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云母透镜乃是满刺加国所进,能将图案、字迹放大十倍,此时那透镜悬在空中,透过镜面,见得那小丫头头顶簪的海棠花里花蕊根根分明,白条黄蕊,根根分明,而更令人意外的是,花蕊中竟是趴着一只小小的蜜蜂。
那蜜蜂后边双足上还缀了点点橘黄色,充作花粉,简直绘得纤毫毕现。
如此巧思,还能绘得这般形象,可谓巧夺天工。
沈念禾见对面那许先生还端坐着,就把手中云母透镜放在了桌面的空处,又让得开来地方,道:“先生请看,这样的好画,也不知价值几多,我与哥哥当真不敢收下……”
那许先生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般结果,拿起云母透镜走近瞧了两眼,复才看着沈念禾好笑道:“小姑娘年纪也不大,怎的想得这样多,送两副画给你,你也要惦记这样,惦记那样——你是什么身份,就当不得真迹了?”
沈念禾听得一愣。
那许先生又问道:“恍惚听得你二人是打宣县来的,国子监已是给了批文,书也卖完了,钱也筹够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这一句却是向着裴继安。
他气定神闲,仿佛被沈念禾拆穿了桌上的画俱是真迹,并非所说家中画师所作,并不是什么大事似的。
裴继安心中早有猜测,得了对方这一句问,便顺势道:“舍妹家中原有些产业,只是现在被强人所占,她虽有我供养,却也不愿家中祖业被人抢夺,正不知如何才好……”
许先生微微一笑,对沈念禾道:“我幼年时得你外祖父启蒙,诸多先生当中,最喜欢上他的课,当日见你,只觉得甚是有缘,今日再来看,果然缘分不浅,你年纪还小,又无大人照管,京中不是久留之地,还是早些回去,等过个一两年再回来,当是谁的东西,便是谁的东西,不会跑了去的。”
又转向裴继安道:“你父亲甚是沉稳,叔叔也是个才高的,到得你这一辈,品行亦是十分可靠,虽是吏员,未必没有出头之日,既是认了兄妹,便当好好照料这妹妹,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他说完,指了指桌面的几幅画,道:“拿回去给妹妹挂着玩罢。”
语毕,笑了笑,带着一干仆从走了。
等人走得远了,过了好一会儿,沈念禾才小声问道:“三哥……那是?”
她虽然没有明说,裴继安却是听懂了,只点了点头,把眉头微微皱起。
他早做好了布置,便是不能将沈家、冯家弄死,也能弄得半残。
沈众普才做了度支副使,上上下下大把人盯着他不放,只要咬住了这一头,又动一动从前的人脉,虽然要耗费些力气,也要浪费人情,然而并不是没有法子治他。
而冯家早已没有实权,就更好打发了。
裴继安原本筹划的时候,一面准备,一面心中还觉得可惜,只是想着毕竟是为这沈妹妹的家事,就当还了从前她对自己的好就罢了——有了冯家的宅子,将来她说亲的时候也方便些。
今日遇得被“许先生”一安排,显然宫中另有打算,已经把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不用自己操心。
明明可以省下许多人情,对方还许诺了将来自有好处,纵非天子,也是真龙,想来不会胡乱说话,听他话中之意,裴家应当无事,自己迟早能出头。
这般好事连连,又省力,又有利,可是不知为何,裴继安总觉得不是很舒服。
应当是管得惯了,当发现有人要抢自己管的事情的时候,都会不舒服吧?
他见得桌面上摆着的匣子下头有一个抽屉,便上前两步,将那一寸见高的小抽屉拉了出来。
抽屉明明挺浅的,里头却并不轻,一抽出来,就见得里头黄灿灿的一道光——当中方方正正摆了十来根金条,上头还留有一张纸条,写道:赠冯蕉之外孙女。
仿佛那抽屉把手上喂了毒一般,裴继安猛地将手收了回来,过了好几息,才让开半步,转头对着沈念禾道:“宫中给你的。”
沈念禾走得上前,面上却是没有笑意,只将那抽屉轻轻推了回去,又把桌面上的画轴一一卷起、收回,匣子盖上,道:“劳烦三哥帮我收起来罢。”
如果是刚来的时候能有这许多金子,又有几幅真迹,她应当能松一口大气,十分高兴。
可眼下已经立稳了脚跟,靠着裴三哥在公使库帮着印书,自己已经能吃饱饭,又有冯蕉留给她的宅子,更不必担忧生计,自然不复从前。
“许先生”其实挺好的,冯蕉的事情、沈轻云的事情,与他关系并不大,可想到这金子、画轴都是宫中出来的,她就不想用。
仿佛用了就对不起冯蕉夫妇,冯芸并沈轻云夫妻二人一般。
人能站着挣饭吃的时候,就不想跪着挣饭吃了。
一旁的裴继安依言把匣子提了起来,旁敲侧击问道:“回去把这画挂在你房里,金子也取出来用?”
沈念禾摇头道:“三哥那一处不是才给了我许多?有三哥的,我用外人的作甚?”
拿命换回来的钱,用的心里烧得慌。
沈念禾不过随口一说,边上的裴继安嘴角已经勾了起来,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本来就是,有他们一起挣的,要外人的作甚?
第130章 闷气
然而裴继安的笑意并没有能维持多久。
那“许先生”催促他们“兄妹二人”赶紧回宣县,话虽婉转,实际也是一番好意,可翻译过来,内里的意思直白了说就是:别待在京城了,其余事情也别乱插手,更不要闹事,赶紧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裴继安所有的准备,就被这话给压了回去。
他在人前的时候,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对当今如何对待裴家毫无怨言,甚至甘于在宣县做个吏员,可实际上,不过把那不忿压着而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八个大字,他不服。
原本离得远,努力不去管它,还能勉强忍耐,而今走得近了,竟是又要被拿来压一回。
裴继安只好强耐着,一面慢慢回去收拾东西,做一副要打点行囊回家的样子,一面等着京都府衙里的消息。
本来冯、沈两家的案子审判在即,可不知为何,却一下子就没了音讯。
过得两天,京都府衙里头的人偷偷给他传出信来,道:两家人分别去撤了状子,私下和解了。
再过了一天,忽然有人发现梁门大街上旧相冯蕉的老宅里边安安静静,再无人进出,前门、后院处,所有门上都被楼务司贴了条子,不知什么时候,整个宅邸竟然已经被官府封了。
而冯凭一家则是屁都没有放一个,早在半夜就悄悄地撤了出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另一处,暗地里有人来同裴继安道:几位御史递上去弹劾度支副使沈众普的折子,全数被留中不发,如同泥牛入海。
再过得两日,京中忽然来了个戏班子,据说里头小唱的身段、唱腔俱是精妙不说,还有相扑、杂剧、掉刀、蛮牌、影戏等等,来回在好几个瓦子演出,一举成名,百姓被引开注意力,便不再去关心什么沈家、冯家的事情。
至于朝中,忽然隐隐约约透出一个消息——天子病情有所好转,春闱多半能正常举行。
一时士子们弹冠相庆,众人或闭门埋首读书,或四处走访,拿文章去给各家大儒门下拜帖,虽然仍旧有不少讨论《杜工部集》补遗的,说起沈氏女、冯芸、冯蕉、沈轻云事,还是要唏嘘几句,却与从前那等声势不可同日而语。
沈念禾等了许多日,终于从裴继安口中得了这许多算不上好的消息,不过她既不意外,也不怎么失望。
她印书、卖书、赠书,另又写出那一段自白、一封书函,一是为了叫人知道沈家还有后人,二是为了赚钱,三也是为了试探朝廷态度。
眼下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可目的都已经达到,况且还遇到了“许先生”,得了他的允诺,从其言语中可以听辨出来裴家起复有望,沈轻云多半也不会被治罪,自己这一个沈家孤女的身份,是可以安安稳稳地用下去的。
她感激地向裴继安道谢,道:“这一向实在辛苦三哥,只我一向得你照看,也无什么可以回报的……”
裴继安面上看着很平静,还微笑着道:“既然叫我作三哥,便是把我当哥哥看,不必说什么谢不谢的——况且这一回我也没有搭上手。”
这样的话他平日里也经常说,今次的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沈念禾却是听得微微一怔。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不对。
饶是沈念禾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对上裴继安这样的,还是力有不逮,她旁敲侧击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没有找出哪里不对,只好转去寻郑氏。
郑氏虽然不知道“许先生”传的话,却也从裴继安口中听闻朝中不会降罪沈轻云,将来裴家也有机会出头的事情,她心情甚好,就笑沈念禾想得多,道:“你三哥怎么会不高兴,那冯凭一家已经搬出去了,京中也人人都知道沈家那一个女儿是假的,虽说宅子暂时封了,但依旧还是你家的,等过一阵子翔庆的消息出来,自然还归在你名下,明明色色都办得十分诚心。”
又道:“怕是过几日就要回宣县了,他早出晚归的在外头跑,忙得不爱说话罢。”
可是三哥看起来就是不太高兴啊,虽然不高兴得不是很明显。
只是如果再要说起哪里不对劲,沈念禾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只能作罢,心中暗想,自己不过是个才来的,处了几个月而已,若是他当真发了闷气,总不至于自己这个生人看出来了,婶娘却看不出来罢?
她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等到晚上裴继安回来,他特地带了郑氏上回夸了又夸的炉鸡,给沈念禾捎了雪梨冰糖汁,同她道:“你喝了好几天姜糖水,那个燥得很,吃这个润肺清脾,也能降一降肺热。”
沈念禾就端着竹筒一口一口地喝梨汁,等到喝完,手上沾着全是糖汁,越擦越湿黏黏的。
郑氏交代她道:“你三哥才提了热水回去,你去他那里洗手。”
沈念禾依言去敲对面的房门。
裴继安听得是来找热水的,指了指角落处,道:“铜壶里是热水,边上的盆子才洗了,是干净的。”
沈念禾洗了手回来,却见得屋子当中的桌案上摊开了许多纸页,又有笔墨纸砚,那砚台上的墨只磨了一点点。
因见裴继安没有把东西收起来,显然并不是不能叫旁人看的,她便笑着问道:“三哥在写什么?要不要我帮你磨墨?”
裴继安并不瞒她,道:“我托人去帮忙打听了些沈家的事情,只是消息散得很,只好自己慢慢整理。”
他见沈念禾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便又解释道:“河间沈家同沈众普这两处。”
这两家有什么好打听的?
沈念禾知道裴家同河间沈氏也好,沈众普家也罢,俱是没有半点来往,今次去搜集两处的消息,必定是为了自己。
她想了想,道:“三哥大把事情要做,外头不是都知道那一个沈家女儿是假充的了?看朝廷的样子,度支司里好似没有合适的人,多半还要用那一个,咱们不去理会就是,左右他也不敢再乱来了。”
第131章 熬汤
宫中将御史们弹劾沈众普的帖子留中不发,又示意冯、沈两家私下和解,显然并不是为了沈念禾这一个孤女的家产不被人强占,相反,今上的态度十分明显。
一是想要把这个事情按下去,不愿意朝野一直关注着,二是,他还打算再用沈众普。
沈念禾随手拿起一张纸,才看了两眼,就被裴继安把手轻轻盖在纸上,道:“这一家子乱得很,你不要看,小心脏了眼睛。”
说完,就把那纸抽走了。
沈念禾有些发囧。
虽然没有见过,可她其实听说过不少世家大族里头污秽的事情,自觉承受能力没有那么弱,可现在裴三哥这样的反应,倒好似把自己当做小孩子一样护起来了。
不过毕竟是好意,她也只能领了,应道:“三哥不要管了,左右我也没被他们占到便宜,这一家既然是又脏又乱的,迟早有出事的那一天,何必要在此处浪费时间,咱们自己大把要紧事情等着做呢!”
又劝道:“虫豸、蚱蜢这样的东西,才能活多久?偏爱跳来窜去的,还要吵个不休,走在野路上,它们就要跳出来蹦跶到人身上,可人若是当了真,要去找了出来打死,找不全就算了,见它们吱哇乱窜的样子,怕是还要被气到,又是何苦?索性不要理会,不如等上一二个月,到得冬天,什么蟋蟀蚱蜢的就全死干净了!”
她煞有其事地举起例子来。
裴继安听得直笑,道:“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罢,过两日咱们就走了。”
说到此处,他仿佛想起来什么不好的事情,面上的笑意又收了起来的,道:“原来答应同你去那念园里头看榕树,只是不巧遇得天子渐好,不知为何,忽然起了心思去游园,便不好再进去……”
语气当中很有些歉疚的意思。
沈念禾原本着急去念园,是想要看看自己前世埋下去的金雁还在不在,好好挖出来混口饭吃。
可是此时靠卖书挣的钱已经足够她吃喝,况且又有冯蕉的宅子,心知里头藏的东西哪怕只剩下十之一二,一旦起出来,这辈子也是半点不愁了,是以对那金雁早已没有半点执念,听得裴继安说,便浑不在意地道:“我已是听得婶娘说了,不过一颗三百来年的树罢了,也就是大一些,其实没甚好看的——等回了宣县,隔壁小泉汤边上就有大榕树,届时叫三哥带我去看那一处就行了!”
又道:“上回婶娘还说那小泉汤边上有人卖老鸡汤,听说十只老鸡只熬半锅汤,等到秋天还有人卖蒸螃蟹,只只都肉肥膏满,吃得人都想学它横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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