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缮性
“不会的,他吃饱后睡得死沉,你捏他他都不会醒。”说着,窦雪还示范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
“……你还是他亲娘嘛,这么小的孩子也下的去手欺负。”令嘉抚额。
“我生他那日,七姐姐你也在,你说我是不是他亲娘。但凡不是亲的,就凭他叫我疼的那半日,我在就扔了他了。”窦雪这个不靠谱的亲娘还道:“七姐姐,你要不要也来捏捏,这小子生得小小的,身上的肉是真的多,尤其是脸上,捏起来可舒服了。”
窦雪这一遭生产,身上减去的肉全去这小子身上了。整个小人肉嘟嘟的,手脚胀成一节一节的莲藕。
令嘉敬畏地看了这小郎君一眼,语气虚弱道:“别捏了,他哭的那声音太可怕了,真把他你捏哭了,我躲出去,可没人陪你了。”
这小郎君小小的身子潜藏着无穷无尽的爆发力,一哭哭起来没个半个时辰都停不下来。晨日那会,她在客房住着,同他隔了大半个院子,硬是叫他给吵得睡不着。
窦雪有些好笑,“七姐姐,你这般不耐烦,将来自己生子可要怎么办?”
令嘉理所当然道:“届时自由下仆他们看顾啊!”
妇人生儿育女的渴望泰半是为了提升和稳定在夫家的地位,现近身在燕州,令嘉的地位稳如泰山,她对于子嗣的渴望并不浓烈。而那种纯然的产自繁衍欲望的母性,又因为她年少,而尚未萌发。
窦雪多少看了出来,她生平第一次对这位敬慕的七姐姐产生点看后来者的俯视心态。
“七姐姐,你啊,还是不知事了。”窦雪顶着稚嫩的面孔做着老气横秋的感慨。
“那请问知事的雪娘子,那日那个哭着喊着说自己不要生了的人是谁啊?”令嘉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窦雪一本正经道:“不是我,其实那日我早早就痛晕过去了,七姐姐你后来听到的声音都是一个据着我身体的胆小鬼发出的。”
令嘉点了她眉心一下,笑道:“胡说八道。”
“这样真好啊!”窦雪本也是在笑,却忽地说起:“七姐姐,我原以为,我再不会同你这般亲近了。”
她面露怅惘道:“这些年,我也曾见过舅母、阿英她们,但也只限于见过。为了避免让人怀疑我的身份,我们连面上多说几句话都不行。”
令嘉暗道,这是自然。
窦雪的亲娘虽然姓段,可论血缘关系,但她与段家并无血缘,自没有傅家亲;而论后来的关系,段慕慈年龄比段家几兄弟都小许多,又是出嫁多年的人,更没有隔壁的傅家近。那会段慕慈夫婿身份暴露,最狼狈也最冤枉的就是段家了。也就段老夫人辈分高,威望重,压的住场,才保下了雪娘。可寄养雪娘的廖家,却是凭的傅廖两家的世交,以及段老夫人私人对廖家的恩德。
不过这些都不好同窦雪说,令嘉只笑道:“我是燕王妃,行事自然比她们自在些。”
窦雪摇摇头,却问:“七姐姐,隔了这么多年没见,为什么你仍愿这般关心我?若只是外祖母的要求,你不会这般上心的。”
“雪娘,你院子里的那株梨花是谁要种的?”令嘉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起。
“是三郎弄过来的,他说梨花是春日雪,正合我的名字。”窦雪目含异彩。
“春日雪,说的倒是不错。”令嘉接道:“我还记得你幼时有一次兴致冲冲地折了株梨花,说是让我当雪玩,结果引出了我的花癣,闹得我喷嚏不断。”
“结果,被我娘揍得哭爹喊娘。”窦雪说起自己幼时的糗事,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觉。“哭了一个晚上,第二日醒来眼睛肿成核桃样,躲在房里不肯见人,还是七姐姐你过来哄我出去的。”
“你第二日未来,我其实暗暗失落了好久,怕你会因此疏远我,这去你家寻你。”令嘉接道。
窦雪怔了怔。
“我自幼体弱,长辈们待我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我磕着碰着,哪怕是姐妹同我寻常的玩闹,转过头也要受长辈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一不留神还要像你一般挨打。时日一长,大家便都不爱同我玩耍,纵使碍着长辈的命令要陪伴我,也依旧是束手束脚的,不敢多动。只雪娘你一个,会无拘无束地同我耍闹,哪怕因此挨了责罚,你也是转头就忘,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窦雪摸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哪懂这么多,就是觉着七姐姐你生得比花都好看,恨不得天天黏着你。”
令嘉摸了摸她的头,道:“雪娘,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彼此情谊并不会因年幼而比成年少几分或轻几分。纵使过去了十年,我心上依旧是记着你的,我一直、一直盼着你能安好。”
窦雪同她对视片刻,缓缓红了眼眶,她垂下眸,轻声道:“七姐姐,其实我哥还在的事,当年六哥在云州那会就找机会告诉我了。那时他同我说,若我愿意,他能送我去北狄同我哥哥团聚。”
那个时候,耶律齐还未在北狄起势,窦雪又寄人篱下,以令奕那义气最上的性子起了济弱的心思也是理所当然。但这并不妨碍令嘉暗骂他一句白痴。
令嘉问道:“你为什么不同意?”
那会窦雪被送到廖家未过多久,对廖家并无多少感情,比起廖家,她应该更想去耶律齐身边才是。
“我初到廖家那会因为遗毒作用,身体虚弱,病情反复。时间久了,我就起了能一病不起下去陪娘他们也不错,便暗暗倒了药,被姑母,就是我现在的婆母知道了,她带了一碗药和一把刀过来,她同我说——”
虽时隔多年,但窦雪依旧能将那番话一字不差地说出:“死容易得很,上吊、跳河、服毒、吞金……只要真心想死,拿把勺子都能捅死自己。活倒难得多了,罪人家眷有被送到教坊司的,受着千人枕万人尝的活罪,又或者被发配到极边充户的,带着枷锁走上三四千里地,去一个穷山恶水,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日没夜地垦荒弄田……小娘子,你的身世是可怜,但也没多可怜,你有一个好的外祖母,能冒着天大的风险地为你伪作身份脱罪,你虽丧尽至亲,隐姓埋名,也依旧能过得锦衣玉食的日子,却不知若这事叫人发现,段、傅两家再加上我们廖家都要因你而被问罪。小娘子若想死,拿这刀子抹了脖子,你外祖母那我自去请罪,且还要谢谢你替我家去了一份后患。若还有半分怜惜你外祖母的苦心,就乖乖地把这药喝了,日子既要过下去,康健总比病弱好,笑着总比哭着好。”
令嘉听了不由肃然起敬,“窦夫人果然凶悍!”
廖将军的妻子窦夫人出身将门,后因父祖被牵扯到六王之乱中,父祖被杀,她被发配到教坊司。其人虽在教坊司,却是不爱红妆爱武装,不善歌舞善剑舞,投了廖将军的眼,被纳为妾,为其空置妻位。窦夫人智勇过人,骑射兵法皆精,同廖将军可谓夫唱妇随,廖将军出征,窦夫人押运粮草;廖将军上阵,窦夫人冒着箭雨为其擂鼓。窦夫人功高名盛,连皇帝都有所耳闻,特赐其诰命,廖将军顺势将她扶正。
也亏得姑祖母能寻出这样一位尝尽人间辛酸滋味,却依旧能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强悍女人来教养雪娘。
“姑母她确实是一等一的女中豪杰。”窦雪叹道,“但她面上也是真的冷,我那会虽被她激出了生念,却也是一直怵着她的。六哥说送我去哥哥那里时,平心论我是真的动了心的。只是,我若去了北狄,也改姓耶律,又置为我脱身的外祖母于何地?外祖母同北狄仇深似海,我身上流着耶律的血脉,可她依旧会为可保护我而苦心孤诣。我并无性命之忧,却为了那点私心投了她的死敌,她心里该是何等难过。还有母亲——”
窦雪手上兀得攥紧,紧得指背发白,“——她去前那么恨,那么恨……我怎么能去北狄……哥哥他又怎么能……”
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紧咬着牙关,言语竟失了伦次。
令嘉暗暗苦笑,她是知道耶律齐是被她爹和她给坑了。只是这事说与窦雪,无益于她,反不如隐去。
她轻拍着窦雪的背,道:“慢些说,不需急。都是当娘的人了。”
窦雪迎着她怜惜的目光,终是缓缓放松了下来,“……我拒绝了六哥的提议,以为往后虽天各一方,但总能两下相安。谁知道他居然能在北狄步步高升……”
“六哥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旧日的身份更加危险了。姑祖母有意让我再换一次身份,去得更远一些,可我花了那么多年,从哥舒雪变成窦雪,又要花多少年去做另一个人?我拒绝了姑祖母,她就把我许给了三郎,我原以为姑母会拒绝,谁知她那样刚强的人,分明知道我身份的隐患,竟也能同意。”
“婚后我常怀忧虑,只觉头上悬着把刀,却不知它何时掉落。一直到三郎受职昌平府,我方觉这把刀要落地了,偏偏这孩子竟在这个时刻来了……”
“七姐姐,六哥让我去赴你的宴席其实是在向你求助……去时,我其实很怕七姐姐你不肯管我……”窦雪哽咽道。
毕竟一边是多年不见的表妹,一边是情意正浓的夫婿,在这两者之间该做何种选择,是很显而易见的事。
只可惜令嘉并非常人,她被她娘纵得任性过度了,傅家无人能制。难得嫁了位身世手段无一不缺的丈夫,偏也舍不得制她,以至于她恃宠而骄地更厉害了。
令嘉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啊,就是在孕中忧思过度,才在生育时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往后日子平顺,还是少想一些为好。”
窦雪目中泪落不断,却又用力弯起唇,大声应道:“恩!”
第122章 北雁南渡
充当了窦雪小半个时辰的听众,终于在窦雪哭累了生出睡意后,令嘉得以走出她的房间。
窦雪的院中植着几株梨树,因是暮春,树下堆了一地的白色花瓣,恍如冬日残雪。虽世人常以梨喻雪,但雪太过冰冷,且落地即化,遇日而消,是为朝夕之物,梨花形虽肖雪,却比雪来的更温暖宜人,也更长长久久。
令嘉笑了笑,步出了这个院子。路上遇到了窦雪的夫婿,廖三郎廖永定,这人生得身材高大,却得了一张自带笑窝的娃娃脸,只是别看他面嫩,其精明强干之处却是不在其父母之下。傅成章对他颇为看好,以至于他差点上过张氏的郎婿备选名单。所幸其母窦夫人作风剽悍,雷厉风行,张氏担忧令嘉被欺负,这才放过了他。
他也见着了令嘉,他面露感激道:“家母不得亲来,纵有仆妇看顾,阿雪心中终是多有不安,还需谢过王妃陪伴。”
说着对她行了个大礼,只动作不知为何有些僵硬。
令嘉正有些纳闷,忽地听得一声“喵”,一条雪白的尾巴顺着廖永定俯身从他袖子里甩了出来,然后被他面不改色地塞了回去。
思及窦雪那个“不可一日无猫”的性子,令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忍着笑道:“方才我出去时,雪娘已经睡了,你注意些声响别弄醒他,且让人带着小郎君避开些,刚出生的孩子弱不禁风的,还是避着些猫狗的好。”
廖永定若无其事地重复道谢:“谢过王妃提醒。”
只是面上装得住,转过身去,那仓促的步子仍是泄露了他的窘迫。
一直与廖三郎偶遇后过了百步余,令嘉终不再忍,掩着嘴笑个不住。不止她,她身边的几个使女也都是忍俊不禁。
“这个廖三郎君,倒是比他父兄都会体贴人。”令嘉感慨道。
傅廖是通家之好,廖家的郎君她都是见过的,卖相都挺不错的,但个个都是直不楞登的性子。此前听闻窦雪嫁与廖三,她还曾忧虑,夫婿固然不能找明炤那种状似风流体贴,实则薄幸无情的人渣,但寻个全然不解风情,不苟言笑的木头,那往后的日子总少不得怄气。不曾想这位廖三郎君倒是比他父兄善解人意。
想到父亲曾对这廖三“精明强干”的评价,再对比下他那窘迫的步子,令嘉忍不住又是一阵可乐。
一个小乐子,给令嘉带来了大半天的好心情,一直待到范阳的信送来,她的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送信的万俟归看着燕王妃的柔和笑脸,想着这几日燕王身边越发叫人难持的安静。竟是破天荒地同情了下那个冷血苛刻的上司一下。
令嘉挥退人后,翻开了书信。
她带着太医来昌平探望窦雪,前后住了半月,就这一旬里她受到过一封信。
那封信是五日前的,信末附了句“陌上花已开,可缓缓归矣”。而这次的信上附的却是“陌上花将谢,勿以迟流连”。
令嘉看到最后一句,仿佛都能见着萧彻眸含恼意,却还强作无事的模样,咬着唇痴痴一笑,顾盼间风情无限,只可惜那赏花人却不在眼前。
令嘉收好信,派人去同卫队统领万俟归说,明日动身回范阳。
令嘉本是无意久留昌平的,虽说萧彻默许了为窦雪隐瞒身份,但窦雪的真实身份终究是个隐患,不宜显于人前。令嘉这次来探望都是隐去了行踪,推说是去着昌平探望她三哥的。本来上次萧彻来信,令嘉就已准备动身,不料当日窦雪突然发作,令嘉只好作罢留下,这才一留留到了今天。
大约是把话说开了的缘故,窦雪放下了对未来的忧虑,舒展了心思,还能笑着送别令嘉。
令嘉见她手上还抱着一只小奶猫,有些无奈地提醒道:“你碰过猫记得换身衣服,再去抱他。”
“七姐姐诶,我分得清轻重的。也就这只小猫的亲娘不肯养它,我才少不得要多费些心。”
说是这么说,但看这小奶猫通体雪白的颜色,懵懂的大眼,令嘉更觉得窦雪是被它的颜色迷住了。
窦雪带着几分不解道:“它生得这般可爱,七姐姐你怎么就看不上呢,你若肯养,也省了我许多事了。”
令嘉没好气道:“我才不像你这么花心呢,见一只爱一只,养了一院子的猫还嫌不够。”
窦雪不以为意地笑道:“好物总是多多益善,狸奴这般可爱,一只怎么够啊!”
令嘉失笑,同小时候一般,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悠着些吧,莫叫你家小郎君长大了哭诉家里都被你的猫吃穷了。”
窦雪摸着额头,冲令嘉使劲笑了笑,笑得牙齿都露了出来,带着几分傻气和稚气。
令嘉从昌平出发去范阳,这行程若以驿站的快马去跑,不过半日的路程。但令嘉自不会同邮递一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地赶路,路上总有休停的时候,这耗时不免拖长了些。
因昌平和范阳离得太近,官道上未设驿站,令嘉是暂宿在附近的广平县的陶知县府中。所幸去岁末的燕王府宴上,陶家也是座上客,既打过照面,再打交道也不显突兀。陶家待客有道,热情周到又未逾距,只下人们总有些偷瞟令嘉的,显出规矩宽松,露了陶家的底子。
令嘉自有服侍的人手,自不会去挑剔他人的下人。只是陶家规矩宽松,不只应在下人身上,还应在他家的女孩身上。陶知县有个将要及笄的女儿,拜见令嘉时只多看了万俟归一眼,下午陶夫人就过来探问万俟归的出身职位了。
令嘉打发了陶夫人,然后就让人召了万俟归过来。
褐发蓝眸,肤色如雪,身材高大,眉目深邃又精致,带着西域血脉的影子,但面部轮廓又比西域人要柔和许多。他年正二十七,正是一个男人最成熟的年龄,那种蓬勃的阳刚之气中和了他过于精致的五官带来的女气。
令嘉见过许多美男子,犹得承认这个此人当属第一等的绝色。他同萧彻传出的那些龙阳秘闻,荒唐归荒唐,但合上两人颜值,行事还是有一定合理性的。毕竟两个正当盛龄的男子,具无妻妾,又成日形影不离的,偏还都生得极为俊美,怎能不叫人想歪。
令嘉腹诽了几句后,问道:“万俟统领,陶知县有女欲许与你,便让我来问问你可有意思?”
万俟归用生硬的官话说道:“谢过王妃好意了,属下无意。”
令嘉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陶夫人已知晓你是北狄亡人,且丧妻有子,亦愿以女许知,这陶小娘子出身书香门第,容貌秀丽,又得其父母宠爱,妆奁颇丰,颇有可取之处,你若是担心她的性情,也可再多看看,倒不必一口推拒。”
平心论,万俟归虽是萧彻心腹,但其出身背景是硬伤,再加上文武之隔,那陶知县虽是三等进士的出身,但终是文人,将女儿许给万俟归当得下嫁二字的。不过,凭借万俟归那脸蛋身材,也多的是女子乐意下嫁就是了。
万俟归坚持道:“属下并无婚娶之意,不必误这辰光。”
令嘉挑了挑眉,说道:“万俟统领,你正当婚嫁之龄,又无妻妾,若强说不愿婚娶,未免牵强,你要想推拒,怎么也得与我一个说的过去的理由,去同陶夫人交代吧。”
万俟归便道:“在小儿长成之前,我无意婚娶。”
令嘉便劝道:“先夫人丧身也有许多年了,你惦念亡人不为过,但为此不娶却是荒唐。我听闻你那孩子现下也有十岁了,再过几年也当娶妻了,你在大殷没有内眷,谁能替你操持他的终身大事?曹夫人同你固为通家之好,但为寡居之身,许多事都是要避险的。再者,殿下再是器重你,你也难脱北狄出身,在大殷无亲无朋,娶个有根底的汉女,遇着事了也好有个帮衬。”
令嘉可是经萧彻亲在盖章的口齿伶俐,一番话下来,于公于私两处都叫她说全了,惯来少言寡语,连官话都说不大溜的万俟归哪里是她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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