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第291章 日记(上)
施婧的日记,虞嫣看了三天。
几乎每一天,她都在日记里留下了字迹,短时不过寥寥数语,长时则有整页。
施婧喜欢把觉得有意思的事写下来。
比如,他在人前总是很有权威,连在他的皇帝父亲面前,都是一副喜怒不外露的稳重之色。但施婧拿出注射器的时候,那张脸就再也绷不住了。
他会盯着施婧调配针剂,看着她从玻璃针管里把空气排出来,用酒精和碘酒给他的皮肤消毒。那表情,强装着从容凛然,却总在施婧扎针的那一瞬破功,闭着眼睛转开头去。
和施婧稍微熟悉些之后,他还嘟哝一声“轻些”。
施婧觉得十分好玩,每次都会故意把准备的过程拖久一些,只为了欣赏他那纠结的眼神。
比如,他觉得施婧的思想学问以及身上的东西都与世间所见大相迥异,追问她的来历。
开始的时候,施婧只一口咬定她是北边的人,还讽刺萧长懋说,她是他父亲派人绑来的,自己什么来历,他应该最清楚才是。
然而萧长懋并不理会这解释。
——“……他说,北边的魏朝人他见过许多,不乏贵胄。鲜卑虽然有归化汉学的意思,上下致力于改换衣冠,尊奉孔孟,但毕竟出身蛮荒,开化不全。天下学问的精华,都在南方这边的齐朝,绝无可能出现魏朝人比梁朝人更通晓学问的情况,哪怕这学问只是区区医术。我听了这话,简直是又好笑又意外又生气。意外的是,好笑的是,他说这话时的样子振振有词,自大又直率;意外的是,他的逻辑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生气的是,他居然觉得我的职业只是区区而已……”
——“……我说天下医生无不是治病救人,你这样藐视医生,跟那个在扁鹊面前讳疾忌医的蔡桓公又有什么区别?他说蔡桓公固然是不对,但要知道天底下庸医遍地,扁鹊那样的人是凤毛麟角。否则,为什么那么多的太医和民间游医来为他看病,却一个也不曾给他治好呢?说了这话之后,他似乎意识到错误,立刻又说我不是庸医,我是扁鹊。这话听上去是奉承,我心里好受了一点。但我并没有放过他。我问他,那你就是蔡桓公了?他说他不是,因为他如果见到扁鹊,一定不会放他走。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定定的看着我。那一刻,我忽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虞嫣看到这里的时候,正是在录制节目的间隙,给她补妆的化妆师好奇地问她看什么看这么起劲,一直在傻笑。
——“……我觉得这事真是离奇。父亲很开明,让我自己决定婚姻,回国之后,我也在他和母亲的安排下见过了不少人,但我对他们,始终提不起兴趣。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我甚至说不清具体的时间和空间的地方,在这个从出身背景到见识都风马牛不相及的人身上,我居然有一种找到了知己的感觉。我说的笑话,他能够听懂;我对一些事的看法,在这边理应被人斥为不成体统,他却会表示赞同。比如,我虽然没有告诉他我究竟从哪里来,但我说出了自己当年学医的理由。我学医,一来是因为我喜欢,二来是因为可以有一份职业,不用像母亲和别的女子那样,早早嫁人生子,从此生活只剩下家庭的琐事。他听了之后,先是诧异,而后,却是一笑。他说,他的母亲裴皇后,如果也能跟我一样,那么这辈子或许会开心一些……”
——“……他真的是一个相处起来十分舒适的人。就算遇到向左的意见,他也会心平气和地跟我讨论道理,而非争执。我们聊了很多,各自的家族,以及自己的志向。他说他的志向,是整肃朝廷,打过江去,一统天下。我想,作为一个半壁江山的太子,这愿望真是合情合理又平平无奇。他问我的志向,我说我希望将来开一家医院,或者孤儿院。他问我医院和孤儿院是什么,我解释给他听。他脸上的表情,跟我刚才心里想的一样,大约也觉得我这志向也是合情合理又平平无奇。而后,他却问我,如果他为我在这个地方设一个医院或者孤儿院呢?他的样子很认真,我的心又跳起来,我承认,我很心动……”
日记继续翻页,虞嫣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施婧的治疗很是成功,半个月之后,萧长懋的病已经大好。
——“……今天,他带我走出了养病的行宫,到健康城里去了一趟。我以为他要带我去逛街市,但不是。他带着我,来到了一片很大的宅子,里面空空的,像是刚整理出来。他告诉我,这是他名下的别院。他已经向皇帝上书,建议在京中开设济病坊和孤独园,周济无钱看病的穷人和鳏寡孤儿,这别院,就是他捐出来,专做此用的。说实话,我很是吃惊,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反问我说,你不是说要常怀一颗慈善之心么,你能有,为什么我不能有?我哑口无言……”
虞嫣想起萧寰曾经说过,文皇帝虽然武德充沛,但本质是个仁厚的人。
如今看来,倒是不假。
但接下来,施婧的行文却开始变得纠结。
因为萧长懋的病已经治好,而她面临着留下还是回去的问题。
第292章 日记(下)
但就像虞嫣知道的那样,最终施婧还是离开了。
和虞嫣一样,还在北方的时候,她试尽各种可能,已经大致弄明白了回去的办法。只是事出突然,她还没来得及最后验证,就被武皇帝的人绑来了南边。
——“……为了做这个决定,我辗转反侧,每天夜里都睡不好。有好几次,我看着他的眼睛,甚至想就这么答应下来好了。但最终,我还是忍住了。这里有他所有的东西,他的家人、朋友、志向,他的东宫里,还有几位妻妾,她们已经为他生下了儿女。而我,在这里只是个一无所有的陌生人。我知道,他和我不一样。他虽然是太子,但婚姻是一早就被安排好的,由不得他来选择。他的妃妾们,见到我一向很礼让,儿女们也乖巧可爱。有时我想,是不是我也可以像奶奶和姥姥她们那辈一样,容许丈夫纳妾;或者像许多新女性那样,秉承着爱情至上,在城里维持着一夫一妻的小天地,不计较身边的人在老家还有一房长辈们安排的妻子。他知道我的想法,十分认真地告诉我,除了那边的世界,他可以给我想要的一切。我看着他,却陷入沉思。除了他之外,我想要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呢……”
——“……我告诉他,我之所以想开医院和孤儿院,是因为我想凭借我的一身所学,让自己的世界变得好一些。他说,我在这边也一样可以做这些。我说,不一样,我的所有亲人、朋友和我熟悉的东西都不在这里,我如果离开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问我不能为他留下来么?我说当然可以,但他除了是白泽,还是这个世界的太子,他妻妾们的丈夫,儿女们的父亲,他身上的责任太重,无论哪个方面,他并不只属于我一个人。他看着我,许久也没有说话。而我看着他,只觉自己的心口在疼……”
到这里,已经是在宣纸日记本的末尾。
后面还有好几页纸,却只有日期和天气,别的一个字也没有。
只有最后一页上,她又写下了一些。
——“……我离开时,他问我,还会不会回来?我说也许会。他又问我,如果他将自己的责任全都完成,卸下了身上的重担呢?”
这句话,就是整本日记的结尾,再也没有别的话语。
虞嫣看着屏幕,怔怔的。
并非因为这本日记的结束,而是想到了萧寰。
相似的话,他也曾向她承诺过。当然,两人现在都已经认清,这件事暂时不可能实现。
而对于施婧,据虞嫣所知,这以后,她再也没有在这边出现过。
虞嫣越想越是抓心挠肝,当即开车去了一趟园馨福利院,请吴院长让她再去看看施婧的日记。
接在宣纸日记后面的日记本里,记叙的已经是施婧回来之后的事。虞嫣仔细阅读,施婧离开了被土匪乱军搜刮一空的老宅,先是到城里的教会医院待了两个月,等到局势平稳之后,便动身到上海去与亲人们团聚。
虞嫣又去看宣传栏上福利院的建院历史,与日记本上的时间对照,恰恰是在三年后。
吴院长见她这些举动,有些好奇,道:“你是不是对施女士的哪一段经历有兴趣?”
虞嫣犹豫片刻,问吴院长:“施女士当年,一直在这福利院里么?”
吴院长道:“是啊。其实施女士的医术高超,当年在上海很有名,但她却抛下了那边的优厚的待遇,回到了这边来。老福利院的房子,其实就是施女士的老家改建的,她在那里收养孤儿,也给人看病,一干就是一辈子,再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虞嫣又紧问道:“真的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她有没有消失不见,过一两个月或者几个月,又突然回来了?”
吴院长露出讶色。
“这个么,据我所知是没有。”她说,“福利院里的人手就那么多,施女士是院长,柴米油盐都要她操心,每次出差也都是办完事就要忙不迭往回赶,哪儿有时间离开一个月几个月的?”
虞嫣微微颔首,没再多问。
施婧这事,虞嫣原以为看到了她的日记,自己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但现在看来,并没有。
在日记里,施婧对于自己能够到这边来的原因,归结在那泉眼上。因为挖出了堵塞泉眼的异物,所以她能够到这边来。
但虞嫣知道,并不是。否则上次,虞甯应该也能到那边去。
能够在两个世界穿越的原因,是身上带着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虞嫣当年被乳母放入荷花池的时候,因为手上戴着施婧留下的棉绳,所以她漂了过来;而她本身是那个世界的人,所以她酒醉掉下池子时机正好,被送到了那边去。
至于她后来回来,也并非她原来以为的时间正好就可以,而是因为她原样穿着来时的睡衣。
萧寰、滕蕙和其余人,从那边过来,无一例外都是因为牵连着这边是事物。
那么施婧究竟是为什么能够过去呢?
虞嫣即刻想到了她在池塘里挖出的那只玉司南。
思索着这些,她随即转向吴院长:“施女士的遗物,也仍然保存在这里么?”
第293章 培训(上)
挨着陈列室,有一个房间。这里也是陈列的一部分,是按着施婧生前家里的摆设布置的,她的所有遗物也存放在这里。
虞嫣走进去,只见这屋子里的陈设简单而整洁,东西虽然并不华丽,却处处体现着原来主人的用心。
比如桌子上的桌布和椅子上的坐垫,是用一块块旧布料拼接成的,边上用棉线勾了花边。无论是窗子边上、书桌上还是餐桌上,都摆着花瓶,形态不一,颜色雅致,上面也根据花瓶的风格搭配着花束。
各种小物件很有年代感,一只书架挨着墙壁摆着,透过面上的玻璃门,虞嫣看到了里面摆得满满的书。
它们大多是些医学相关的专业书籍,有中文,也有外文。虞嫣的目光在上面转了转,未几,落在中间一本书的书脊上。虽然已经很老旧,但仍然能分辨出上面的繁体书名——南齐书。
心头顿了一下,虞嫣征得吴院长同意之后,戴着手套,将那本书取出来。
这书,看它的残旧程度,已然是被经常翻阅。虞嫣小心地查看,忽然,一张叶脉书签露出来,而书签所在的地方,是文惠太子的传记。
她知道,这文惠太子就是萧长懋。
在这边的历史里,萧长懋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文惠太子是他的谥号。而在萧寰那边,萧长懋则活到了七十多岁,并且就像日记里他对施婧说的那样,达成了了一统南北的志向。
看得出来,这几页纸,是全书里面被翻得最多的,边角已经有些破损。
虞嫣将书合上,放回书柜,忍不住问吴院长:“施女士的遗物里面,有没有一件白玉佩?”
“白玉佩?”吴院长不解。
虞嫣于是打开手机,把自己在网上找到的玉司南的图给她看。
吴院长端详片刻,摇摇头。
“施女士一生都过得很简朴,身上从来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她说,“她的遗物,都在这间屋子和陈列室里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玉佩。”
虞嫣颔首,眉头微微皱起。
吴院长看着她:“你说的这个玉佩,是施女士的?”
虞嫣只得遮掩地解释道:“只不过在她日记里见她提到过罢了,随便问问。”
*
从福利院回家的路上,虞嫣仍然在想着施婧和萧长懋的事。
心里不是不欷歔。
从那本南齐书的模样可以猜测,施婧其实很怀念萧长懋。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够接触到的关于他的东西,就是这本书。
可以想见,她看着书上对萧长懋早逝的叙述,会是个什么心情。
但由此,虞嫣觉得很疑惑。如果吴院长说的是真的,施婧后来没有回去,又是为什么?萧长懋在那边活了很久,她这样想念他,明明完全可以再去看一看。
还有,就是那枚神秘的玉司南。它显然跟两个世界连通的秘密有关,它又在哪里?
想着这些,虞嫣的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所谓推人及己,虞嫣看着施婧日记的时候,时常会想到自己和萧寰。
她会问自己,如果将她和萧寰摆在施婧和萧长懋的位置上,她会怎么做,萧寰会怎么做?
这并不是胡思乱想自寻烦恼。
萧寰和萧长懋相比,除了没有那些妻妾和儿女,其他的包袱一样不少。
——“……他身上的责任太重,无论哪个方面,他并不只属于我一个人……”
虞嫣的手握在方向盘上,又想起了施婧写在日记上的话。
来往车辆如梭,仿佛心迹交织。
*
施婧的事,虞嫣始终没有对滕蕙多说。
她问起虞嫣在做什么,整天不是看电脑就是出门,神神秘秘的,虞嫣也只回答是为了新剧做准备。
虽然因为工作和调查施婧,虞嫣时常不在家,但一切似乎也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出什么差错。
由于大年初一弄出来的风波,众人唯恐招来外界瞩目,没有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