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钤
乔云想翻开挂历,一本是纯天然大美铝,另一本是风景画。再看对面,方寸已经拿出本子开始做题,他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成为莫得感情的学习机器。
有些人傻玩儿的时候,有的人正拼尽全力,比方说眼前这个正在突击高三课程的少年。
乔云想拿起剪刀开始包书皮,两个人都不说话,办公室里只余笔尖沙沙声和裁纸折纸声。
桌上闹钟响了,方寸刚好将一套卷子做完。他撂下笔,对面的女孩还在跟书皮奋战,白皙的小手灵巧地翻动着,一会儿对折,一会儿翻转。
“你跟别人包得不一样。”他说。
她笑了笑:“我喜欢把白色放外面,干净,想涂鸦的时候可以当画布。这几本书是学习用的,我就多折几次,书页这边可以放钢笔和尺子,里面内角可以放书签。小说就不要这么复杂了,表面上干干净净就好,我猜,你也不舍得用笔在书里勾勾画画。”
他点点头,又翻开英语练习:“一会儿再帮我写上名字吧。”
“你确定?你不怕我写丑了?”
“不可能丑。”
行叭,看在你有眼光和莫名其妙自信的份儿上。
等方寸写完一个英语作文,一排书已经摆在他面前,所有的书名都用了大写的美术字,《鹿鼎记》那一套还画成空心字,字体就用了出版社印刷的那种。
每本书右下角都钤了一方印,红色的,上面是“方寸”两个字的篆书。
他摩挲着书角,看着书皮,没吭声。
“不喜欢?”她问。
“不,”他慢慢地说:“我只是有点意外。”
乔云想这才放心,毕竟辛苦那么久也希望被肯定嘛。
“你舅舅办公室什么都有,我瞧见有印泥和刻刀,就拿橡皮刻了印章,感觉比手写的大气。章子有点儿糙,不嫌弃你就拿着玩儿。”
方寸接过橡皮章,就着上面剩余的印泥,一口气在纸上印了一排名字。
幼稚!乔云想把这个评价还给他。
“方寸,”小赵在外面喊:“开下门。”
方寸放下印章站起来开门,小赵进来后乐了:“哎呀,你俩玩儿包书皮呢,午饭给送来了哈。”
她小手一招,有人把饭送进来,摆了半张桌子。东北人最爱的地三鲜,油汪汪的糖醋小排,鲜香四溢的蘑菇汤,还有两碗香喷喷的米饭。
“今天有客人,我特意给打电话让他们多做点儿。”小赵将筷子往乔云想面前摆:“你别客气啊,我们老板在对面饭店包年的,随便吃。”
走之前还得意地瞅了眼方寸:怎么样,给你争脸了吧?然后带着点儿小兴奋还给带上了门。
方寸收拾好书本,见乔云想没动,说道:“送来这么多,不吃也是浪费。”
乔云想只好坐下,小声道:“幸亏没让关雪雪看见,要不然,我不仅蹭车,我还蹭饭。”
方寸笑了,“幸亏我也没让她看见,要不然,我不仅蹭书皮,我还蹭印章。”
乔云想吃过饭便告辞,骑上二六小飞鸽直奔自家平安小区。
小区里有家小芳裁缝铺,店面不大,生意一直不错。女裁缝见乔云想推门进来,忙停了手里的活计,站起来给她拿衣服。
“你们娘俩的早就做好了,快试试,你妈真会选料子,这上面的小碎花谁见了都说好看。”
乔云想做的是条半裙,她在腰间比了比,觉得大小合适,也就没往身上套。
女裁缝又拿来乔巧珍的衬衫:“你妈真会挑,那本书上数这个样式最好看。看看这腰身,细的跟小姑娘似的。”
乔云想接过衬衫,目测妈妈穿着合身,说了声谢谢把衣服包好。女裁缝特别热情:“回家赶紧让你妈试,哪儿不合适你再拿回来啊。”
乔云想点点头,四下里看了看,问:“芳姨,你这儿有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吗?”
女裁缝先是一愣,接着就把不高兴挂在脸上:“天天都有来取衣服的,但凡剩的料子多一点,我都让人拿走。你们的料子是可丁可卯拿来的,我裁的时候可小心了,错一点儿都不行,最后就剩下些小碎布。不是姨贪你布料,剩下的那点儿也不够干什么的。”
说着把缝纫机旁边的薄毯一揭,好家伙,下面放着个大筐,里面细细碎碎全是做衣服裁下的布。牛仔的、细布的、绸的、乔其纱的……女裁缝在里面翻了几下:“你看,你们娘俩的料子真就剩下这么几片儿,都给你包回去吧。”
乔云想笑道:“芳姨,你误会了。我不是惦记这点儿布片,我是惦记你这一筐布片。这些碎布您要是没什么用,就都卖给我吧。”
“你要这些干啥?连个袖套都做不上。你妈要是有空,就都裁成小三角片儿,最后拼在一起,底下垫上层细布,也能做个夏天盖的百纳毯子。但是太费劲了,一天两天也做不完。你想要直接拿走就得了,这玩意儿我还卖啥?都一个小区的,回头让人骂我。”
“姨,你要不收钱,我可不能拿。以后有这样的布,你就给我攒着,我都要。”
女裁缝也是个痛快人:“那行,这一筐你就给我两块钱吧。”
乔云想又问:“芳姨,你这儿有没有松紧带儿?我想做点儿东西,家里料不够。”
“有,常年备着呢。”女裁缝说着,不知从哪个角落搬出一大卷儿松紧带来。一般给小孩做裤子,裤腰上都用这个,家长们拿着布料过来,拉锁啊、松紧带儿啊、扣子啊这些小辅料就都在裁缝这儿买。裁缝也不挣什么钱,就是给大家提供方便。
“这卷质量好着呢,我两毛钱一米上的,就按这个价给你,你要多少?”
乔云想在心里估量了一下,说道:“先要五块钱的吧。”
女裁缝麻溜儿给量好了,又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个大包袱皮儿,把筐里的碎布倒出来,然后结结实实捆好。
乔云想把大包袱绑在自行车后座,掏出买资料剩下的十块钱放在缝纫机上:“芳姨,钱搁那儿了啊。”说完骑车就走,骑出老远听见女裁缝在后面喊:“老乔家闺女,你给多啦!”
第5章 背景打手不需要台词 乔云想把东西放回……
乔云想回家将东西放好,突然想起自己在外面吃了午饭还没告诉妈妈,怕乔巧珍担心,又跑去小饭店。
她没想到,刚到饭店门口就听见里面在吵架。
“要房子?你想把我们娘俩撵出去咋滴?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你程老三胆儿挺肥啊,都敢领着人找来了!你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再上老娘跟前转悠,挨削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乔巧珍,你还是这么混不吝!那房子是我们单位的,现在只要拿六千块钱就可以归个人所有!我出钱,房子归我,有毛病吗?我看你就这样了,一辈子都不讲理!”
“我就混不吝怎么了!我就不讲理怎么了!我还揍你呢我!”
乔云想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跑进去。果然,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老爸程峰带着媳妇儿子来了,在他们对面,老妈手拎擀面杖,横眉怒目地站着。
程峰在乔云想五岁那年有了外遇,离婚的时候乔巧珍坚决要孩子,并且给女儿改了姓。
现在是九一年,住房制度改革早已拉开大幕。程峰上门抢房子的事也的确发生过,但绝对不是今天!不过此时双方剑拔弩张,已经容不得乔云想多想,她紧走几步拦住乔巧珍,“妈,现在不能动手!”
她把妈妈护在身后,将对面的人一一看过去,“你们可真会挑时候,在饭店最忙的时候来,成心的吧?”
乔云想这么一说,店主老刘从后面怂怂地探出头来:“是啊,你们整啥呢这是,有话出去说,憋(别)在这儿膈应人!”
“云想!怎么说话呢这是!太没礼貌了!”程峰被人往外赶,觉得没面子,忍不住大声斥责。
乔云想冷笑,“当爸的婚内出轨,让我跟我妈受了伤害,还想让我有礼貌?”
程峰的脸刷地白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这事儿,他在单位也没少被别人取笑,但是让亲生女儿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实在很难堪。
程峰家小崽子十岁了,叫程矩,见爹妈被人几句话说得没动静,跳出来大声说:“生不出儿子的老巫婆!倒数第一的短命鬼!赔钱货!”
乔巧珍听见别人这么骂女儿,又要往前冲,乔云想赶紧拽住,然后冲着程峰笑笑,“你媳妇教出来的孩子真是好教养。”
程峰的脸更白了,推了推儿子:“闭嘴。”
乔云想冷声道:“你们挑最忙的时候来,是好好谈事情的态度吗?你们不就是觉得我妈脾气暴,又懒得理论,就故意挑衅引她动手?妈,擀面杖给我,揍他们都脏了自己的手!”
程峰的媳妇林洁挤出个难看的笑,阴阳怪气的:“程峰,你当初还想让我养你这个闺女呢,看她伶牙俐齿的,真到我们家来,还不得吃了我呀。”
“少在这演戏,”乔云想睨着她,“演了这么多年你不累吗?结婚钱是你拿的、婚房是你家的、家具有一样算一样都是你置办的、丈夫却是二手的,你这么倒贴、上赶着、使劲浑身解数,他这么多年不还是个技术员?又给你争什么脸了?你费尽心思维持的夫妻和睦,还不是千疮百孔?要不然以你家的条件,至于跑来争一个五十平的房子?”
林洁气得直抽抽,心里的疤,她不想揭开了回家……
乔巧珍眼睛瞪得溜圆,我闺女简直了!从天而降及时赶到,拿走擀面杖,手撕狗男女!说给我撑腰当我靠山,半点都不带含糊的!
只要闺女在,自己就只需要当个背景打手,拿出凶巴巴的表情就行,完全不需要台词!
程峰气得直咬牙,好不容易才憋下这口气,说道:“房子的事儿必须解决,不管你们配不配合,最后都得被收走。”
“行啊,”乔云想道:“把你现在住的房子给我们,这个就让你拿走!该交多少交多少,想住多久住多久。”
“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说事呢!”
乔云想笑了,“这样吧,你们冷不丁来谈房子,我和我妈也没有准备,现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容我们想两天,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掰扯。你们也回去想好拿什么条件来换,这才是正经态度是不是?”
程峰觉得今天也谈不出什么结果,而且这个女儿……好多年没管过她,居然这么护着她妈,自己这边三个人说不过她一个,让人心里没底。
还是先回去,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他点点头,“行,那就说定了,后天我们再来,到时候别又扯东扯西的!”
说完,他带着老婆孩子往外走,小儿子程矩回头做了个鬼脸:“你要动手,我就往地上躺,哼!”林洁吓了一跳,赶忙把孩子拎走了。
店里总算恢复了安静,几桌客人看了场大戏,又接着吃饭,还忍不住跟乔巧珍调侃:“服务员,你这闺女挺厉害,不白给。”
饭店的老板老刘气哼哼的,把娘俩叫到后面:“巧珍啊,我找你来店里,是看你干活利索,人也正派,但是你不能三天两头给我惹事啊!你看今天中午,生意全给你搅合了,这要是打起来,我还做不做买卖了?这么滴吧,你回去好好休息两天,先把家里的事儿解决了再说。”
说着,从腰包里抽出三张蓝色大钞:“这个月还剩几天,我也不跟你计较了,都拿着吧。”
乔巧珍有点儿懵,问女儿:“这是不让我在店里的意思呗?”
乔云想点点头,“是让您休息完,家里的事儿解决完也别回来的意思。”
“那还虚头巴脑的干啥?!”乔巧珍一把抽走老刘手里的三百块钱,“走!我还不在这儿遭罪了呢!”
别看乔巧珍雄赳赳气昂昂的,一回家就开始意难平,“老刘可真不讲义气,这就怕了?就撵我走了?我帮他把小混混赶出去的时候怎么不说我脾气暴呢!”
乔云想安慰道:“现在走正好,总比过阵子被冤枉走了要好。”
“啊?他还敢冤枉我?”
“老刘这个店撑不了多久的,他是老板,也不怎么到店里来,是吧?”
乔巧珍点头,“可不是,别人一喊就去打麻将,这个月就今天来了,还看见我打架。平时就我和厨师两个,一忙起来,后厨还得帮忙往前面端盘子。”
“你以前跟我讲过,那个厨师三天两头往家里拿东西,对吧?”
“对,今天拎半个蹄髈,明天划拉两块肉,要不他们一家咋都那么胖呢。”
“你觉着,他能一直这么拿下去?”
“那必须不能啊,谁做生意也不是傻子。老刘虽然整天晃晃悠悠的,但是后厨买了多少东西总是有数的,指不定哪天就发现东西少了,那个胖厨子还得往我头上赖……”
说到这儿,乔巧珍心里咯噔一下,“按这个发展,我还真是被冤枉走的。”
乔云想心道,这可不就是你在小饭店的最后结局。
抛开这件事,乔巧珍有些犯愁,“云想,咱俩以后可怎么办?房子还能住下去不?就算房子留下了,从哪儿找六千块钱交上啊?我现在工作也没了,咱们吃啥?”
“妈,吃饭的事儿您不用愁,我早都想好了。”她拍拍从裁缝铺搬回来的大包袱,咱娘俩的生计都在这儿呢,不仅能吃饱,还能吃好、吃出花样。”
乔巧珍解开一层包袱,看见一卷松紧带:“就靠这个?”
“对,别看它是松紧带,它能扛起所有。”乔云想将包袱推到一边,“现在不说这个,我得先批评你。以后遇到事儿别想着先动手,你拎擀面杖干啥呀?林洁心眼多坏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今天对峙的时候,饭店里有人拿照相机拍照呢,见我发现他了,一溜烟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