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裴继安回头道:“你同念禾挑一挑,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拿去送人便是,若是都喜欢,全留着自己用也行。”
饶是郑氏一惯不爱多想,从来是侄儿说什么应什么,此时也有些发懵,问道:“我同你妹妹统共就两个人,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裴继安就同她解释道:“正当新年,婶娘也该做四季衣裳了,念禾那一处来得匆忙,东西又没带上,更要从头重做,褙子、裙子、外衫这些,样样不能少,后头东西看着多,其实也就百十匹布而已,当真做起来就不算多了,等回去婶娘寻两个合适的绣娘上门量尺,先把春衫赶出来,其余慢慢来就是。”
又道:“另有些布料是给处耘的,等他选完了,其余也拿去送人。”
至于那些个吃食,则说是也自用,也送人,还道:“虽是因差办事,到底进了京,回去总要带些土仪,县中各处送一点,郭府也要给一点,另有杨知州那一处也不能缺了。”
郑氏犹有些不安,问道:“会不会太张扬了?”
裴继安摇头道:“眼下不妨事了,况且有念禾在家中住着,还有那公使库印书的事情在前,张扬两分也无妨,婶娘不必再似从前一般自苦。”
他虽然并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郑氏本来也不是那等刨根究底的性子,她猜测多半是自京中得了确信,今上应该不会再盯着裴家不放,便松了口气,也不去管侄儿哪里来的钱,笑着应了,回头来同沈念禾道:“都是你三哥给你买的,回去慢慢再挑罢,叫婶娘好好给你做几身漂亮衣裳!”
既是自己家里的东西,自然就能随便用了。
沈念禾除却能帮着穿针,于女红上头全然拿不出手,实在不好意思给那裴三哥缝,只是想到晚些会有新车夫来,便也跟着取了针线,学着郑氏给斗笠缝绸子。
裴继安不知从哪里买的料子,质量比郑氏同沈念禾两人在铺子里见到的都要好不少,那丝织得又轻又薄,哪怕罩上两层也不至于挡了视线。
沈念禾想着前头不止风大,也冷得厉害,便又裁了几条厚棉布出来,草草缝了个边。
郑氏手熟,当天晚上快到宿头的时候就做得差不离了,倒是沈念禾手脚笨,那线走得七歪八倒的,晚上还起来赶了一道工才勉强做出个样子来。
次日一大早,裴继安那一处果然去外头寻了个车夫过来,说好了价钱,只跟着跑两程。
趁着人去后头拿干粮,沈念禾连忙把做好的东西从车厢里头取了出来,同裴继安道:“婶娘给三哥的,多少能挡挡风尘。”又不太好意思地把自己缝的围子递了过去,拿手在颈项处比划了几下,“三哥在这里围两圈,把下头半边脸同耳朵一起遮好了,虽是不怎么能保暖,却也比没有好。”
郑氏便坐在车厢上头打趣道:“那围子是你妹妹做的,直说做得不好,生怕你嫌弃,你好好戴了,多少给她几分面子。”
裴继安挑了挑眉,把那围子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将半边脸跟耳朵全遮了,复才向着沈念禾笑了笑,道:“围着很舒服,我很喜欢。”
沈念禾松了口气,忙把马车上搭的另一个斗笠也拿了过来,道:“三哥不是寻了个车夫,这一个是给他的。”
她见裴继安手中接了,还不忘低头去看,以为他是看那丑怪的针脚,一时也有些脸红,道:“我做得不好,幸而不过给外人用的,难看是难看,多少也能顶一顶。”
再依样画葫芦,到底是生手,本是应该收在里边的针脚,被她缝去了外头,实在不经细看。
正说着话,因那车夫已是提了干粮过来,裴继安便道:“先上车罢。”
又扶着她踩上去。
拉车的是两匹马,多了一个车夫,跑得果然比从前快了些,只是毕竟也是马车,一跑起来,哪怕车厢里垫了褥子,依旧是颠得慌,什么正经事情都做不了。
沈念禾本来还打算认真想想有什么前朝有,今朝无的书、文,重新誊写出来,再给宣县公使库去发印,然而被颠了两天,发觉别说写字了,连磨墨都不好磨,便懒得争这一点时间,索性同郑氏打起牌来。
玩了几局,沈念禾就发现郑氏打牌从不用脑,只做一气混打,偏她运气还差,起手的牌又散又碎,就算自己老是给她喂牌,一轮下来,竟是还赢了。
牌运差就算了,郑氏的牌品同其人平日里的性格反差极大,跟个孩子一般。
她又要赢,又不愿意看着别人输,倒是特别享受打了半天,最后只赢一点点的感觉,若是赢得多了,就要唉声叹气,若是输了,就转为垂头丧气,口中一直念个不休。
沈念禾先头不熟悉规则,不小心赢得多了,被念得头疼,后头连忙算着给她一点点地喂牌。
两人玩的是三人局,因为缺了一个角,打起来就会剩下三分之一的牌在下头盖着。
有人玩这个是图消遣,有人是做个乐子,也有人纯粹就是被迫陪打。
沈念禾虽是属于陪打,玩得几局下来,也学会了自己找乐子,她按着手上的牌同郑氏出牌的习惯,去算下头被盖住的派,依照这个来给自己定下规矩,这一局要输几张,下一局要赢几张,玩着玩着,只觉得同做算学题一般,又能动脑子,又能哄“孩子”,十分有意思。
第137章 做哥哥做上瘾
果然这样打了小半天之后,郑氏玩得乐此不疲,等到裴继安进来休息的时候,还不忘嘚瑟地招呼侄儿道:“去给你妹妹看看牌,瞧她输成那个样子,小可怜似的,倒像我在欺负她!”
裴继安取下斗笠,果然挪了垫子坐到边上。
沈念禾在心中暗暗叫苦,因怕被看出来自己偷偷放水,也不敢再像之前似的算牌,只好一通乱打,做一副初初学牌的新手模样。
裴继安在边上看了两眼,轮到这一头出牌的时候,见沈念禾起手就要乱丢,便拦道:“打这张。”
他说话间半侧过身,靠得近了,又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其中一张牌。
沈念禾只好依言将那张牌扔了出去,又转头去看他。
裴继安笑着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不怕,照着打就是了。”还根据郑氏的出牌一张一张指点她。
如是打了几局,好几回她捏着一手的好牌,可按着这裴三哥的做法,却是全在规则之中拆开了零碎打,看上去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大开大合,一副十分惊险的样子,只是牌都扔完了,居然没有赢郑氏多少。
而有两次手中的牌明明差得离谱,可按着他的打法,叫郑氏输得落花流水,过后一看,见得竟是输给这么差的牌色,悔脸都青了,只差拍着大腿喊重来。
再有几回明明手中牌平平常常,她竟是被打得步步紧逼,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不过打个牌而已,活生生被他引得像跟人比赛似的,跌宕起伏,富有悬念,手中有烂牌的时候经常大赢,手中好牌的时候却常常大输,郑氏连水都不记得喝了,一时皱眉,一时出声笑,一时长吁短叹,一时极为兴奋,比起方才,全是另一番模样。
沈念禾一边打,一边算,慢慢发觉这裴三哥用的有点像是进四退五的做法,玩到天黑,估计也就是个差不离的结果,可即便是这般,她也忍不住要被勾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果然到了最后,一轮走完,明明自己开始的时候领先许多,可最后被接连赢了几局大的,居然只胜了两张。
对面郑氏哈哈大笑,全不似之前那般输得不甘不愿,而是玩得十分过瘾的样子,还要叨叨两句,道:“平日里总以为你多厉害,结果叫你给你妹妹看牌,只赢了这一点!”
裴继安就转头看了沈念禾一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笑意,道:“是我的不是,太久没玩,手生了,好几局都打得不好,下回再来给你看牌。”
语气温柔极了,还十分诚恳,仿佛当真十分愧疚的样子。
纵然沈念禾一路记牌,自己也还是算学个中好手,见他这认认真真道歉的样子,心里还是忍不住打起鼓来,暗想:难道是我看错了,三哥果然不是在算牌,而是算得错了,没有打好?
可又不像啊!
她甚是狐疑,又觉得这裴三哥好似有鬼,可一想起其人素日行事作为,无一不是堂堂正正翩翩佳公子,绝不是会撒谎骗人,将旁人支使得团团转的那等蔫坏。
沈念禾不敢乱做结论,只当自己眼花,又怀疑是自己想得多,就着一肚子疑问吃了饭。
裴家饭桌上并无食不言的规矩,郑氏吃着吃着,眉飞色舞吹嘘方才自己牌技有多厉害,有几回明明一手烂牌,最后赢得天地为之色变。
沈念禾一边听,一边笑,还在回想那一局裴三哥是如何教自己打,最后不着痕迹叫婶娘赢的。
她想着想着,难免有些心不在焉,等到拿起桌上的铜茶盏,刚喝了一口,却是忽然发觉有些不对,低头一看,果然那茶盏身上用漆写了一个小小的“三”字,竟是不小心拿成了裴三哥用的。
而边上的裴继安显然已经发现,却不好说什么,正看着她手上的茶盏。
沈念禾面上一红,道:“不小心拿错了三哥的杯子,我给你洗一洗,换一盏茶罢。”
她口中说着,就要掀起车帘,把那茶水往外泼,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拦了下来。
“路上不便去买净水,喝了就喝了,又不是外人,出门在外的,不必这样讲究。”
裴继安说着,伸手把她手中的杯盏拿了回去,不知是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并不嫌弃,还特地当着她的面把那杯子里头的茶喝了一口,还微笑着看她,问道:“怎的不吃腌菜?是不是吃不惯?”
倒似喝了那杯子里的茶之后,心情更好了三分似的。
吃完这一顿,算着外头车夫也已经休整好了,他才重新缠好围子,又要去戴斗笠。
那斗笠就在沈念禾手边,她顺着帮忙拿了起来,只是才要递过去,就看到上头七歪八斜的针脚,一时有些奇怪,道:“婶娘做的好的那一个呢?怎的不见三哥戴?”
裴继安就“哦”了一声,道:“我把婶娘做的给那车夫戴了。”
又同她交代道:“正要同你说,只是先时没找到机会——将来自己做的东西,万不可随便给外人用,你只当是随意做的,不算什么,又是好意,却不晓得自己还是个姑娘家,怎好乱送予外头的闲杂人等,倒是婶娘已经成家,不必拘这些俗礼。”
他声音十分温柔,果然同个大哥哥在教不懂事的小妹妹似的,说完之后,又把那斗笠戴到头上,还不忘夸她道:“其实不难看,还好用得很。”
语毕,就这般出得门去。
沈念禾被这般一说,起先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可坐在车上发了一阵呆,忽然又品出些奇怪来。
——今朝应当也不少未婚小姑娘做了绣活出去卖吧?怎的好似在这裴三哥嘴里,自己做的东西就不能给外人用了?
只是要说他说得不对,好似又有几分道理。
她毕竟不是本朝人,把不准分寸,想了想,有心想要问一边坐着已经又开始在洗牌摆桌子的郑氏,却又不好开口问。
倒是郑氏嘴上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听得侄儿那一番话,再看沈念禾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已是肚子都要笑痛。
她心中暗暗呸道:我且看你摆这作哥哥的款罢,眼下做上瘾了,将来总有哭的那一日!
第138章 桃花
三人就这般昼行夜停,不徐不疾地赶路,等到进得江南东路境内的时候,已然颇有春暖之势。
眼见只剩几日的路程就能到得宣州,官道上也不似前一阵子一般全是光秃秃的树枝,开始能见到野草杂树冒芽,又有鸟儿鸣叫,芳草见绿,碧波荡漾,天青如洗,郑氏便也不打牌了,而是将车厢的帘子掀起来,同沈念禾一起看外头的景致,时不时给她指指点点,说这一处是哪里,那一处叫什么。
只她知道的其实也不多,说不得两句,就词穷了,正好此时都是熟悉的路程,裴继安也不必再去雇车夫,剩得他一人在外头,又因江南雪已经化了,又下了春雨,地上湿漉漉的,早没了扬尘,就把那车门也打开,去问侄儿各色问题。
裴继安有问有答,问一答十,对这一路的风土、地理、人情全数如数家珍,并不似那等掉书袋的死板背书,倒像是自己是花了大力气跑出来的一般。
许是见沈念禾一脸的吃惊,郑氏就同她道:“别看你三哥只在宣县做吏员,其实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爹在这一路到处跑,四处都熟悉得很!”
沈念禾顿时想起自己住的裴继安的房间里那许多裴六郎从前手书,里头有一排都是江南东路屯田、圩田、水利之事,里头那引言也自述,说自己自来宣县,见得民生多艰,一遇得灾年,往往饿殍遍野,偏偏咸保、万春一带多有荒地并零散小湖,却不能为人所用,十分可惜,就想要屯田辟地,造福于民云云。
至于引言后头,全是他勘测出来的地形图,记下来的各处地势、地理、水文,另有各种治水、屯田笔记。
沈念禾不懂水利之事,是以只略翻了翻,没有细看,可见得那厚厚的手札,也晓得那一位定是花了大心血才能有这许多结果。
做实事又记挂百姓的官员实在难得,怨不得哪怕被天子厌弃至此,裴家还能过得好好的,而那裴六郎虽然官做得不大,可是直到现在在宣县都依旧饱有民望。
她还在想着,一旁郑氏已是指着远处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问道:“这就是咸保了罢?”
裴继安手中抖着缰绳,足跟轻轻点了点马腹,转头看了一眼,应声道:“正是。”
又对着沈念禾解释道:“往那一片走,东吴时唤作‘丹阳湖田’,原是江北十万流民开垦出来的,后头做了晋时宫中妃嫔的胭脂费,只是燕太宗时为保漕运,禁用湖水灌溉,那湖田因此而废,后来虽有恢复,可到得太平兴国年间,此处发了大水,将又被冲毁,就成了这幅模样。”
此处官道正好在高地,自上往下看去,远处杂树丛生,又有浅水深水或大片,或小片,纵横交错,毫不规整,虽说作风景看,别有一番意境,可一想到裴六郎写的屯田手札,便是沈念禾这般不通政务的人,也深觉可惜,不由得问道:“这地如此抛荒,竟无人去管吗?”
裴继安便道:“原来也有不少人递折子上去,说想要发举重修,只是此处年年水灾,朝中讨论了多次,最后还是不敢擅动,生怕会倒灌农田,反而因小失大。”
他虽然这般说,口气里头却也隐隐有不以为然之意。
郑氏也跟着同沈念禾道:“你裴六伯为着这丹阳田递上去的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能做车载斗量,只是毕竟人微言轻,比不得那些个官人说话有分量。”
一个县丞说能修,虽是当地的,可官品那样小,挤都不能从人群里挤出来,却哪里比得上京中诸多重臣?
这话题说了都要影响心情,况且又左右不了,只会剩得难受,说不得还要叫婶娘回忆一番从前事,越发叫人心疼,沈念禾索性岔得开去,问道:“也不晓得那些个池塘里有没有鱼……”
又道:“春天当要吃鳜鱼罢?不是说桃花流水鳜鱼肥?”
正说着,前头不远处路边招幡轻飘,上头写了一个大大的“茶”字,原是开了一家茶铺,铺子边上栽着一树桃花,只是那树上只有小小的花苞,并未到开的时候。
郑氏见了那桃花,笑道:“你这嘴巴,怎的这样灵?”
又对侄儿道:“你妹妹想吃鳜鱼了,倒是体贴,寻了个好买的——你不是总说我做鱼有腥味?等回去了你自家去做,叫我也饱一回口福,看看你这鱼做得同我做的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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