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缮性
第一次是柳氏以为万俟信是令卓的私生子闹的;第二次是令卓跑去曹府探望万俟信,然后冷着脸把曹家上上下下全挑剔了个遍,几乎要被气吐血的单凤娘去柳氏那告状闹的;第三次二人就明轺的婚事对象发生分歧,令卓不小心失言闹的。
这么频繁的回娘家次数,严重搅扰了令嘉同萧彻的生活。
萧彻对此相当、非常、极其不满,再一次听到令嘉要去傅府的消息后,他捻了捻眉心,语含不善地问道:“这次又是什么事?”
“送三哥回昌平。”令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也是叹道:“把两人隔开了,傅家也就清净了。”
此前,她在雍京,同这两人处得不多,只知他们不和,哪里知道已经不和得连平常的日子都这般难过了。这些时日里,作为救火队员的主力,她已然有些吃不消了。
想到这,她又有些怨念。
明炤、段英、还有六哥令奕,他们都在燕州,与令卓夫妇接触得也更多,怎的救火能力都这么差,以至于次次都要来麻烦她?
这么想的时候,令嘉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二人的头两次争执的起由,都是与她相关的。
送走了三哥之后,令嘉本以为麻烦到此为止,谁料第二个麻烦紧跟着来了。
令嘉的大侄子明炤同段英成婚三年,未见孕讯,张氏急,但令嘉的二嫂、明炤的亲娘更急。
公孙氏行事婉转,倒不至于直接插手儿子儿媳房内的事,但却送来了一个擅长调理的女医。
这个女医本是张氏为令嘉准备的。
只是令嘉和萧彻起身时,贴心的公孙皇后已然为他们配备了擅长此道的御医女医随行。这个婆子也就用不上了——然后就被用在了段英身上。
这个女医是有真材实料的,她不过看了段英一眼,心里就有数了,再扶一下脉,就更十拿九稳了。
避开了人,她同柳氏直接交代道:“子嗣之事,妾恐无能为力,少夫人元气充足,身康体健,孕育子嗣绝无问题,只差了一点——她仍为云英之身。”
柳氏闻言只觉头晕目眩,好险没晕过去。
她虽说是明炤的婶母,又是段英的姨母,又在两人近前,同这对小夫妻关系比公孙氏都要亲一点,但再亲也亲不到內闱之事上去,如何晓得二人成亲三年竟还未圆房!!!
若说二人有哪个身体不行,柳氏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这两人的武艺她都指点过,个比个的精完气足。
只再细细想想这二人的性子,她就有了怀疑。
但这她还是按捺下这个怀疑,揉着太阳穴同那医女说是等明炤回来,给他看过再说。
这时候,柳氏自己都不清楚,她是希望问题是出在明炤身上好,还是出在她想的那事上好。
她苦笑地想着,无论是哪个人的问题,一场家庭大战是免不了的了。
只盼事情莫像她想的那般,不然这两个擅作主张的小混蛋全得吃挂落。
事情总是不如人意的。
半月后,明炤返家,女医鉴定过后,身体康健,是个上好的种猪胚子。
这事自此再捂不住。
柳氏到底是存了私心,在向婆母张氏交代的同时,偷偷和她姐姐段大夫人也交代了一声。
段大夫人翌日就杀到了傅家,在明炤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这位素来端庄威严的岳水大人就捉住他的手,一边声泪俱下地向他赔罪,一边拍打着正一头雾水的段英。
可怜的明炤和段英这对夫妇瞪了半晌眼,方从岳水的话中知自己內闱私事全都被暴露在了长辈眼中。
“……”
段英面无表情地看着明炤。
明炤默默地咽下喉头的血,强颜欢笑耳朵安抚着段大夫人,同时使命地朝段英的使女打手势,令他去燕王府搬救兵。
令嘉那吞吞吐吐的使女口中听闻事情的首尾后,第一反应就是,还好萧彻今日不在,不然若叫他听见这番事,怕是明炤再也没脸见这上峰了。
然后她就是发自内心地后悔自己离京前没在慈恩寺求上一卦。
这都是些什么事嘛?居然还没完没了了。
但这事她还是不能不管,不管的结果,结果就是二嫂公孙氏过来管了。
二嫂公孙氏、三嫂柳氏、段大夫人、段家、傅家……
只想想这其中复杂的关系,令嘉就觉得头大如斗,恨不得能打死明炤和段英这对穷矫情的夫妇。
她和萧彻那样天崩地裂的洞房夜,她不也强忍着羞耻和疼痛同他圆了房嘛,都不知这明炤和段英在纠结个什么劲?
最后她打发了明炤的侍从,揉着太阳穴,半天不语。
醉月窥她面上的难色,蹙着眉道:“王妃,这大少郎君內闱的事,你也不好管吧?”
“是不好管,可又由不得我不管。”令嘉叹了口气,苦笑道:“三嫂是段英的姨母,不好管,且有她在,三哥也不好管这事。燕州这处能说得上话的傅家认,就我一个了。以段家表嫂的为人,她今日吃住了大郎,明日就要来寻我了……说不好,大郎那没用的家伙在表嫂面前还撑不到明日。”
说到这,她顿时感到了危机逼近的紧急感,忙冲醉月道:“备车。”
醉月愕然问道:“去何处?”
令嘉咬着牙道:“去西山别院。”
这破事她是真的不想管,既如此,就知能另寻一个能管的了。
时正夏初,日光暖融,段老夫人身着一袭秋香色的罗衣,正拿着个剪子侍弄着一从西府海棠,衰老面容在热闹喧嚣的粉白海棠花前,安逸而从容。在人生最末的阶段,辰光终是宽宥了她,叫她同一年前相比,并无任何差别。
匆匆而来的令嘉见着这位长辈如此的清闲,倒生出了退却之心。
明炤的事麻烦是麻烦,但终不过一些尴尬罢了,她舍下颜面去圆,倒也不是圆不回来,不值得去打扰这位长辈。
孰料段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就问道:“又是哪里出了什么事?”
令嘉故作委屈道:“近日时节交变,我挂念姑祖母来问安,怎还要叫姑祖母质问?”
但这番作态却是瞒不过人老成精的段老夫人,她平和道:“七娘,往日里,你都是挑着每月的初一、二十来看我。偶有错时,都是提前来报。此番突然,定有他事。”
令嘉被揭穿了,一时不语。
段老夫人瞥了她一眼,悠悠道:“你可想好了,我这身老骨头最多也就再动这几年,往后你遇事再想求我帮忙,都没机会了。”
令嘉微恼:“姑祖母,你莫要咒诅自己。”
段老夫人懒懒地笑道:“生死有命这道理,小七娘还没想透嘛,说吧,是什么事?”
令嘉犹豫了下,终是说了明炤和段英的事。
姜还是老的辣,听了这叫令嘉头疼无比的难事,段老夫人听后,却是眉也没抬。
她甚至还有心情训斥令嘉:“当日你替明炤、英娘两个说好话,我就说过,你会后悔的。”
令嘉讪讪道:“我哪知道大郎那小子这么没有,成婚都三年了,居然都没拿下段英。换做小二郎,三日就能叫他看上的小娘子归心了。”
这对兄弟就不能平衡一下嘛?
段老夫人不以为意道:“二郎那小子有口无心,自是游刃有余。大郎用了真心,自少不得小心翼翼。”
令嘉纳闷道:“为何真心反讨不到好?”
“因为真心是拿不出给人看的,人能看见的只有行事。”段老夫人从容道:“当年英娘存了效仿木兰、长英之志,无心婚事。她同大郎不过世交同袍之谊,她在沙场上好心救了大郎,反叫大郎这不要脸的以此为由联合起长辈逼婚,生生断了她的志向,她若能平下意气,她也不是英娘了。”
说着,段老夫人扫了令嘉一眼。
令嘉悻悻然摸了摸鼻子——作为同段英有那么一段不那么愉快的“青梅之交”的人,在这逼婚的事上,她当年可帮了这个侄子不少。
“我也是好心……好吧,我对段英虽不算好心,但也不算多恶意吧。”令嘉在段老夫人了若指掌的目光下,无奈承认:“她救了大郎受伤那次,身份早就暴露到她爹娘那去了。表嫂定是会逼她成婚的,既同样是成婚,大郎总比旁人强。大郎心胸宽广,同她也是志趣相投,两人在一起未必不能成一段廖将军、窦夫人的佳话。”
段老夫人却道:“可英娘的目标可不是做个窦夫人,旁人不知,七娘你难道也不知,她打小就是冲着花木兰、长英候去的。七娘你小时候,你娘不过叫你练个琴,你都要嫌累。英娘习武,却是挨了多少个三伏、三九,眼都不眨,她娘千方百计地哄她休息,她都不肯点头,逼得她几个兄弟叫苦不迭。她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练出了武艺,修读了兵书,最后人都到了沙场,却叫你和大郎算计成内院妇人……若换做七娘你是她,你非把大郎杀了不可,怎可能甘心做他的‘窦夫人’?”
令嘉蹙起眉,倒不是因为惭愧,反而是因为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有些窝火,又有些烦躁。
“我若是她,才不会作这等无用功。花木兰、长英侯,这两人又有什么好的?”她轻哼一声,说道:“花木兰最后不愿成为帝王妃嫔,自刎而终。长英侯倒是在死后破例封侯了,可姑祖母你也是傅家女,当也知晓,在她之后,我们家教女儿,再不敢正经地去教什么兵法策论的,生怕再出第二个她。傅家尚且不以长英侯为荣,段家也是名门的做派,哪里会容段英那志向?她定然成不了事的。”
作为一个绵延多代的名门望族,傅家是不少传奇人物的。比如这位长英侯,她是伯平公的长女,深得伯平公的真传,武艺、兵法样样不差。更有巾帼之志,少时便同父兄一道领兵出战,功绩尤胜其长兄。后战死沙场,得封长英侯,甚至登上了《吴史》的列侯传里。
但,那又如何?
她终身未嫁,无夫无子,在许多人眼里,终不是正道,哪怕是养育她的家族也是如此想的。
令嘉说着说着,却是面露冷笑:“庄懿皇后虽是女中豪杰,但论根本,若非德宗信重,她也未必有那样的威势。姑祖母你当年是英烈遗女,朝廷恩封的郡主,可为了维持家声,你终还是要嫁给段老将军。女人若想立足于世,总还是要往自己头上寻个男人,或父或夫或子,段英她避不开这婚事的。纵不是大郎,也会是其他人罢了。”
令嘉把话说完,便面露懊恼——她失言了,她不该拿段老夫人的事说嘴的。
段老夫人不恼不怒,若无其事地剪下一处无用的枝杈,点头道:“你说的不算错,只是,七娘你既知英娘难成事,为何还要嫉妒英娘?”
令嘉脸色顿变,她是善辩之人,这会却是讷讷难言,大约也是知晓自己瞒不过这位人老成精的长辈,抿着唇有些狼狈道:“我是有些小心思,但那会真的只是帮大郎。姑祖母你自己不也没反对他们成亲嘛?”
“那是因为那会英娘始终没有说出那个‘不’字。”
这话的暗示已然十分明显了,令嘉目瞪口呆地看着段老夫人,最后结结巴巴道:“姑、姑祖母你、你怎么能……”
段老夫人难得见伶俐的傅七娘子如此无措的反应,颇觉有趣地笑了笑,说道:“七娘,你难道以为我会偏帮大郎?英娘可也是在我跟前长大的啊!这孩子可比你乖多了,我待你用几分心,待她也用了几分心。”
令嘉急急地辩道:“可是同大郎和离对段英也没好处啊!嫁人与从军又不是不能兼得,大郎心胸开阔,既能理解支持她的志向,也肯为她在她父母面前周全。这三年,段英可没少在军营里待,大郎、三嫂全程替她遮掩,我爹知晓了也还是装聋作哑。这对她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这是把撕破了脸在抱怨了。
“既然没甚不好的,为什么这会又闹出事了?”
“……谁叫他们不圆房。”令嘉小声道。
“圆了房,就少不得要生子。怀上一胎就要十月,将门多需儿郎,七娘你有六个哥哥、四个侄儿,傅家的男丁还是不够用,英娘要生多少个,才算够用呢?养育孩子更不知要多少年,这多少年里,她要如何选择呢?为了孩子留在内院?还是为了理想离开内院。你三嫂同她儿女分别个几年,七娘你都要心疼你侄女孤苦,可你三嫂若是委屈了自己迁就了儿女,谁又会心疼她呢?”
最后,段老夫人意味深长道:“身作女人啊,若想叫自己活得顺心,总不免叫别人不顺心了。哪怕这别人是你的爹娘、父母、夫婿、儿女。”
“……”令嘉看着她半晌无语,最后还是见着段老夫人动作错了,才提醒道:“姑祖母,你剪着花了。”
段老夫人笑道:“错也有错着。”
说着她在这一枝误剪的枝杈上修了两下,最后插到令嘉的发髻上。
这枝粉红的海棠花姿明媚,楚楚有致,本是独占枝头,可落到令嘉鬓边,却叫她的容色压成素白的陪衬。
段老夫人不由夸赞道:“你这孩子毛病多得数不清,所幸颜色是真的生得好,再多的毛病,都叫人舍不得说你。”
令嘉终是撑不住,气急败坏道:“姑祖母,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说罢,踏着愤恨的步子就要往外走。
段老夫人含着笑,悠悠地在她背后添了句:“七娘,你总爱糊弄人,但莫要到最后,连自己的心都要去糊弄。”
令嘉停下脚步,拔了鬓上的海棠,恨恨地掷在了地上,这才继续往外走——只是那离去的步伐声却是更重更愤恨了。
段老夫人令人捡起那株无辜的海棠,拿在手上把玩,同身边服侍的人笑道:“七娘成亲后的脾气越来越差,倒是更像她小时候的模样,想是同燕王处得不错。”
身边人陪道:“燕王同燕王妃的恩爱,燕州都是传遍了的。”
“恩爱,”段老夫人把这词在齿尖嚼弄了两遍,摇摇头,用一种看透世事的了然口吻说道:“七娘和英娘虽说合不来,但在贪心上真是如出一辙。她们都不会满足于恩爱。”
十分笃定。
西山别院这趟,令嘉没有搬到救兵,反而给自己四面楚歌的侄子又插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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