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缮性
从这看来,他此番寻亲的结果应是不差。
她此前那般热心地替万俟归寻亲,动机不纯,但也称不上不良。万俟归身作归化人,被大殷终是卑弱,若能有一门可来往的舅家,总是一件好事,尤其是这个舅家的身份不算低。万俟归和万俟信总是名义上的父子,荣辱相依。
知道万俟归的不善言辞,令嘉率先开口道:“四娘的事,当真要谢谢万俟统领了。若非你,我三哥三嫂他们都不知道还要忧心多久。”
万俟归有些尴尬道:“不过与傅小娘子同行的两人对她并无恶意,是属下反应过度,有些多虑了。”
“道诚和陆三娘子的行迹有寻到嘛?”
万俟归摇头道:“没有。”
“那样就是没事了。”令嘉看着万俟归的神色,笑了笑,说道:“那样的情形下,宁枉勿纵才是对的。”
她对于自家侄女还是了解的,对她醒来后的反应哪怕不知还是有数的,她说道:“只是四娘有些不懂事,若有对万俟统领不敬的言辞,我先替她赔罪了。”
说着赔罪她竟真的站了起来,冲万俟归敛衽行礼,万俟归避了开来,说道:“王妃言重了。”
令嘉重新坐回去,对他抗拒的态度视而不见,笑道:“四娘自幼长在我的身边,对我多有敬慕。她身上若有不周全的地方,那定是我没教好她,只能替她多担待些。毕竟我是她的姑姑,她的父亲是我手足同胞,她于我也有骨血之亲——这种感觉,万俟统领应也不陌生吧。”
最后一句感叹意味深长。
万俟归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神色僵硬,语气硬邦邦地说道:“王妃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纵使他从早慧的万俟信那得到过提醒,但真当令嘉图穷现匕时,他依旧有些紧张,彻底失却臣属的礼仪。
令嘉倒不再旁敲侧击,直言道:“我和殿下想要收信郎为义子,放在王府教养。”
万俟归愣了愣,竟是拒绝道:“我们父子具是微贱之人,不通礼节,不敢高攀王妃。”
令嘉暗暗鄙视了一下萧彻,他居然连近身侍卫的性子都拿不准。没办法她只能亲身去说服了。
“你们微贱,”令嘉笑了笑,“你是觉着你的姐姐也微贱嘛?”
万俟归猛地抬起头,眸中杀意如刀锋般凛然。
他是打晓事起,就开始上战场杀人的主,尸山血海里淌过来,若是不加掩饰,那一身杀气真是能直逼得人手脚发软,直冒冷汗。
令嘉是个被娇养出来的女孩,纵使脑子和胆子都比较好使,可第一次近距离直面这种迫人的杀气,终是有些变色。可她终究是傅令嘉,下一刻又重新镇静了下来。
令嘉蹙起了眉,面露不悦,这份不悦不单单是冲着万俟归这份无礼去的。
她可是燕王妃,万俟归直系上峰的妻子,从身份地位上来说,她可以说是碾压万俟归,而在万俟归舅家的事上,她对他还算有些恩情的,如此情况下,不过一句话,这厮竟就要摆出一副翻桌子的姿态——他居然真的敢,半点都不惧萧彻和傅家。
哪怕真的是因着对万俟信的看重,也足以说明此人纵使受过生活的磋磨,但骨子里依旧是不认管束的。
在谨小慎微和桀骜不驯两种性子中,令嘉并无特别偏爱,但平心论,前者总是比后者更好混些——只看万俟归在遇着单凤娘以前屡屡碰壁的糟糕境况就知道了。
万俟归这样决绝的性子,会如何去教养一个孩子呢?
想到这,令嘉抛却了和善的王妃假面,神色淡淡道:“我不觉着我四哥微贱,想来你也不会觉着你的姐姐微贱,既如此就莫拿这等虚话来搪塞我,你觉着这义子有什么不足之处,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你当知晓,若非舍不得勉强信郎,我大可不必玩什么义子的戏码,直接认他回傅家就是——我是可以能做到的。”
令嘉有注意到,在她提着她四哥时,万俟归锁住了眉头,露出一种强忍着的厌恶之色。他倒是有试图在令嘉面前遮掩,可他面上的功夫显然不过关。令嘉自是不痛快的,可无奈在当年的事上,她四哥显然是有愧的,尤其是在信郎的娘那么决绝的自刎后。在此前情之下,令嘉也只能忍着这份不痛快,假作不见,配合万俟归那奇烂无比的演技。
令嘉不痛快,万俟归这会比她更不快,为着她那话里隐隐的威胁。
可无奈形势比人强,他只好说道:“殿下义子的身份过于贵重,也过于引人瞩目。信郎身负北狄血统,承担不起。”
令嘉却是不以为然道:“归化乃是大义,谁敢拿这个来同殿下说事?殿下既愿认下,便说明信郎受得起,若真有人敢非议,你让人来寻殿下和我就是了。”
当年英宗都算得上傅家灭族的半个罪魁祸首了,他都能认下傅成章,悉心教养成才,和这等深仇大恨比起来,那点异族血统又算什么?
她的态度如此强硬,万俟归原也不见得多善言辞的人,只能词穷了,可叫他认下这份安排,又实在是千难万难。
令嘉何其敏锐,度着他的脸色,倒是估出了他的心思,似笑非笑道:“你如此排斥我们傅家人,当初怎肯让六哥靠近信郎?”
万俟归沉默了一阵后,说道:“傅六郎君是性情中人,同你们是不一样的。”
令嘉暗暗嗤笑,万俟归统共才见过多少傅家人,这个“们”字里指的只会是她四哥。
她心中不以为然,什么性情中人,什么不一样,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叫你姐姐跌了跟头,一个在你姐姐身上吃了大亏的区别罢了。就是叫你姐姐跌了的跟头,不也很快就被两三倍地还回来了嘛。
只不过这事对错难辨,只看各自立场,令嘉无意同万俟归强争,自觉也没法扭转他的认知,所幸问道:“你同信郎现下过得如何?”
万俟归答:“无有不足。”
令嘉又问:“同你姐姐在北狄的日子比起来如何?”
万俟归不语。
他不说,令嘉也知道。
万俟朵可不同于万俟归这个尴尬的出身,那是万俟成嫡幼女,一生下来就是被捧在手心的明珠,又被许给了汗王最宠爱的幼子,她的表哥耶律昌。她在北狄的地位大可参考大殷的康宁郡主,都是最顶级的贵女,钟鼓馔玉皆不足贵。
令嘉自顾自地说道:“傅家在大殷也不比万俟部在北狄差,你姐姐有的,我家也不会少。信郎本当也过着这样的日子。只是,你为了信郎的身世,离开了万俟部,又为了你的姐姐,远离了傅家。你所谓的无有不足,不过是之于你而言的无有不足,而非之于信郎本身的。如今,你竟要再拒绝燕王义子的身份?你是莫忘了你们现在的身份。”
她嘲讽地笑了笑,问道:“作为汉女之子,在万俟部过惯的日子,想叫信郎以归化狄人之子的身份在大殷也过一遍吗?”
万俟归面色僵硬得就像一块风化的顽石。
最后,万俟归踏着沉重的步伐,出了王府,而令嘉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这对舅甥的骨头都硬,只是他们的弱点也都十分明显——相依为命许多年,他们都极为在乎彼此。
令嘉若想拿住他们,简直是轻而易举。
不忍心用在亲侄子身上,但对万俟归倒是不必手软。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的章节。
后续有个大剧情,因为大纲有变不能用,为了理顺逻辑卡了一阵。
现在理顺了,后面补上两更的。
第135章 家长里短
半个月后,刑满释放的明炤第一时间去了燕王府,探望她亲爱的小姑姑。
然后,就在她小姑姑身前正跪着一个小郎君,而小姑姑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
明炤见了这副表情,便知她已是怒极了,不过受宠如她自来是不怕是令嘉的怒火的,仍是走了进去。
令嘉听了脚步声,敛下怒意,转去一看,见着了明炤,面色好转了些。
明炤休养了半月,眉宇间的惊惶已去了大半,曾经的满满活力也在满满复苏。
她先同万俟信说道:“是你爹那新认的舅舅托了定远侯,闻说你爹这么些年的孤苦,托到了我这一处,让我给你父亲说亲。你父亲为着你吃了这么些年苦,受了这么些年累。你若当真心疼他,就当做个乖巧的孩子,为他多添些颜面光彩,而不是继续拖累你父亲,叫他为难。”
对于年纪不大的孩子,这一番意有所指的话不可谓不诛心了。
可万俟信却自有一番见解,神色执著道:“爹若觉着孤苦欲成婚,我自是千百个赞同。但他既不愿,再亲的人也不当以为他好的名义,迫他行事。”
令嘉预期淡淡道:“你是在指责我强迫他行事?”
万俟信低下头,口中道:“不敢,王妃自是好意。”
口是而心非,到底年纪小,演技嫩了些。
令嘉摇摇头,挥手让他出去。
万俟信退下后,明炤这才围了上来,问道:“小姑姑,这孩子是谁啊?”
到底是长大了些,没直接撞上来问,等人走了才问
她话中仍带点未退尽的讥诮说道:“你弟弟呢。”
“弟弟?”明炤愣了愣,回想了方才见着的那张脸,似乎真的有那么点熟悉感。
明炤瘪了瘪嘴,忽地咬住唇,红了眼……
令嘉抚额:“别胡思乱想,他同你爹没关系,是我和你小姑父才收的义子,万俟信。”
明炤怎么同她娘一个模样,但凡见着什么坏事,都往令卓身上想。
明炤眸中才要泛出的泪花一下全收回去了,她转而好奇地问道:“万俟信,他和那个万俟归是……?”
“正是他的儿子。万俟统领也算救了你两回了,如今又添了层关系,也算你长辈,见着他客气些,不可直呼他名字。”
明炤可不大乐意认这次的救命之恩,她还在替她倒霉的好友叫冤呢,但又不能直接反驳令嘉,只转移话题地问道:“小姑姑,你和小姑父才成婚,孩子都没有,收义子做什么?”
令嘉一板一眼地说着官方辞令:“这孩子天资聪慧,同我缘分殊胜,我一见便觉得喜欢,这才收作义子。”
明炤默默地看着令嘉。
既然是喜欢,那请问方才是在干嘛?
令嘉哼了一声,说道:“这孩子思虑过多,我不过替万俟统领介绍了几个婚配人选,他倒觉得我要害他爹似的,急匆匆跑过来,这才惹恼了我。”
明炤大怒,“这小子也太过分了,小姑姑你可是他义母,他居然敢如此不敬!”
见着明炤生气了,令嘉的怒意反倒消了不少,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不敬倒还算不上,不过是心思有些偏颇……不过,我也确实是有些急了。”
急着削弱万俟归对万俟信的影响,却低估了这个孩子的敏锐。
为万俟归说婚是纯粹的好意嘛?
当然不是。
令嘉既然费了心思把万俟归弄成了自己的义子,自是打算拢住他的心。他面上做不成傅家的孩子,心里也当认下这份血缘。而敌视傅家过甚的万俟归是一个阻碍。
令嘉总得想法子减轻他对万俟信的影响,但又不能来硬的,叫万俟归成家就成了个难得好法子。
万俟归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在万俟信身上总会少挂几分心。
再说万俟归又给自己认了个舅舅,更是叫令嘉师出有名。
只可惜这对父子当真是冥顽不灵,反倒叫她讨了个没趣。
令嘉想了想,觉着这事还需放一放。
万俟信那小子人都到她手上了,如何教养自是由她说了算。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以万俟归那张招桃花的脸,总有湿了鞋子上岸成婚的一天。
想到这些时日见着的那些热情满满的小娘子们,令嘉悠悠然地笑了笑。
明炤见着她的笑,默默同情了下那位新上任的表弟。
她这位小姑姑,生平最擅长的,就是调(zhe)教(teng)小辈了。
见令嘉眉眼舒展,不复怒色,明炤又问道:“小姑姑,你知道三娘和道诚法师他们现在在哪嘛?”
令嘉摇摇头道:“不知道。以道诚那易容的手段,他们若不想露出踪迹来,谁都寻不到。”
明炤郁闷道:“我本来还想着到了这里后,再让小姑姑你看着三娘的。”
令嘉瞥她:“既是觉着私奔不好,为何当日不阻止他们?不阻止也就算了,居然还同他们一道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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