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缮性
“前吴乱象起自灵帝,此后百余年,藩镇四处割据,朝廷法度尽丧,丁壮被掳为兵,空余农田荒芜,妇弱相食,其中又以北方战争为最频最烈,刘开平过关中、河东,叹生灵无余,题书‘春燕筑巢于野’。”
令嘉默然。
这一句叹,她也曾在书上看到过,彼时不知其解,还觉得挺有诗意,待明白过来后,方觉毛骨悚然。
春燕多爱筑巢于屋檐、木梁之上,因有人烟的地方,总比野外安全。若非房屋被烧尽,人也死绝,叫春燕无处筑巢,它又怎会筑巢于也。
“善善,历朝历代每逢乱世多见胡乱,但在这样大乱的百年里,胡人却始终不得南下,而在傅家的庇护下的河北,不曾遭过大乱。太.祖平定天下时,户部清算户口,河北得七十万户,占天下七一之数,只范阳一城就有十万户的人。傅家归降,太.祖百般忌惮,还是要破例封其昌黎王,顾忌的就是这七十万户的民心。”萧彻的语气平淡,不见慷慨,不见激昂,只以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去评述。
令嘉有些恍惚。
昌黎王,大殷唯一的异姓王,这是一个被尘封太久太久的名词。
本朝无史,前尘往事被封存在史馆发灰,许多事只能靠代代人的口口相传。有些事若无人去传,那么不过两三代,就要湮灭在时光岁月里。
若非萧彻提起,令嘉几乎都忘了她爹最初的爵位不是信国公,而是昌黎王世子,一个在德宗时就被削去的名位。
令嘉低落道:“纵有百年安稳,二十年日削月割后,所谓的民心也只剩得范阳一城,而范阳这一城的人最后也在城破那日尽付之一炬,所谓的大义也不过如此罢了。”
“所谓的日削月割是朝堂上的手段,这些手段固然有效,但也不过一时,而大义却比你想得更有力量。傅公初回燕州募兵时,整个河北都踊跃相从,悍不畏死,这是你祖辈大义的遗留。你道傅公对你兄长心狠,却不知你四哥他们奋不顾身,麾下兵士死战不退,在雁门关耗尽了耶律昌的亲兵,方叫他回北狄后,空有声望,却无实力,不得不向耶律旷献妻俯首。这也是你父亲对大义的坚守。”
萧彻把她的头掰正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善善,我祖父曾拿傅公的例子教诲我,人可欺,大义不可欺。”
对傅家的肯定,从傅家的灭族凶手的口中说来,免不得有些荒唐。
令嘉对着萧彻认真的目光,终是一点一点地去了那股子丧气,露出底下的哀伤。
她捂着脸,既是愤怒,又是哀痛:“我不要那什么劳什子的大义……我想要我四哥、五哥回来……凭什么总是傅家……”
这是骂声,也是哀声。
傅家在吴朝用英勇和无畏铸就了一个家族的辉煌,但在吴末起,又陷入了野心的折磨。可若说当年范阳城破,尚能说是来自野心的报应。那她父亲的傅家,已然失去野心,安心俯首为臣,凭什么还要遭受命运的无情?
萧彻知道,无论是哭还是骂都已是余韵,拍着她的背,低声哄道:“善善,莫哭了……那孩子的事,我会替你解决的……”
令嘉看着目光温柔的他,哽咽难言,心中却忍不住去想,在她嫁与萧彻后,傅家已然再一次站到了命运的赌桌前,而他们的输赢无疑是同这个人绑在一起的,他存则傅家存,他亡则傅家亡。
这原本是件叫令嘉气愤的事,可在今日去看,竟是莫名地叫她安心。
“你会一直同我在一起嘛?”从来不信誓言的人开始索取誓言,借以汲取叫自己安心的力量。
“我会。”萧彻拥抱住她,在她耳边许诺道:“我会保护你的。”
她是命运对他最慷慨的馈赠,他怎会不保护好她呢?
第128章 事难两全
倾诉那会,令嘉哭得着实有些狠,到了第二日眼皮仍在发肿,水灵灵的杏仁眼成了红皮杏仁眼,敷了脂粉掩不住。
听闻她要以这副仪容召见万俟信,萧彻有些惊讶。
正在梳妆台前细量镜中妆容的人自镜中看出他的惊讶,横了他一眼,眼波潋滟,“我现在很难看嘛?”
“难看自算不少,纵有些憔悴,也可谓我见犹怜,只是到底少了几分长辈的端庄仪态。”萧彻收了眼波暗示,挑着人的下巴,在她眉心浅浅地地印了下,然后——
他抹着自己唇上的脂粉,有些狼狈地补了句:“而且你这一脸妆粉,着实叫人无处下嘴。”
令嘉推开他,嗔道:“谁叫你下嘴了,累得我又要补妆了。”
萧彻纳罕:“善善,你素不喜盛妆,既在意仪态,等到明日眼睛去了水肿不就好了。万俟信在曹家待着也不会跑。”
令嘉手指细捻了一抹脂粉,在娇美的眉间细细擦拭,“傻彻郎,正是要趁着我眼没消肿的这会才好见他呢——你知道什么叫梨花妆嘛?”
萧彻自然是不知道,但度着她那上妆之后憔悴如带雨梨花的容颜,倒是有些会意。
他哭笑不得,“善善,你要同个十岁的孩子使苦肉计?那是你亲侄子。”
令嘉不以为意道。“亲侄子又怎么了,我在家也没少和二郎、三郎他们这么玩。谁叫你们这些郎君,八岁往上,八十岁往下,个个都吃美人垂泪这套。”
萧彻敛目作沉思状。
令嘉问他在想什么。
他凤目幽幽道:“我在想,你在我面前哭过的这么多次,有几次是真,几次是假?”
令嘉的动作顿了顿,眼珠子心虚地转了转,随即正色道:“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干系。在姓傅的人之外,你可是唯一一个见过我哭的郎君。”
萧彻面上显出了笑意,但仍故意挑刺道:“你今日要哭的这个可是姓万俟。”
令嘉信心满满,“很快就姓傅了。”
“善善,话可别说得这么满。”萧彻却是意味深长道:“万俟信这个孩子,年纪虽不大,但慧颖天生,又随万俟归经历许多波折,其意志、心智不输成人。”
类似的话,令奕也曾说过,令嘉早有准备。
她挑了挑细眉,“正是要他足够聪慧才好。”
令嘉是在定安殿的内殿花厅见得万俟信。
在寝殿的内殿召见一个外姓郎君,哪怕只是个男孩,都是不合规矩的。若万俟信真如令奕、萧彻说得那般聪慧,那他此时就当有所明悟。但被人带进这锦绣厅室的男孩神色却是平静镇定,叫人寻不出半分异色。
这样出色的定力,很难不叫令嘉想起他的生父。
令嘉在他熟悉的眉眼上逡巡了片刻,最后对上那双明澈如天空的蓝眸,她垂下眸,暗暗叹了一声。
“信郎——六哥这般唤你,我也这般唤你,可以嘛?”令嘉的语声很温柔。
万俟信点了点头。
“信郎,你可知你爹离家是去做什么?”
万俟信道:“寻亲。”
“寻的是你祖母的兄长,也就是你的舅祖父,他是云南府都指挥使,可谓位高权重。”令嘉怜惜地看着万俟信道:“你们父子在大殷无根无蒂,若得这门亲戚倚靠,日子会好过许多。”
万俟信垂下眸,神色不明:“我们身负北狄血脉,他的身份如此显赫,未必愿意认下我们。”
“汉夷之别是抵不过亲缘天性的。”令嘉温和道:“你舅祖父惦念你祖母许多年,听闻你爹的存在,连着送了三封信过来催情你爹,碍着职务不便亲至,他令他的长子来请。只是你爹动身的早,这才同他错过。情切至此,他怎可能不认你们。”
万俟信问道:“那这位舅祖会认我祖父嘛?”
令嘉蹙起眉,颇觉荒谬:“你爹已同他的生父断绝关系,信郎,你并无祖父。”
万俟信缓缓道:“既如此,为何我爹和我仍以万俟为姓?”
令嘉脸色顿变,有些勉强。
“王妃,我没有祖父,但我有母亲。”万俟信抬眸看她,眸色沉静,“你们能认我的母亲嘛?”
“……”令嘉默然片刻后,道:“你的母亲比起所谓的名分,应是更在意你过得好不好。”
“不,她最在意的不一直是我的生父嘛?”
令嘉终是不复镇定,大惊失色,“你如何知晓的?”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万俟信失了一会神,然后才道:“她的心思就在我的名字里。她这般心心念念,,我为人子,承她生恩,受她以名。纵不能尝她生前所愿,也不当刻意违她心愿。”
说到这份上,令嘉已然知道这孩子的心意。但她不愿这般轻易放弃。
“信郎,对你有生恩的只你母亲一个嘛?”
令嘉不再玩什么旁敲侧击,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目光哀切地看着万俟信,语声恻然:“我的四哥傅令启英年早逝,座上有高堂未能侍奉,膝下无子嗣不得飨食,信郎,你承他骨血,不该尽子女之责嘛?”
她发红的眼眶中缀着泪光点点,明艳无匹的眉目在此时盛满了忧伤,再不见王妃的端庄威仪,却更叫人怜惜。
如此靠近的距离,万俟信恍然发现,这个女人的眉目同傅六叔有多相似——可以想见,同他也定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应当唤她姑姑的。
只是——
万俟信后退了两步,跪了下来:“王妃兄长还有有父母兄妹子侄,而我母亲只得我和我爹。”
“……信郎,你可想好了?”令嘉直视着他,哑着声道:“你娘已然身逝,母族断绝,只剩万俟归一人。而在傅家还有你的祖父、叔伯、兄姐,这些你都要舍弃嘛?”
万俟信决然道:“父恩母恩不能两全,望王妃成全。”
万俟信走后,令嘉令人打盆冷水过来。
拿帕子沾湿了捂在脸上,消去脸上的热意。
在内室听了个全场的萧彻过来顺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唇边噙着一抹笑:“善善,有时候我都要怀疑,你家到底是世代将门,还是世代御史的门第,你的口才已是了得,不想你这侄子小小年纪,竟还能将你说得哑口无言。”
令嘉轻哼一声,道:“那是我度他年纪小,让着他罢了。虽嫡庶为宗族根本,但恩封生母的特例也不是没有。待这小子功成名就时,我四哥都不知道去了多少年了,谁还查得到四哥和他娘的事,给他娘名分的事也不是不能成。”
萧彻挑了挑眉,轻诧道:“我还道善善是没想到这层才不说。既你想到了,为什么不同他说?”
令嘉拿下帕子,恶狠狠地揉成团,愤愤道:“这小子哪里是在给他娘讨名分,这是在给他娘鸣不平呢!果真是万俟归养出来的孩子,心全偏他娘那里去了。平心论,他娘确实可怜,但傅家难道就不冤枉嘛?”
质疑的目光扫到萧彻,萧彻立刻支持道:“冤枉,善善你最冤枉了。”
这支持太敷衍了,令嘉横了他一眼,道:“信郎这小子念着他娘,也算人之常情,宽宏如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我爹肯定不能理解——他可能早早知晓万俟归和信郎这对舅甥的境况,却冷眼旁观了这么些年,分明是视这孩子为家族污点,若再知晓这孩子的态度,我是真怕他对信郎做些什么不好的事出来。”
事关岳丈为人,萧彻不置一辞。
令嘉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只自顾自道:“我想认他回傅家,本是为他前途计,但现在看来——”
她忽然笑了笑,眉宇间竟有一丝骄傲,“这孩子还真不是非傅姓不可。”
萧彻看着她眉眼虽还沾着憔悴的影子,但神采已是恢复到往日的奕奕,心中欢喜,便说出了他的备案:“善善,若只是为前途计的话,其实也可以由我们出面收他做螟蛉义子。”
令嘉猛地抬起头,目光湛湛,又有些迟疑,“这样合适嘛?”
“我家早有负螟蛉之旧风,祖父、父皇具是如此。哪有什么不合适的?”
萧家惯有收养资质出众的功臣遗子为义子的习俗,英宗收养了令嘉亲爹,皇帝也有长兴侯这么个义子——这人还做过萧彻和令嘉大婚时的仪宾。这种义子养在禁内,与皇子公主同等待遇,是为萧家最忠诚的拥趸。
“……我收他作义子,届时他便能住到王府里,由善善你教养,你可以名正言顺地亲近他,便是傅公也说不出什么话。”
令嘉怦然心动。
莫看她方才同万俟信说得决绝,但万俟信到底是她四哥唯一的孩子,她怎可能真的撒手不管?
不过心动完,她又觉出那么一点二点的不对。
“你是不是早就觉着我认不会信郎?”令嘉看着萧彻。
萧彻利落承认道:“万俟归和万俟信这对父子都是意志坚定,不为权势富贵所动的人物,而善善你对亲人本就心软,又不屑于以势凌人……最后多半是你放弃。”
令嘉气馁,“你怎么不早同我说?累我白演一场好戏。”
萧彻辩解,“我今晨就说过了的。”
令嘉瞥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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