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这还是住在瓦房里的人,至于那些住在草屋里的百姓,屋子里已经开始漏水了,不得不将全家的锅碗瓢盆都搬出来接漏进来的雨水,狼狈得很。
只有小孩子们不知道大人的辛酸,才会喜欢这样从未见过的天气,想冲进雨水里玩耍,但都被大人死死拘住。
宫里倒是不用担心房屋是否稳固的问题,但气氛也十分凝重。
暴雨下到第二个时辰,已经过了耳顺之年的中书令赵宠匆匆赶来求见,不久之后,侍中谭涓和尚书左仆射韩源之也来了。三位大人虽然都用了雨具,但到勤谨殿时还是浑身都湿透。
如此面圣,未免失礼,都由内侍领着去换过一身干爽的衣裳,这才被请进勤谨殿。
勤谨殿里已经提前点起了烛火,自从宫中宣布要节俭以来,桓衍就将勤谨殿的烛火减半,很少没有像今日这样靡费了。
但是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去理会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
“陛下!”中书令赵宠表情凝重地拱手,“这场雨再这样下下去,只怕顷刻之间就是一场洪涝,还需早做打算啊!”
“不单是京城,还须得防着外地各处也有受灾的。”尚书左仆射韩源之死死地皱着眉头,也跟着道,“事实上,豫鲁一带受灾的折子,今日才送到臣的案上,原本是打算明日朝会时与陛下商议……”
说着掏出了藏在袖中的奏折,呈给桓衍。
“今年的天时,只怕十分不好。”侍中谭涓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洪涝之后,向来容易滋生疫病,也需提前防范,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若不是这样,他们三个位高权重的大臣,也不会冒雨过来了。
这种事,早一刻晚一刻,都干系着许多人的性命。
桓衍虽然是个酷爱耍弄权术的帝王,并不怎么关心国计民生,可是天灾这种事,向来都是跟天罚联系在一起的。他身为天子,却让人间遭受天罚,那必然是他这个帝王德行有亏,才让上天降罪。
所以灾情越是严重,他就越是脱不开干系。而桓衍绝不是那种可以为了这等事下罪己诏的帝王。
所以他随手翻了一下那几本奏折,表情也变得十分严肃,“救灾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就都托赖三位卿家了!”好在这种事自然有一套运转的体系,完全可以交给下面的臣子去办,不需要他太过操心。
三位大臣显然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对视了一眼,纷纷点头应下。其实事情他们就可以处理,之所以要过来一趟,主要是走个过场。
军国重事,自然只有陛下才有权力处决。
前面定下了基调,后面就要提具体的难处了。韩源之管着六部,当下只略一思量,就道,“户部那边倒是可以暂时先从别处挪出一笔钱来操办此事,只是库中的粮食不多了,只怕应付不上。”
眼看就要到收夏粮的时候了,在民间,这个时间段被叫做“青黄不接”,就算国库不用担心接不上,也实在没剩多少存粮。
可是救灾,发钱是没有用的,粮食才是百姓所需。
侍中谭涓眸光一闪,立刻道,“各地的常平仓,陛下也是知道的,因为损耗严重,难以维持,所以常年都装不满,多半只有五成左右,只怕也不够用。”
这个事情,下面上奏不是一次两次了。一开始设置常平仓,就是为了应付灾年,用来平抑粮价,避免那些商人们囤积居奇。可是仓库的管理十分麻烦,损耗也十分严重,一度达到三成左右。而每年卖陈粮买新粮,是填不上这个窟窿的,只能官府出钱去补。
但是官府的每一笔钱,那都是有固定去处的,许多下级的县衙府衙,还欠着朝廷不少钱粮呢,哪有余裕去填窟窿?所以下头也是怨声载道,不止一次上书希望朝廷想个法子。但朝中重臣虽然个个都是国之栋梁,也是解决不了这种麻烦的,而这常平仓,又不能不设,就只能拖着。
上头不给准话,下头的人也不会那么实在,所以常平仓的储量从十成减到七成,七成减到五成,有些地方甚至只有三成了。
这还是因为每年收税都能收上来一大批粮食,不然只会更少。
所以现在真的受灾了,还是没有粮食。
好在桓衍反应很快,皱眉思量片刻,便道,“那些商人手里肯定有粮食,就让他们来出!”
“这……”三位大人对视了一眼,一时都不敢接话。
别人真金白银花钱收上来的粮食,肯定不能白要。但若说是给钱买,户部的钱还真不够用的。而且这些商人平时囤积粮食,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翻上几倍,大赚特赚,什么好处都没有就把粮食卖给朝廷,说不准还要被压价,谁会乐意?
就算是朝廷,也没有强征他人财产的道理。
桓衍也看得出来他们的顾虑,哼了一声,扬声叫桓安进来,“之前不是让江南的商人运粮食到边关,换取盐铁茶券吗?暂且将这部分粮食匀过来,送到灾区去。”
“陛下,万万不可啊!”中书令赵宠吓了一跳,连忙大声阻止,“边关抵御外敌,乃是我大魏的屏障。将士们都等着钱粮,若是挪作他用,吃不饱饭,怎么能抵御得住外敌入侵?”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外敌入侵?”桓衍不快道,“异族都是秋收之后,南下劫掠,不会这个时候来。如今全国各地都收了灾,自当全国上下一同努力、共克时艰!朕又不是要削减军费,只是暂时挪用,将来再补上便是!就这几个月节省一下,难道就过不下去了?”
赵宠听到他这番话,脸上的表情一时精彩极了。
什么叫“就这几个月节省一下”?这真是不知民间疾苦的帝王才说得出来的话啊!殊不知民间多少人家,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要不然,怎么年年都有“青黄不接”闹饥荒的时候?
至于边关将士,那就更不必说了。他们是脱产的正规军,粮食全靠朝廷供给。日常操练任务又很重,必须要吃饱才行。那是抵御异族铁骑的精锐将士,要是个个勒紧裤腰带,饿得面黄肌瘦,敌人来了连武器都拿不动,那还打什么?
顿了顿,赵宠才道,“全都截下来只怕不行,暂且截留一半救灾吧。实在不行,就让他们多运一些粮食。若他们那里拿不出更多,那就允许其他商人用粮食换盐铁茶券。”
另外两人也附和了一番。桓衍便摆手道,“既然定下了章程,三位卿家就先去忙吧。”
三人告辞之后,不多时,因为下雨而安静下来的各个衙门便都忙碌了起来。好在救灾的事常有,所以大家按照规矩来办事,倒也算忙而不乱。
然而没等所有人松上一口气,去江南传旨的使者很快送回来一个消息:江南也遭了洪灾,比别处更严重!
这位使者刚进江南境内就发现不对劲,一番访查,便得出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此时他甚至还未深入江南腹地,也没有见到那几位大商人。但他不敢继续往前走,索性先加急将消息送回来,等待皇帝圣裁。
据他所说,江南的情形其实有些复杂。今年年初,桓衍通过了一项政令,取消了先帝当年对江南的种种限制,不但不再限制商人以粮食换购盐铁茶券的数量,也不再限制江南百姓在地里种什么。
于是一夕之间,江南八成的土地上都种上了桑苗,只有最守旧的那些百姓,才坚持继续种粮食。
所以,明明按理说江南的粮食早熟,一年可以收割两次,这会儿应该可以收第一波了。但实际上收上来的粮食寥寥可数,导致本地的粮价都涨得不像样子。
好在没多久,就有商人放出粮食来。虽然粮价还是高,但是大部分百姓咬咬牙也买得起。
再说,现在家家户户都在种桑养蚕,等布织好了卖出去,还是比种地要赚的。谁料这个月,突然就遭了水患。江南临海,水患可不像是北方这种程度,那是街上的水都能淹到一人多深的!
这么深的水,不用说,大部分才种了没几年的桑苗和小桑树都被淹了。而这会儿,偏偏又是夏蚕最关键的时刻,每一天都要消耗大量的桑叶,桑树被淹,稍微有底蕴的人家,还可以高价买桑叶来喂养,普通百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蚕饿死了。
在那些有种植园的大户而言,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虽然水淹了大片的地,很多蚕都死了。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今年江南丝绸布匹的产量必然会锐减,那价钱就会疯一般地涨上去,他们是不可能亏的。若是自家就有商队,那就更赚了。现在的损失,将来总能从别处找回来。
可是百姓们本来就要买不起粮食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全靠这一批蚕,如今什么都没了,立刻就陷入绝境之中。
本来这么严重的情况,应该尽快上报朝廷,请求赈济。毕竟江南的常平仓比别处更不如,储存的粮食还不如布匹多——粮食和布匹都能用来完税,百姓自然是有什么就交什么了。
然而几家大商人看到了商机,怎么会允许官府破坏他们的计划?于是联合起来压制住各处衙门,封锁消息,以至于当地遭灾一月,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竟半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第067章 恼羞成怒
“放肆,放肆,放肆!”桓衍收到这个消息,简直怒不可遏,几乎将勤谨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遍。
在殿内侍奉的太监和过来送奏折的小太监都吓得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更不敢劝,只能任由他发泄。
他们是这世上最接近权力中枢的一群人,也就更明白桓衍是为什么在恼怒。他恼怒的不是江南水患,不是大商人们罔顾百姓、囤积居奇的作为,而是自己身为圣天子,却被这些商人给糊弄了!
他给了他们地位和利益,以为这是双赢的举措,谁知道却只是养大了他们的野心,这群人追逐利益的时候,可没有考虑过他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更没有想过要顾虑他的面子。
这让桓衍如何不恼羞成怒?
他因为出身和自幼经历的缘故,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脸面,当上皇帝之后,纵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痛快,但却也是生杀予夺、大权在握,如今却发现,无论他站得有多高,总有人在跟他作对。
好在桓衍也不是初登基的时候了,那时他在朝堂上,不管说什么都有人顶回来,才叫难受。
而现在……他至少有一部分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行事。桓衍重新坐下去,扬声叫道,“桓安!”
“老臣在。”桓安依旧是不慌不忙的样子,连声音都是沉稳的,他走到桓衍面前,低头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以前桓衍很喜欢他这种从容的姿态,觉得这样很有大家风范,不愧是太-祖调理出来的人。甚至自己私底下也未尝没有悄悄模仿过,在群臣面前短出个大气沉稳的模样来。然而此刻,他看着桓安这样的做派,竟觉得有些刺眼。
只看这满地狼藉,就知道他永远做不成这样的人。
“什么吩咐?”他将奏折丢在桓安脚下,“你选的人,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桓安弯腰将奏折捡起来,翻看过后,整理好重新放回御案之上,这才开口道,“陛下容禀,老臣亦不知这些人私下竟如此胆大,明明蒙受皇恩,却不思回报,反而想方设法跟朝廷作对。”
他说到这里,微微缓和了语气,继续道,“不过陛下也不用太过忧心,既然这些人不听话,那再换听话的便是。陛下乃是天下共主,想施恩于谁都可以,不想施恩的时候,收回便是。至于别的,直接交给中书堂那边处置即可。”
“你说得轻巧!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桓衍怒斥道。
其实他也知道,这事是他迁怒桓安的多。因为在最初,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桓安就跟他说过,江南这些富商桀骜不驯,多年来在当地经营,几乎将江南打造成了铁板一块.就连许多朝廷命官,不是被他们收买,就是被他们打压,根本无法插手江南的管理。
江南吏治败坏,朝廷已经不太能管得了他们,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了。
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任由他们在那边胡闹。就连先帝努力了这么多年,也只是稍微限制了他们一下,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所以当时桓安就说过,跟这些人合作,就要提防他们阳奉阴违,或是暗地里使坏。
是桓衍自负地认为,自己身为帝王,他们想要什么都能给,只要利益足够,未必不能收服江南。一旦收服此地,那么这里就会成为他最坚实的大后方,要钱要粮要人都有。有了这样的基础,要将整个朝堂掌握在手中,也是易如反掌。
然而事实却是,好处对方吃了,却根本没有如桓衍想的那样顺服,反而继续挑衅他身为帝王的权威。
桓安知道他的性子,所以半个字都不提从前的事,而是三言两语就将此事定性为“忘恩负义”,仿佛一切都轻描淡写,极大地挽回了皇帝的面子,所以桓衍也很快冷静下来,“也罢,此事暂且搁置,当务之急,还是赈灾最要紧。”
他看了桓安一眼,却没有点他的名字,而是转过头,随手点了一个面熟的小太监,“你,去召中书堂几位大人过来议事。”
“是!”被顺手点到的潘顺顺沉稳应下,快步退出勤谨殿,一溜儿小跑叫人去了。
往勤谨殿走的路上,几位老大人免不了向潘顺顺打听一下皇帝为什么召见。
按理说,这种事情,消息还没有公开,内侍们是半个字都不能说的,万一从自己这里走漏风声,追究下来谁都担待不起。不过这些都是重臣,皇帝又那么生气,须得让他们提前做个心理准备,所以潘顺顺斟酌着,最后惜字如金地道,“江南来了消息。”
他从始至终面色严肃,几位大人已经看出不好的苗头,再听到这六个字,彼此对视一眼,心都沉了下去。
有了准备,真正知道江南的现状时,他们虽然震惊,但都还算稳得住,确认了消息来源,便开始商议对策。既然江南的商人指望不上,那就只能向天下张榜,让所有的粮商都参与进来了。
只要运粮到受灾地,就能够换到珍贵的盐铁茶券。若是愿意主动将粮食捐献给官府,达到一定数量,就可以被授予官职。
对于一介白身而言,这是最快的进身之阶。
虽然授官也基本上都是低品的虚衔,只有官名,没有职司,甚至连俸禄都没有的那种,但毕竟是官身,不但可以得到许多便利,还能庇护子孙。毕竟商户子弟虽然也能参加科考,可是各方面都卡得很严。
若不是事态紧急,几位宰执还不会拿出这么具有诱惑力的奖励方式。
即使如此,他们也在勤谨殿里吵了一个下午,才定好最后的章程。
桓衍被吵得头痛,所以等人一走,何荣便劝他去外头走走。他想着最近为了这事焦头烂额,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放松过,便顺势答应了。
即使在宫里,皇帝的仪仗已经精简了很多,但还是为数不少,远远地就能看到浩浩荡荡地人群,该回避的人自然早就躲起来了,绝不会让皇帝看见,而有心人,也可以提前准备起来,来个“偶遇”。
可惜今日皇帝没有跟后宫嫔妃玩乐的心思。几个等在各处的嫔妃被打发走之后,也没有其他不识趣的人了。
但桓衍被她们提醒,倒是突然想起来了,他的后宫里,还有好些江南送来的美人呢。平心而论,美人是很合心意的,但是如果内里还藏着什么目的和打算,那就很令人厌恶了。
所以原本已经准备打道回府的桓衍脚步一顿,就吩咐道,“去苏婕妤那里。”
皇帝这是出来散心,桓安刚刚惹恼了他,当然没有跟来。何荣一听就明白皇帝的意思,当即应下。
……
甄凉收到潘顺顺送来的消息,不由心脏猛跳。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了!
这一回的江南水患,她是有印象的。因为是后来翻阅宫中各种奏章档案时看见的,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因后果都写得清清楚楚。
上一世,借着江南水患,那些大商人大世家又敛了一笔财。至于普通百姓,大部分日子都活不下去了,一部分索性卖身给那些世家和商人,寻求庇护。另一部分则一不做二不休,联合起来打破了一个大商人建在城外的庄园,抢夺了不少粮食财物之后,直接乘小船出海,当了海盗,行那劫掠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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