话——我原来不过在厢军里头当差,自去岁才得选入禁军,月俸实在不多,家中原还有个老母奉养,前些年一直卧病在床,手中着实没有几个银钱,若是要全数备齐,虽是有心,到底无力……”

  他不要脸地把自己面皮扒下,倒叫裴继安把他放在眼里了,忽然问道:“你姓陈,保宁郡主姓周,你二人是亲兄妹?”

  陈坚白摇了摇头,老实道:“原是表亲,我娘同保宁郡主亲娘是为同族姐妹。”

  裴继安顿时有些好笑。

  说是表亲,其实认真论起来,两边已经几乎没什么血缘。一表都远上三千里了,更何况这还是族中姐妹各自的子女。能如此上心帮忙,必定不是因为两人亲缘。

  联想到方才陈坚白说起保宁郡主时那等神情同言语,裴继安多少猜到了几分,也不拐弯子,直接问道:“你二人既不是亲兄妹,你当日为何不上门求娶?”

  陈坚白本来站得笔直,猛地听得裴继安如此发问,面色不由得一变,仿佛受了什么大惊吓,嘴巴翕合一阵,本还想要支吾过去,等到对上裴继安的眼睛,心中一个激灵,到底老实交代道:“元娘及笄那年,我娘上门提过亲,只我当时无官无差,不过厢军里头一个小卒,她家一口否了……”

  既是开了口,陈坚白索性将从前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周家虽然有早年祖上留下不能货卖的宅子、田亩,又有朝廷分下些许宗室供奉,可周父好赌好色,隔三差五就要出门浪荡,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偏巧当日陈坚白父亲病逝,跟着亲母进京投亲,阴差阳错,借赁了周家的宅子住。

  两家本来带着亲,周元娘貌美性柔,陈坚白虽然文字粗浅,可也是身材高大、一表人才,再兼为人忠厚,看着十分靠得住。

  周父常年在外混迹,陈母时常生病,陈、周两家又住在一处,两人青梅竹马长大,你帮我家做些体力活,我帮你照顾亲娘,渐渐情投意合,等到周元娘及笄,陈母边上门向周家人提亲了。

  周父纨绔一世,养了两个貌美的女儿,早想好了如何奇货可居,嫁个好人家,多得些聘礼,见得陈家这般家底,自然不肯,气愤之下,当即将陈家人撵得出去,再不肯来往,又放出话去,想要娶自家女儿,若是不能有泼天富贵,必要有显赫身份,凡举穷人白身的,想也不要想。

  周元娘倒是个重情义的,说通了母亲,偷偷托人给陈坚白带话,叫他设法弄个说得过去的出身,也不要什么显赫高官,再来求娶,又叫人出去放话,说周家大女儿患有隐疾,将外人吓退,眼看拖得年龄渐长,便再无人惦记,只剩得心上人了。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周父等了两年,试试出去探问,甚至主动寻上门去,却总找不到合适的,也觉出不对来,等知道缘故,已是来不及了。

  正当此时,遇得天子要在宗室中挑选贵女,周元娘论相貌乃是上佳,论出生,也是妥妥的太祖一脉,顺顺利利就入了选,而陈坚白听得消息时,早已来不及了。

  “到得这一步,我再做不得什么,可朝廷不过按礼送嫁,哪里会管元娘究竟缺什么,又要什么,我当日晚了,今时便不能再见同她任人宰割,只能多做准备,能多活一日,就多活一日。”

  陈坚白说到此处,双手已经攥握成拳,只同裴继安道:“我早前就听得裴官人为人品行,今日所说,官人听了只当风过耳,出了这个房,我再不肯认的,莫要污了郡主名声——若我听得外头传言不对,再晓得是哪里传出来的,便是舍却性命,也要讨个公道回来!”

  裴继安倒是不介意被他这样不痛不痒地威胁一回,听了缘故,想了想,道:“我识得一位长辈与鸿胪寺中一位官人有些私交,你有什么要问的,不如拟个单子出来,或许能帮你打探出来点消息——不过打探多少,又有无用处,却不好说了。”

  他能发这样一句话,已是叫陈坚白惊喜交加,哪里还有什么挑剔,在此处谢了又谢,急忙让小二带了纸笔进来,半刻也不肯耽搁,咬着笔头写了两页纸的问题出来,又亲送裴继安回府不提。

  裴继安倒不是拿话骗他,只过了一天,就把纸上问题都寻了回复出来,另还添了不少黄头回纥当地风俗、习惯,正要着人送去给那陈坚白,却遇得沈念禾进门来问话,刚好见得那一张纸。

  “三哥这是在看什么?”

  沈念禾瞥了一眼,看那上头写的全是黄头回纥当中大部落长的生平事迹,也不以为意,还笑着问道:“听闻黄头回纥的部落长今年已是六十余岁了,又有三十余个子女,不知是也不是?”

  裴继安点头道:“确有此事。”

  他行事一向有分寸,自然不会把陈坚白同周元娘的关系说出来,便将那纸页收好,装进信封里仔细封好,又打铃叫人送了出去。

  沈念禾问那一句话,原只是顺口,此时听得裴继安一口应了,面上的笑容不由得渐渐收了起来,因联想起和亲事,忍不住问道:“三哥,那保宁郡主,好似才及笄三两年……”

  裴继安沉默片刻,只应了一声。

  虽然并不是自己的原因,朝中如何和亲,又同谁人和亲,也不是他能左右的,甚至此次送亲与他都并不干系,可哪怕不涉身其中,只是听得这个消息,都会叫人有些不舒服。

  世间老夫少妻不算少数,可一国和亲郡主下嫁给番邦,竟是也只能做众多妻妾中的一员,丈夫早有数十个子女,其中泰半已经成年,离家万里,毫无助力,又是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想想都可怜。

  沈念禾一时也沉默了下来。

  裴继安打起精神,道:“多思无益,左右今次你也是同行,若是心中不舒服,不如路上教她说说回纥语,等到了地方,也容易适应些。”

  沈念禾深以为然,往下再推,顿时想到多寻些回纥相关的书册,若那保宁郡主人品不差,又愿意学,倒是可以同她说说其中风土人情,另又想其中多有陪嫁丫头、护卫,最好人人都要学两句,能帮一点算一点,一时又抽出空来编纂了几页学回纥语的书目。

  她本就事多,又算着将要出行,时时同郑氏忙这样、忙那样,眼下又多了一时,更没有空档。

  裴继安等了几天,见她半点也不过问,好似忘了一般,索性寻了个吃早食的机会,问沈念禾道:“眼见已是春暖,我同婶娘说了一回,想给你办了及笄礼再往西去。”

  沈念禾倒不是忘了此事,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而已。

  她前世早办过及笄礼,还声势浩大的,其实也不过如此,除却累,什么也不剩下。况且今次这个及笄,并不是真正的“及笄”,“沈念禾”的父母俱都不在,高堂位上空荡荡的,又办给谁人看,与谁共庆呢?

  只是裴继安如此一问,她却不能直说,只道:“眼下人人都忙,难道不办这及笄礼,我便不算及笄了?”

  又笑道:“若是今次西行能寻到我爹,届时想要补办一场也来得及。”

  裴继安见她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发酸。

  实在不怪他多想,乃是郑氏前次郑重同他说过,女子及笄礼最为要紧,最好要多叫德高望重之人来镇场,又多请交好人家来吃宴,场面愈大,越能给做面子。

  裴继安以此推之,只以为沈念禾不想给自家添麻烦才做此回答,便柔声道:“虽然事多空少,却也不能连及笄礼都不办罢?将来若是见得沈叔叔,他听得我如此行事,本就对我未能满意,怕是届时更看不顺眼了。”

  沈念禾笑道:“我爹也不看重这些。”

  她见裴继安一副十分不信的样子,索性道:“我是当真不在意此事,三哥不要多想,若是一定要办,等找个机会,去外头喊一桌子菜回来同婶娘吃一吃就好。”

  裴继安更是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