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那时他的说辞是,“既然进了宫,前尘往事自然就都断了,不必每日打扮得这样素净。”
女官都是以未亡人的身份入宫,所以从来不会过分打扮,但像甄凉这样素净,连首饰都没两件的也少见。她其实不是没有,只是那些东西她都没有带进宫,也不愿再用,要和过往的自己一刀两断,才能迎来新生。
而今她早就已经在桓羿的影响下,不再每日只着青蓝之类的素色,更是请胡姑姑帮忙,在衣服细节出下大工夫绣了各种花样,有常见的如意云纹团花,也有各种时兴花卉。
但桓羿还是送了这套花簪,只是理由变成了让她搭配裙子。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虽然只是一句话的不同,但甄凉琢磨着其中的意味,还是不由有些失神。
第二日她就戴上了一支正月的迎春花簪。那一曲民间歌谣,恐怕是江南人作的,如今的京城,外头其实还是冰天雪地。但甄凉照了镜子,看着头上的花簪,恍惚有种春天已经出现在了她发间的错觉,让她心情都明媚起来。
人人都看得出她今日心情极好,但也都不觉得意外。
甄凉到了主殿这边,桓羿也才起,正在翻看什么东西。两人照了面,一个往对方头上看,一个往人家腰间瞥,看到了熟悉的东西,遂觉满意,这才相视一笑。
不过桓羿脸上的笑一放即收,表情再次严肃了起来,朝甄凉招收,“你来看。”
甄凉走过去,接过他递来的消息,低头一扫,眉头就跟着皱了起来。
“上回冯姑姑说,王女史往宫外传的消息,事涉前朝,所以除了皇后娘娘亲自垂询,别的时候都一言不发,可见这消息事关重大,莫非说的就是此事?”甄凉抬头看向桓羿,“殿下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可确切?”
桓羿点头,“桓衍要推动此事,自然要召集心腹重臣商讨。动静大了,便也引人瞩目。我的人本来探不到这样的消息,这个——”
他用下巴点了点甄凉手里的几张薄纸,面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我猜,是有人送到我面前来的。”
甄凉先是一惊,但旋即又觉得并不稀奇。
桓衍已经不怎么掩饰自己对桓羿的态度了,自然有人能看得清楚。桓羿若不是个傻子,不想任人宰割,就不会坐以待毙,必定要设法给桓衍找麻烦。既然如此,有人看中他,想让他去做这个出头鸟,也就理所当然了。
尤其桓衍要做的又是这么一件事。
太/祖起兵时,曾经得到江南世族的大力支持。
这些家族盘踞江南,虽然是世族,读书之风盛行,但与此同时,因为当地商贸发达,所以也不会死守一条出路,若是子弟不擅读书,就安排他们去经营家中产业,行商贾之事。因此历代积累,有钱有粮,十分富庶。
当日他们其实也不光是押注了太/祖一人,各个起义军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但不可否认,太/祖能够迅速将军队发展壮大,夺取一处根据地,与他们前期的投资是分不开的。再加上后期形势渐渐明朗,他们也很老实地积极配合各种政策,甚至献出大半身家,这功劳也就抹去了之前的一点点瑕疵。
建国之后,为了安抚他们,太/祖便在江南完全开放了商贸,又颁发给他们特别的经商令,只要每年运送钱粮和物资前往边关军中,便可以兑换盐、铁、茶叶券,获得相应的经营权。
须知这些东西本是官营的,而且管控十分严密。明面上看,将这些经营权开放给商家,他们要用钱粮来换,而且须得千里迢迢送到边关,代价非常大。但是实际操作上,因为管控严格,商人便可以囤积居奇,只要物价炒上去,一张券就能卖出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高价,从而攫取大笔财富。
除此之外,因为江南盛产丝绸,一匹上等丝绸价比黄金,就算是普通的素布,几匹也可以换取一个几口之家一年的钱粮。
跟粮食比起来,丝绸的利润太高了。因此在商业贸易全面开放之后,江南简直是家家种桑。不但富户将自家的田地都改造成桑园,就连普通百姓,也更愿意种植桑麻而非粮食。反正每年到了收获的季节,大商人会开着船挨个村子去收布匹,不用担心卖不出去,而且布匹用来抵税也比粮食更方便。
总而言之,在这些政令推行之后,江南的格局为之一变,不过几年的时间,粮食产量就降低到只有原本的三成,每年都只能从外面运回大量的米粮,反而导致本地米价比外地贵了几倍的奇事。
原来的天下粮仓、鱼米之乡已经快要消失,而很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百姓却发现,自己手里拿着银两和铜钱,却买不起粮食了。
所以先帝登基之后,就视江南为心腹大患,经过了十来年的时间,才总算是彻底压制住这些桀骜的世族,重新颁布了限制令。
虽然依旧允许他们用粮食物资换盐铁茶经营权,但限制了每年的数量。至于改稻为桑这种自毁根基的做法,更是严格限制,规定一户人家只允许拿出五分之一的土地种植桑麻,其他地方必须要种粮食,否则一经发现,土地即收归官有!
两道限制令彻底掐住了这些商贾世族的喉咙,他们自然不甘如此,因此阳奉阴违,在江南闹出了不少乱子。先帝是暴病而卒、去得太过仓促,后事半点都没有安排,以至于如今的江南依旧充满了各种隐患,乱象频生。
《论语》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国朝以孝治天下,即便桓衍当了皇帝,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依旧处处掣肘,比如先帝留下的许多政令,他想更改,朝臣们只需一句话就能顶回来了。所以这三年,他也只是在暗处做些手脚,稳固自己的地位,并没有真正推行过什么大的决策。
但是他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太久。
而最终选定由这件事入手,固然因为江南富庶,事关每年的国库税收,是整个朝廷都在关注的大事,用来立威再合适不过。但恐怕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这是太/祖的政令,又被先帝更改,而今桓衍要改,朝臣不好拿先帝来压他。而改动先帝的政令,对桓衍来说,象征意义更大过了实际利益。
只要成功,他就能彻底摆脱来自父皇的阴影。迟早有一天,他会将先帝留下的所有痕迹都除去,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他这个儿子不得先帝宠爱,始终渴望改变。可桓羿就不一样了,他是先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原本也很有希望即位,至今也依旧有一部分朝臣觉得先帝是属意他的,对桓衍多少有点意见。
这样的立场,让他天然就会去维护先帝。现在桓衍要更改先帝的政令,背后的有心人将消息传给他,自然是希望他站出来阻止。
阻止当然是阻止不了的,他现在只是个连差事都没有的光头亲王,靠朝廷的俸禄养着,哪里能跟桓衍对抗?他更像是一颗探路的石子,被人推出去试探桓衍的决心和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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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所谓规矩
甄凉想完了,便对桓羿道,“不知这幕后之人是谁?若也与桓衍立场相对,倒未尝不是一份助力。”
桓羿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还是阿凉知我。”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多是愤怒自己被人当枪使,不说报复回去,但通常也很难与利用自己的人交好。但是桓羿和甄凉的第一反应,却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对方可以利用他们,他们也可以利用对方,不是吗?
不过眼下,幕后之人可以暂且放一放,倒是这件事拖延不得。甄凉点了点手里的纸,问桓羿,“这个,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对方既然希望我去阻止,我当然要如他所愿。”桓羿笑道。
甄凉先是惊讶,而后不信,“殿下要按他说的做?”
桓羿脸上的笑意变得高深莫测,“做当然要做,但怎么做,什么时候做,就由不得他了。”
甄凉一听就知道他已经有所打算,便没有深问。她本来也只是过来打个招呼,然后就得去尚仪局金尚仪那边了。其实这一趟不来也没关系,只是今儿头一回过去,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放心不下,先过来看一眼。
桓羿却道,“急什么,陪我用了饭再去。若是金尚仪问你,就说伺候我用早膳,她还能说什么不成?”
倒也是这么回事,甄凉抿唇一笑,果真留下了。
金尚仪也不算是冤枉了她,她一切的规矩都是跟在桓羿身边学的,学会了是一回事,但会不会遵守,又是另一回事了。甄凉从来没有打心底里将那些规矩看得太重,也不会像一般人那样不敢违背。
“其实你若不想去,我让成总管去传一句话,也就罢了。”吃饭时,桓羿又这么说。
甄凉有些心动,但终究还是摇头,“我也是近来才发现,自己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跟着金尚仪学习是个很好的机会,错过了可惜。”再说,她还有别的打算。总跟在桓羿身边,万事反而要靠他,哪里能帮上什么忙?
好在桓羿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强求。
用过饭,甄凉去了尚仪局,桓羿便也带上人出门了。
金尚仪倒没有挑剔甄凉来晚了的事,果然道,“如今没人得空管你,你就跟在我身边,我亲自盯着。”说着叫人取来一本半尺厚的宫规,让甄凉接下,“第一件,先把这本宫规抄一遍,书案纸笔都给你准备好了。”
甄凉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角落里果然有一张小桌子,上面的东西齐全得很,坐下来就能动手。
她也不辩解,抱着书走过去。
金尚仪倒是怔了一下,多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开始处理起今日的事务来。
尚仪局的事情很多,金尚仪除了在一些仪式上陪伴皇后之外,更重要的是待在尚仪局里处理这些杂事。一上午屋里的人来来回回,说的事情既多且杂,难为金尚仪才回宫没多久,竟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甄凉从前做到过尚宫的位置,不但六宫局的事抓在手里,就连十二监的差事也有不少被她抢了过来。
那时她也是忙碌的,手底下带着不少人。但她的底气是来自于桓羿的眷顾,有这独一份的眷顾在,没人敢在她面前造次,处理起各种事务来自然十分顺畅。但没了许多顾虑,处事究竟少了几分圆融。
金尚仪这种细致,也是她要学习的。
甄凉一心二用,一边抄写,一边听金尚仪将种种繁难的事务梳理得清清楚楚,一一分派下去。
看得出来,她虽然才回宫不久,但威仪却很重。这种威仪跟叶尚仪不一样,她既不疾言厉色、也不动辄惩罚人,就连说话的语调也是慢慢的,不疾不徐。但是进出这屋子的人,每一个脸上都是肃然的神情,莫说不敬,就是放松调笑一下都不敢。
所以整个屋子都安安静静的,除了回事情的人,就是金尚仪在说话。
甄凉看得若有所悟,一时几乎忘了还要抄写。还是金尚仪察觉到她的视线,突然瞥过来一眼,惊得她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然而等需要处理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金尚仪走到她的桌案边,拿起她抄的东西翻看了几眼,却还是冷着脸讽刺道,“这半上午就写了这么几个字,莫不是心已经飞了?我见你一直看着我那个位置,怎么,想坐?”
甄凉低头,“奴婢不敢。”
“又是不敢。”金尚仪冷笑,“我看你敢得很!”
甄凉本以为她要惩罚自己,却听金尚仪道,“既然想坐,就去试试如何?”
她不由一愣,“尚仪?”
“傻了?”金尚仪“哼”了一声,“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也不过这一点胆子。”
这甄凉就不服气了,她当即搁下手里的笔,“尚仪有命,岂敢不从?”说着站起身,直接走过去,在金尚仪之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是首位,正对着大唐,因为椅子下面还有一处脚踏,所以显得比别处更高些。坐在这里,会让人油然生出一股俯瞰所有人的傲气来。
甄凉坐了片刻,便起身走了下来,垂着头站在金尚仪面前。从始至终,她神色平静,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屋子里没有旁人,自然也无人得见这令人吃惊的一幕。
而唯一一个目击者,看着甄凉的眼神已经冷成了冰,“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从根子上,就是个叛逆!”
“叛逆?”甄凉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只看桓羿以后的人生轨迹,这两个字竟没有说错。甄凉是他教出来的人,自然也一身反骨,不会流于俗同。她笑了一声,“尚仪既这么说,那就当我是叛逆吧。可我只是不信命,不认命,难道这也错了吗?”
“不信命,不认命?”金尚仪嗤笑,“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
甄凉抬起头看向她,“不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是尚仪把我看得太轻了!”她盯着金尚仪,语气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重量,“我以为尚仪应该明白,这宫里谁都可以随波逐流,唯有我们这些女官不行!”
她们如果肯认命,就不会进宫来了。进了宫,就是想要博一条与世俗女子截然不同的道路。
金尚仪跟她对视片刻,忽然笑道,“竟是我小看了你的心气。可惜心气再高,终究还是要受种种规矩束缚。这世间谁都不能例外,你若以为自己与俗人不同,就能超脱一切,那就可笑了。”
“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连陛下和娘娘,尚且不能一切随心自在,我又岂敢妄自尊大?”甄凉说,“只是这世上有人只能做规矩束缚之下的牛羊,有人能在规矩的框架之内从容游走,有人能找到规矩的漏洞游离其外,还有人……了解规矩,深入规矩,甚至推动规矩运行。”
甄凉微微抬了抬下巴,不闪不避地对上金尚仪的视线,“尚仪……不正是这样吗?”
金尚仪闻言大为震动。她已经出宫多年,还是被皇后请出山,自然是因为心底的野心并未熄灭。进宫之后,她也有一系列的计划,能够得到帝后的信重,为自己谋取更多的荣耀和地位。
所以她一进宫,处理了之前的乱象,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订立更加严苛的规矩,为此不惜请桓安出山!
这种心思,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突然被甄凉点破,甚至说得比自己想的更加透彻,由不得她不吃惊。
甄凉说得没错,宫规确实严苛,但却总有不受束缚之人。她第一眼看到甄凉就觉得扎眼,之前只以为她是胆大妄为、无知狂妄,如今看来,甄凉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
既然如此,她的傲气就不是无的放矢。
“你究竟是什么人?”金尚仪惊疑不定地盯着甄凉问。
甄凉的履历她自然是看过的,可一个深闺之中长大,自有无怙无恃的十五岁小姑娘,会是这个样子吗?
“尚仪明鉴。”甄凉却突然低下头去,“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侥幸与尚仪有着一样的志向,若是尚仪不弃,甄凉愿附骥尾,为尚仪鞍前马后。”
“你就是用这种花言巧语,蛊惑了冯司膳?”金尚仪突然问。
甄凉笑得一派自然,“冯司膳心思朴拙,岂能与尚仪相比?”
金尚仪一时竟不知道她是在骂冯司膳,还是在骂自己了。但甄凉夸她是个聪明人,这一点确实是不能否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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