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糯
民国二十五年,北平。
每逢年关总是有大批的留学生学成回国,英国、德国、法国读书回来的留学生们在归乡的轮渡上拿捏着西洋的腔调,仔细一听却是在一见如故地聊起内忧外患的祖国。
梁浮生拧着眉头从船上下来,轮船坐得久了,好像连平地都在他的眼前晃悠着。
他拎着小羊皮质的行李箱刚刚踏进梁公馆,好一番辗转才回了北平,他还没有来得及喘匀一口气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家里的佣人张妈好像比他出国之前老了不少,她迈着细碎的步子替他把外套收拾起来,催促了一句:“少爷,夫人让您抓紧时间下楼去,穿得讲究些。”
她接着压低了声音:“今天的酒会,沈家的二小姐好像也要出席。”
梁浮生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疲惫地呼出一口气:“知道了,我换件衣服就下来。”
战场混乱,世道动荡,但是这些都不妨碍军阀豪富饮酒作乐。
墙角的留声机匣子里,黑胶唱片悠悠地转着,带着轻微噪音的舞曲不急不缓地奏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相拥着旋转。
梁浮生一身西装革履挺拔地站在大厅里,他后梳着背头,领带打成温莎结,西装的袖口下面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衬衫边。他抬起左手来,转正了手腕上的银表来看了一眼,有些手痒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雪茄来抽。
还没有来得及点上,他猛地又想起来门厅里还有不少女士在场,于是他没有点燃,只是斜斜地叼着,单手“咔嚓咔嚓”地把玩着一枚银质的打火机。
纸醉金迷的名利场,多少人挤破了头地想要跻身其中,可是他只觉得烦躁。
“出国一趟你还学会抽烟了?”
有人照着他的背后拍了拍,一只手沿着某个刁钻的轨迹,把他口中的烟夺了下来。
是他闭门合辙的酒肉朋友俞树。
俞树把他的烟夺下来以后低头一看,撇一撇嘴:“啧,没点着啊。”
梁浮生耸一耸肩:“好久不见。”
只见俞树勾肩搭背地勾手揽住他:“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我们里昂大学的高材生回来了。”
梁浮生这一年二十二岁,刚刚在法国的里昂大学取得了学士学位。
他拧着眉毛推开了俞树的胳膊,苦笑道:“你就别挖苦我了,旁人学成归来都来救亡图存的,我这算是什么?”
他是被叫回来成亲的。
“你可知足吧,”俞树拍拍他的肩膀,“你家里给你指好了的那位未婚妻今天也来了。”
“知道,”梁浮生捏了捏鼻梁道,“我才回来,行李箱都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来,张妈就没完没了地在我耳边絮叨那位沈二小姐,形容得跟个天仙似的。”
“这形容得倒是不夸张,确实是个美人。”俞树搓一搓手,“我指给你看看?”
梁浮生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沈二小姐穿了条毛呢料的印度丝绣旗袍,肩领上披着浅色的皮草,左胸心口处还别出心裁地别了一枝腊梅。
她白且瘦,漂亮的五官化了精致的妆,愈加突显她的雅致、娴静,如同软风细雨的“人间四月天”。
可是梁浮生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不以为意地给出了一句评价:“庸脂俗粉。”
俞树睁大了眼睛:“不是吧兄弟,沈二小姐可是北平交际场上出了名的淑媛,哪儿俗气了?”
梁浮生挑眉用视线示意:“好端端的腊梅,别在她的衣服上反倒显得艳俗至极。”
“好好好,你梁大少爷眼光高,看什么都觉得庸俗,”俞树翻了个白眼道,“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样的在你眼里不庸俗啊?”
梁浮生原地转了一圈,一双挑剔的眼睛四下打量着,视线突然不动了。
“怎么了,看愣了?”
俞树在他的眼前挥了挥巴掌,梁浮生把他的手拨拉到一旁去,没有说话。
俞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侧纤细的影子披着风雪从庭院里进来,她的怀里抱着一大捧争相吐艳的腊梅。
第二百八十九章 戏中戏:择日疯(三)
“你喜欢这样的?”
俞树扭头一看到梁浮生怔愣出神的模样,咧嘴乐了。
梁浮生信手从香槟塔上取下来一杯,用食指和中指托着细颈的玻璃杯,他的目光穿过一整个舞池的莺莺燕燕,准确无误地落在那一侧纤细的影子上。
那人似有察觉,她抱着腊梅转过身来,视线蓦然与他对上。
该用何等言辞描绘那惊鸿的一瞥,她穿得很素,粉黛胭脂只施了薄薄的一层,可是配上五官来看却是艳丽的,朱唇皓齿、明眸善睐,盈盈双眼如同一泓清水。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她干净得一尘不染,在这个声色犬马的名利场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不也是梅花吗?”俞树脱口而出。
只听梁浮生喃喃道:“她不一样。”
他举起酒杯,动作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做了一个祝酒的动作。
抱着梅花的人愣了一下,蝶翼似的睫毛忽扇了两下,她抿着唇,扬起一个浅浅的笑。
“诶你干什么去啊?”俞树伸手正要去搭他的肩,谁知竟然搭了个空。
梁浮生径自穿过舞池,摩肩擦踵地从那一众抱在一起的红男绿女中走过,一路上不知道踩了多少人的脚。
谁知那人却只是背过身去,将手中的梅花插了几枝在身后的白瓷瓶里,紧接着便抱着剩下的腊梅,步履轻快地翩然离开了。
等到梁浮生好不容易穿过人流走到厅堂的另一侧的时候,早就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只剩下三两枝梅花疏疏落落地斜插在白瓷瓶里,蜡一般晶莹的透亮花朵俏丽地点缀在枯枝上,馥郁扑鼻。
俞树落后他半步从舞池里穿了出来:“怎么还走了啊?”
梁浮生还痴愣着,没有反应。
俞树用胳膊肘顶一顶他:“你知道她是谁吗?”
“你认得她?”
梁浮生狐疑道。
“曲老板啊,大半个北平城都认得她。”俞树道,“你一直在国外念书,没听说过她也是正常。”
“曲老板?”
“北平戏院的曲惊鸿,过来唱堂会的。”俞树突然警惕起来,“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梁浮生把手中的玻璃杯随手找个地方放下,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却听俞树自顾自地继续道:“像这样的姑娘玩玩就行了,正经人家的姑娘也不会来这样的场合。”
梁浮生不爱听了,有些生硬地顶了一句:“那方才看见的那沈二小姐也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俞树没听出来梁浮生的不快,理所当然地道:“你拿一个戏子和沈二小姐比,你没事吧?”
梁浮生一听便又不吭声了,他在曲惊鸿留下的那枝花枝上掐了一朵下来,剔透的杯状小花让他夹在指节之间,他凑到鼻尖来嗅了嗅,扔下俞树不管径自走开了。
“你去哪啊?”
梁浮生背对着他挥一挥手:“快散场了,我去送送客,顺便也出去透口气。”
……
春寒料峭,早春的天气还没有暖起来,天边飘起细细的薄雪。
宴会厅里的人走得稀稀拉拉,梁浮生端着英伦的腔调在外面送客。
临走的时候沈二小姐欲迎故纵地扭捏了一番,他揣着口袋转过身去点起一根烟,只当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手里的雪茄还点着,梁浮生干脆踱着步,打算抽完了以后再回去。
他转过街角,背靠在巷口吞云吐雾,昏暗的路灯把他吐出来的烟雾染上了橙黄色。
只听巷子里突然传来“喵”的一声,梁浮生饶有兴致地拐了进去,看清了眼前人以后立刻随手摁灭了手中的烟。
小巷里没有灯,只能借着月色勉勉强强地看出个大致的模样。
只一眼梁浮生就认出了曲惊鸿。
她的衣服上沾了灰尘,好似天边的仙女跌落了凡尘,沾染了尘世的烟火气息。
纤细的女孩子正蹲在墙角下喂猫,一只骨瘦嶙峋的黑猫,耳朵边上还秃了一块毛。他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巷子里微弱的光线,这时他才发现那猫的眼睛也有残疾,是个独眼。
曲惊鸿从怀里摸出来个油纸包着的酥饼,从梁公馆拿出来的。
她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吃起来,自己吃一口,给猫吃一口。
梁浮生搭话道:“猫不能吃这个,不健康,它会消化不良的。”
曲惊鸿低垂着视线,把最后的一小块酥饼塞进自己的嘴里,双手摩挲着拍掉手心里的渣子,她伸手一下一下地捋着猫咪瘦骨嶙峋的背脊,眯着眼睛抬起头看他。
她的声音很好听,金玉相击似的剔透。
语气却是刻薄的。
“都要饿死了,哪里还关心什么健康不健康?”她没好气地道,“总比泔水健康吧?”
梁浮生挑起眉头,兴致盎然地盯着她看,视线兜兜转转地绕着她打转。
她和方才在宴会厅里天仙似的模样截然不同,眯着眼仰脸看他的模样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猫,简直和她怀里抱着的那只黑猫有七八分的神似。
无论是哪一种模样,都说不出的鲜活。
她喂完了酥饼,拍拍身上的衣服站起身来,黑猫亲热地靠在她的脚踝上蹭,却见她冷不丁地照着那只猫踹了一脚。
翻脸不认人。
不光是猫咪,连梁浮生都吓了一跳,他忍不住开口道:“你干嘛踹它?”
“你不喜欢它还喂它做什么?”
曲惊鸿没吭声,她揣着袖子转身就要走。
转身之际留下了一句:“我养不了它。”
所以不想给它徒劳的期望。
“你等一等,姑娘,”梁浮生加快了两步追了上去,曲惊鸿略略放慢了脚步,半侧过身来。
梁浮生眉目舒展地笑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绅士地递给她,温声道:“你嘴边上没擦干净。”
曲惊鸿面颊微热,她没有去接那块帕子,而是扬手用袖子在嘴上抹了一把,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独眼的黑猫跃跃欲试地想要跟上去,可是又怕被人照着身上踹一脚,于是只迈了三两步就耷拉着脑袋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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