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面对诘问,伏波却冷笑一声:“没了现在的世家,也会有别的,会有豪强并起,会有累世的官宦。我想要的并非是铲除他们,而是约束他们,让另一些人站起来。”
让什么人站起来,那些黔首黎庶吗?陆俭想起了民生银行,想起了赤旗小学,想起了镇海将军庙,这一切他从未插手过的东西,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若是如此,他就从未跟她同路过。
那现在呢?在事情已经落到如此地步的现在呢?陆俭只觉手都抖了起来,他的一切谋划,一切安排,一切渴望都变成了笑话。
伏波没有让他陷入这些情绪,突然开口:“原本我问过你,复仇之后打算做些什么?你没能给我答案,想来也不过是继承家业,做一个比你父亲还要强上几分的宗长。如今达成所愿,我依旧愿把招商银行交给你,你可愿试试这条不一样的道路?”
陆俭猛地抬起了头:“你还想用我?”
“为什么不呢?如此心机,如此手段,合该有用武之地。”伏波笑了,“连我都猜不到这银行会造就什么,但是只要做下去,想来也是能改天换地的,只要它不脱离我的掌控。”
这一瞬间,陆俭明白了过来,幡然醒悟。伏波要的从来就不是击溃他,而是折服他,宛若用铁鞭,用匕首来驯服烈马,恩威并用。也正因此,她才会在联姻这个话题上嗤之以鼻,因为那是非分之想,是僭越之举。
她没有选择把一切做绝,只是断了他的后路,又给了他一条新路。
看着立在自己面前,比他还矮了一头的女子,陆俭彻彻底底说不出话了。他应当记恨的,应当把这当作奇耻大辱,试着报复回去的。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了,只因摆在面前的东西太过诱人,哪怕对方用权谋拿捏,用话术打压,那条路都是明明白白的,仿若触手可得。
他已经完成了复仇,为母亲雪了恨,让父亲和那贱人尝到了苦果,剩下呢?按部就班成为一个世家的宗主,还是顶着所有世家的怀疑和觊觎,成为赤旗帮的马前卒?
这本不该是个选择的,然而奇妙的,陆俭竟然生出了恍惚。他在史书上见过这样的故事,那些精彩绝艳的世家子,宛若被下了降头一般,去辅佐远远不如自己的主君,披荆斩棘,呕心沥血,甚至有些都不能让家族更上层楼。
这是为什么?只是看到了一条新路罢了,由主君许诺的道路。
然而嘴唇抖了抖,陆俭却没法做出答复,因为他的自尊尚在,且仍在隐隐作痛,他没法就这么低头,向人俯首。
好在,伏波也没有要他立刻答复:“再过两天,我就会离开余杭,等你想明白了,再给我答复即可。”
说罢,她干脆利落的转身而去。
等看不到她的身影后,陆俭才终于动了,一步步拖着脚,走到了那石桌前,重重的坐了下来。他的目光一时无法聚焦,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的停在了面前那只茶盏上。那白瓷盏上,印有一抹浅浅的唇脂,这是女子喝茶时才会留下的,放在欢场,更是人人乐道的艳事。可是那红痕,却不知怎地让陆俭的心扭了起来,生出了痛楚,让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触碰。
然而指尖还未触到杯壁,他就浑身一颤,捏起了拳头。就算恨了一辈子,他还是像他的父亲,而伏波,不像他的母亲,分毫不像。
低低的,陆俭笑了起来,笑得捂住了双眼。
第三百二十五章
第二天,陆莘就找上了门,许是一宿没睡,眼底的青黑连脂粉都遮盖不住。也不摆长辈架子了,他直接服软道:“明德,我已告知了官府,库房着火都是因陆修那小子与人争强惹来的祸事,还有家中亏钱买丝的事也已经传出去了,若是你还不放心,可以跟我直接回去,看族老们重新商定宗长。”
如此低声下气,却没让陆俭露出什么表情,陆莘都有些急了,匆匆道:“都是一家人,你又是大宗嫡长,家业说到底还是会落到你手里,有什么事情可以慢慢谈,何必操切行事呢?”
这话让陆俭笑了出来:“四叔说笑了,我怎会不知轻重?”
这是真话,然而听者压根不信,陆莘的眼眶都红了:“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也想借旁人立威,可是你终归是个陆家子啊,难不成要看陆氏百来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放心,毁不掉的。”陆俭淡淡答道。
这轻飘飘的一句,让陆莘怒火中烧,也胆颤心惊,他难不成真疯了,只是为一个继母就闹到如此地步?可是事到如今,背负着族中命令的他也不顾的那么多了,直接道:“只要庄子不再乱下去,什么都好说的,接管城中产业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明德,咱们真是休戚与共,难分彼此,切不能让旁人寻隙毁了家业啊。”
这些陆俭都清楚,然而派出去的兵却不是他能掌控的,沉默良久,陆俭只是道:“四叔请回吧,我知道分寸。”
这当然是空话,陆俭可没法操控那些乱兵,实际上,他也只能期盼伏波能把握住分寸了。
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看看陆莘的态度,就不难想象陆家会是如何看他的,就算拿住了那些产业,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送走了陆莘,没过多久,顾氏和周氏又有人传讯。顾三郎的语气不是太好,说丝价已经跌到位,是时候收手了,明里暗里的意思不言而喻。而周正纶则是发来了警告,劝他收敛一二,不可恶了江东世族。
到了下午,官府都派了兵,准备出城清剿乱兵,收拢流民,各大世家闻风而动,一个个都收起了獠牙利爪,只等官军收拾局面。
如此雷厉风行,多少年未曾看到了?可到了此刻,陆俭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发现伏波说的不错,这只是试探,没有闹大的意思。她想要的不过是断了他的后路,而非取他性命,可饶是如此,也让身边所有人齐齐色变了。
“家主,那些乱兵应该能消停了吧?”陆三丁脸色十分的不好看,低声道,“要不要再去问问伏帮主?”
他可是去过赤旗帮的,深知那群精兵是如何骁勇善战。若是伏波有意闹腾到底,怕是朝廷调去两倍的兵马都无法收拾。
陆俭却摇了摇头:“不必了,她说不会闹大,就不会多生事端。”
伏波本人还在余杭,想必也不会做绝了,何况她留他还有用处。
听到这话,陆三丁松了口气,旋即又沉下了脸:“可是如此一来,族里怕不能容家主了,还要遭人忌惮,留在余杭怕也无用,是不是……”
他的话没说完,陆俭就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打断:“怎么会无用?我是没法入主陆氏了,更无法掌控偌大田庄,族学祠堂,可是我要开的是银行,跟这些有关系吗?”
没想到陆俭会这么说,陆三丁都怔了怔,低声道:“家主真准备继续开银行?这,这不是要听命于伏帮主吗?”
“乱世能靠的唯有兵马钱粮。”陆俭的声音里没了慌乱,也没有彷徨,“若是世道安定,金银就足以让朝廷命官折腰了。”
他的确不可能再走以前的路了,或是说,想要重回世家,他得经历比常人更难的磨砺,花费更大的代价,得不偿失。可那又如何?他开的是银行,办的是作坊,他的根基本就不在那成千上万亩的粮田、桑田上,而在海上。
就像伏波说的,她想要那些人把地里的银子挖出来,投入银行,投入交易场,她想要的是分薄世家,削弱朝廷,那自己当然也能趁势而起,做一个不依靠田产就足以撼动市场的巨贾。若只是有钱,这身份不会牢靠,可他身后还有赤旗帮,若是似他这样发家的人多了,也自会有人意动,投身其中。
他原以为伏波说的让一些人站起来,只是说那些泥腿子,可如今想想,却也未必。只要她鼓励行商,就势必会有聪明人跟着走这条路,从海上,从交易场中掠取巨富,亦如那些世家。
只是这一次,所有人都不必经由官场了,不必考举功名,把一身本事卖与帝王家。而等有了钱,有了难以计数的金银,他,他们会甘心继续做人下人,继续看那些官吏,世族的脸色吗?这的确也是天翻地覆的,一条旁人从未走过的路。
所以陆俭不在乎了,世家又如何,陆氏又如何?于其走那条老路,还不如试试这条新路,而等到他,或者他们也变成如世家那般硕大无朋的存在,天下又会如何动荡呢?
这是伏波给他的,也是他愿意去拿的,那就攥在手里吧。哪怕需要俯首,要把自己拴在对方的船头。
陆三丁可猜不透家主的心思,然而却能看出,那些让家主动摇的东西正在慢慢消退,让他重新镇定自若,风姿不减。也罢,当年交趾也闯过了,如今不过是重来一遭罢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乱兵没有进一步壮大,慢慢退却了。陆氏有两座田庄被毁,上千的隐户被当作流民收拢,这些人会被打散,分些桑田农田,或是拉去修城做工,至于将来又会如何,就没人可知了。
看着面前那小妇人,吕敬之只觉额上冷汗涔涔,连声音都轻柔了几分:“多亏夫人,这次老儿才沾了些光,真是不胜感激。”
预示了丝价波动也就罢了,让流民造反可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事情了,这若是没有赤旗帮在背后兴风作浪,他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然而知道了这小女子背后的分量,吕敬之却没有疏远的意思,反而更羡慕起了萧氏。若是自家也能搭上这条的大船,会不会同样乘风而起呢?
面对毕恭毕敬的吕老爷,伏波只是微微一笑:“吕公客气了,听说各家都遭了殃呢,你这边没事就好。”
“没事没事,我还占了一块陆氏的田产呢,也算赚了。”吕敬之立刻陪笑,“至于旁人,其实也没折损多少,就是那些山贼倒了霉,以后流民过境,怕没人敢动手了。”
这才是此次祸事最大的影响,明明白白的告诉那些世家大族,若是把人逼到绝路上,就会冒出反贼,毁掉一切。山贼可不能再用了,且不说会不会反咬一口,谁能保证消息就一定不会外传呢?与其胡吃海塞撑破肚皮,还不如稳扎稳打,保住现有的势力。反正流民多的是,过不下去不是还要投靠自家,何必多此一举呢?
而这教训,是陆氏的血肉换来的,趁着陆氏虚弱下嘴啃的又何止他一家,就是不知这事过去后,他们会损失多少田产,丢掉多少商铺了。唉,听说还跟家中子嗣争产有关,当真是祖上不修德啊。
不过这些,跟自家也没甚关系了,吕敬之眼珠转了转,又小心问道:“不过有了这一遭,不知还该不该跟陆氏往来了。”
这还真是聪明人,伏波笑了:“这个妾身就不知了,妇道人家哪里懂这些,吕公自便即可。”
没有否认,那就是肯定啊,吕敬之立刻笑开了花:“夫人客气了,有夫人相助,实在是老儿之幸啊。”
甭管这位江夫人跟萧氏是做什么买卖的,他都要好生搭上才是,说不定背后指使的正是那位掌了权的陆二公子呢。没想到赤旗帮连东海都能渗进来,以后行走海上,也要小心几分了。
又是一通你来我往的马屁,吕老爷这才亲自把贵客送出了门。
悠悠哉哉的乘着马车回到家,一抹熟悉的身影已经等在了院中。
“回来了?”伏波笑问。
林默低头行礼:“事情都办妥了,折了十几人,也收拢了几百流民。”
伏波颔首:“辛苦你们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房门,等坐下之后,伏波才道:“这次你都看到了些什么,仔细跟我说说吧。”
情报一天几次往回传,她想听的自然不是战况,林默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缓缓说了起来。有山贼的猖狂,流民的悲苦,那些被掳女子的惨状,还有起义时的疯狂。
说到最后,林默顿了顿,突然道:“帮主,其实并不是每个田庄都欺压良善的,那些跟着咱们造反的,也不都是为了报仇雪恨,只是想贪占些钱财女子。”
“世家里面也有好人,义军里面也有坏人,你想说的是这个吗?”伏波问道。
林默张了张嘴,却无法应答。因为真如此的话,她们搅动江东,岂不是走了歪路吗?若是所行不义,如何让人信服?
伏波道:“的确,世家里有好人的,累年行善,造桥铺路,舍粥捐钱,比庙里的菩萨都要仁善。若是遇上好人家,当个佃农奴仆,也比外面自耕自种要活得轻松,至少不用被官吏盘剥。”
顿了顿,她话锋一转:“可哪又如何?这些世族的钱财,田产,都不是凭空得来的,上面每一寸都浸着血汗。考了功名就可以不再缴税,用借贷盘剥穷苦,侵占田产。这些隐户、侵田才是拖垮朝廷财政的元凶,才是让百姓无处容身的罪魁,如此为所欲为肆无忌惮,那些善事又岂能抵挡吃人之恶?等到天下大乱时,行善积德已经晚了,这世间是没人能占尽好处的,总有人会醒过神,会举起刀,来个地覆天翻。”
这一句话里隐藏了多少东西,让林默忍不住都颤了颤。可伏波没有停下:“为了自己搏命的,也未必都是好人,否则哪来的山贼海盗?义军想要成为义军,是必须有自己的想法的,得明白这世间的道理。”
林默突然道:“如公善教里说得一样吗?”
如此聪慧的回答,让伏波忍不住笑了:“那可不止,而且也不是短短数年,一代两代就能让他们明白的。不过事情依旧要做下去,持之以恒,才有可能看到未来。”
她说得简单,却像是推开了一扇窗,让林默,甚至让一旁偷偷听着的黄月都亮起了眼睛。
不过伏波并没有深入的意思,而是反问道:“你既然经历了这些,想留在余杭吗?”
她在余杭是留下了后手的,一个小小山寨,也是一个据点,让她可以打探消息,也洒下一些星星火点。
没有犹豫,林默摇了摇头:“我想跟在帮主身边,学更多的东西。”
作为一个传讯人,一双代帮主巡视的眼,她也经历了战阵,甚至亲自动了手,然而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她生在渔家,长在海边,听着镇海大将军的名号长大,就该留在海上,该成为兄长那样的船长,而非一个山贼。更何况,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哪能现在就离开?
对于这回答,伏波不算意外,只是伸了个小小的懒腰:“那就收拾收拾,准备回家吧。”
林默讶然的抬起头:“不用管陆公子了?”
“不用了,他应该也做好了决断。”伏波笑着答道。
※
一筐又一筐的生丝装上了船,还有跟随其后的吴氏海船,这是要前往番禺的船队,也是那个世家联盟没有分崩离析的明证。就算心存芥蒂,该赚的钱还是要赚的,没人会平白放弃。
站在船边,看着重新穿回了一身男装的伏波,陆俭退后一步,也低下了头:“帮主一路小心。”
“明德也小心些,别被那些虎狼给生吞了。”伏波调笑道。
这轻松的口吻若是放在以前,可能会让陆俭心生喜悦,然而此刻,他的心却跟笑容一样平静无波:“多谢帮主叮嘱。”
身为下属,是不该有非分之想的,陆俭明白自己的身份,也只伏波想要什么,就不会再行差踏错。
很是满意这样的态度,伏波点了点头,也没再耽搁,转身踏上了舷梯。只看背影,她的身姿轻盈,动作利落,宛若一位真正的少年。
陆俭没有控制住目光,不由自主跟随、寻索着那道身影,直到她立在船头,重新转身时,视线才像被烫到了一般,飞快的收了回来。再次抬头,笑容依旧,再也不存半分异样。
几艘船扬起了帆,浩浩荡荡向天际行去。
第三百二十六章
自余杭南下,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路过青凤帮的地盘时更是畅通无阻,直到抵达南海,前面几艘船上都飘起了赤旗帮的令旗,更是让吴氏众人松了口气。
这算是到了赤旗帮的地盘了,只要挂旗,听说连朝廷都不会管的。一想到能跟这样的海上大豪搭上关系,可让不少人又是激动又是忐忑。陆俭那小子虽说不怎么地道,但是赤旗帮的势力却愈发展露无遗,能搭上线终归还是好事。
然而等下了船,迎接他们的却不是方陵,而是朱家的管事。朱氏是番禺最大的粮商,也是银行和织造场的股东,来接洽粮食买卖再合适不过,可总归不是熟人,得有人牵线搭桥才是吧?
吴家的管事颇有些疑虑,小心问道:“不知方公子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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