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今
羞辱她么?羞辱他自己罢了。他吐了口气,但看了眼她,把衣裳往地上一丢,撩开帐子去了。
正是要起的时候,一开门,陆满福正弓腰站在门口要叫起,冷不丁下了一跳,忙跪地请安。
孙耀安捧着彤史本子在旁小心的看,但见皇帝穿的还是昨天的一身衣裳,一身压皱的褶子,再看那脸色,亦是一脸不得纾解的暗沉。
他心里头唏嘘,这是过了一夜,什么也没做过。
厉害,这姑娘厉害。
他不着痕迹往后退了退,没敢讨嫌,声儿都没出的悄悄跪了下去。
皇帝绕开人群往对面走,宫人瞧着眼色,敛声屏气的跟过去伺候他更衣洗漱,一早上大气儿都没敢出一口。
前殿皇后那里伺候的坤宁宫宫人也并不比他们好过多少,从昨晚知晓万岁爷是在华滋堂里过夜的时候就开始小心翼翼,一晚上都在打量皇后的脸色,唯恐一个不甚惹恼了她还罢,闹出动静惹恼了皇上。
自己人面前,皇后的脸色并不好,她在这里住着,万岁爷却在后头的华滋堂里过了一晚上,连句话也没有,到叫来人问了才晓得是在后面。
在后面,皇后从嫁给他的那日算起就没有过这么没脸的时候,他后院后宫里有多少个人,月月里去了谁那里几天,她通通是没在意过,因他心里是清醒的,妻妾分明,他再宠谁也不会忘了她这个嫡妻。
可昨日,李氏将将顶撞过她,他非但就那么磨过去了没处置,反而晚上就撂下她这里过去睡了一晚上。
她是忍不住不生气了,却又不能生气,只得人前笑着,人后忍着。也算得看清楚太后因何不容李氏,眼下别扭成这样他还能纵着,日后若是好了,东西六宫岂还能有人在?
可她不能不忍,若不忍着,只怕立时能从皇后变成废后。
不,不是忍,是不能气。
太后一早说过她是还没经过事的,不过是捡了现成的便宜,遇到了皇上这样对后宅不上心的,她不服气,只知她做得好,他便有了个把宠妾也于她无碍,眼下看来,到底是她年轻了,她便不在乎他心里怎么想她,也不能不在乎他面上怎么待她。
再气也要压下去。
她呼了口气,眼角弯下来,嘴角挑上去,面上带了些婉和的笑意,但伸了手叫侍女扶出去。
才在炕上坐了,就见吴宗保端了一个托盘进来,笑眯眯道:“咱们不知道娘娘早起有饮杏仁茶的习惯,主子爷走之前特特吩咐的,叫备着,等您起了送过来。”
打开了正是一碗不凉不热刚刚好饮的杏仁露,皇后倒消了些气,这些年了,他可没有过这份儿心思,可见是心里有数。有数就好,她倒以为他真是昏了头。
她端过来慢慢饮了口,才道:“昨儿晚上还想着早些起来赶上时辰来着,不想一睡就睡过了头。”
话是这么说,事实却是她本来是能赶上送他上早朝的,不过有意拿捏了下,故意没起早,瞧他晓不晓得。
果然吴宗保笑,但道:“皇上省得娘娘昨儿等晚了,说您身上不方便,也才没过来扰您,走前还吩咐咱们呢,叫轻着点手脚洒扫,不要扰了您。”
不方便,皇后心里冷笑,养心殿这么多间屋子,他是非看上了华滋堂的那一间?
可真话假话,从他这个御前大太监嘴里说出来,托辞也好套话也罢,总归是个说法,却也算有个交代了,她淡勾着嘴角点了点头,眼扫向后院的方向,一瞬就低了眉。
昨儿他这一去,必然是又转了风向,养心殿的奴才,一个个都像没嘴的葫芦,嘴巴紧得狠,必然探听不出什么消息,她就是在这里,暂时也不能再有什么动作了。
擎等着皇帝回来想要看一看,过午了却还没回来,怕他厌烦,她从来是识趣儿不打听他的事儿的,可推算着最近朝堂上并不会有什么要事,约莫也能猜着,昨儿一晚上,两个人之间并不太平。
她是从大长公主和他密探之时就没再见他的,心里头盘算着,却只使了丫鬟去瞧太后。
太后明里头是不见人的,暗里却唤了消息,送到养心殿的,却是头风病犯了,听闻已经疼得一宿没睡觉,顺带的,有太后三令五申的话,不许叫他们过去讨烦。
这病犯得,谁都知道是针对李氏,可就算太后是装病,底下人也得擎着。
太后是等不及要了解这件事儿了,皇后心里有了谱儿,先叫召太医,细细询问了一番,见说得重,才使唤人去找皇上。
皇帝在校场上射箭,一横排十个靶子,一箭连着一箭的正中把心,他最近心里头不太平,也就专捡这样能泄火的东西来。可底下人就遭殃了,动不动就遇见他寻营,日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后来死把子打得无趣,就叫人放麻雀来打,一回十个,每回三发箭,死有五六个,剩下的就叫正白旗的士兵打,挨个来,每人三枪,死不全的自己下去挨板子,少一只十个,大半天下去,人人轮了一圈儿,没伤的也就还七八个,余下的都瘸着腿捂着屁股的过来谢恩,再东倒西歪的站过去接着来。
终于等到宫里来人了,急急忙忙的跑去禀报什么事情,皇帝微微蹙眉,眼见得要走,众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却见他眼神儿一扫又看了过来,随手指点了几个站得正的,“你们几个,明儿去找庄王。”
陆满福眼神儿一转,主子爷就是这样的本事,烦归烦,什么事情都不会落下。
李氏不识抬举,这样天下一等一权势一等一仪表相貌的人物摆在眼前,怎就是不上道。一晚上啊,一晚上,居然……居然还没能沾身。先头那孩子,居然还有人能让她怀上孩子,真必然是个人才,他瞄了眼前头的陛下,比那位厉害的人才。
皇帝回宫御驾走得慢,太后逼他,他是知道的,没准儿就是一个借口下了一个套儿,可他不得不往下跳。
一路上大约也想得清楚了,逼他也好,纠缠这样久,也该有个了断了。
他为着她,真是容尽了生平所不能容,折尽了生平所不能折。
而她是不愿意的,他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不愿意。思来想去,竟只有她亲口承认的那一句,为那个活该万死的混账守着。
他没法子再容,绝没法子。
第42章 尘埃落定
太后是不愿意做得这么明显的,可皇后往慈宁宫递消息,显然已经坐不住了,由得她做出什么来,莫若叫她来做,横竖有这一步,也不在乎好看不好看了。
头风病是生养他的时候月子没做好,带出来的毛病,不能吹风不能着凉,保养得好,轻易并不会犯,而要它犯也容易,冷水里浸的帕子覆在头上,一刻钟,夜里隐隐约约的疼就变作了一阵阵尖锐刺骨的疼。
那疼是能把人逼疯的,像是有人拿了钉子往脑子里钻。
借着那痛劲儿,皇帝的脚刚刚跨过门口就打了药碗,按着脑门朝里偏了头。
“额涅——”长公主在侍奉她吃药,瞧了一眼门口,来不及管溅了一身的药汁子就去扶她,但听太后忍气又忍痛的声音传出来:“今日门上的是谁,拖去宫门口杖毙!”
“主子——”金嬷嬷劝了句,她就一拂袖砸了床头的玉如意,陡然大怒,“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额涅,”皇帝一步踏进门来,她冲的是谁谁都知道,敛了敛眼,只低了头,“是我叫他们开门的,您要有气,只管打骂我。”
太后那边骤然就没了动静,却是气得窒住,长公主一面拍着她劝她消气,一面朝这边使眼色,叫他先出去。
病成这样是没想到的,他瞧了瞧,到底先退了出去,皱着眉站在了门口。
太后适才顺过气来。
“他是挂心您。”长公主说着好话,也是说给外头的皇帝听,“您好歹听听他怎么说,未必他还是不知错的。”
“他知道错。”太后长长的呼气,压着额往后靠了,只是冷笑,“他倒是知道错的人!我便叫他气死,叫他气死……”一言没完,又疼的说不下去了,一顿才道,“我便叫他气死才罢。”
“好好的,您说什么胡话。”长公主拿捏着劝她,但叫人把药碗收了,再煎一碗送过来,又道:“珩哥儿是一时糊涂,昨儿我去找他,他就愧疚的很了,直说要来给您赔罪……”
长公主一味劝着,太后冷哼,气性却似乎小了些,却还是晾着皇帝外面站了半天,这边送了药来,才瞧一眼,偏了头。
“才就没喝几口,你好歹用一些。”长公主劝她,她只摆手,“凭他气死我,还不如病死,不用了,用个什么劲。叫我眼睁睁着他作,还不如早早下去向列祖列宗谢罪。”
按着额头拧眉不展,长公主劝不动,搁下药碗出门去找皇帝,微微叹了口气,“你进去吧。”
这算是太后消了气,暂时给了一个台阶下,皇帝默了默,抬脚走进了门。
金嬷嬷端着药碗站在床边,他接过来,只在长公主先前坐得杌子上坐了,低着声叫额涅。
太后先没理他,而后才呼了口气,皱着出声:“你要还是那样,趁早就回去,我便死了,也不牢你操心。”
这份儿上他要还能不松口,那就真是存了气死她的心了,她瞧着他吐口。
他敛了敛眼,到底说了出来:“额涅,我回去就了结这桩事。”
“好孩子。”太后阖眼,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
侍奉太后用过药才走,心里有了决断,实行起来却是难的,他在外头绕了许久,才走回了养心殿。
皇后眼巴巴坐在外头等着,一见他就问太后如何了。
他瞧了瞧,但道无事,只叫她去屋里歇着,略坐了一坐,却就找了托辞往后面去了。
她没睡,就坐在妆台前头,从镜子里看着门口,仿佛就在等他。
看见他进来也淡,是真的淡,连那点骄矜也不剩了,只有一双坦坦荡荡望过来的眼睛。
除了跟着他,她什么都能接受。
他一瞬间认清了这个事实,心里好笑,松开帘子走了进来。
到她身前,却猛地伸手一拉,将她按到了妆台上,顺着那微微颤动的眼睫往下看,到鼻子,到嘴唇,低头就咬了上去。
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腰折在桌面上,脑后是冰凉的玻璃镜,她几乎没什么反抗,轻而易举就叫他抵开了牙关,半启了唇,阖着眼由他或咬或吮,像是没有温度的玉人。
有些东西,其实是一早习惯了的。
他心里连恼恨也没了,停了动作,略略离开了那冰冷的唇,“死也不跟着我?”
她敛眼,淡淡吐了一个是字。
“为他?”
她没说话。
他一扯嘴角,只是抚了抚她的脸,带了一些诡异的诱惑,“他是谁?你说出来,我放你走。”
她险些笑,他竟真以为她是为着他,为着蒙立。可知她眼睁睁看着他死上十次也不解恨,她是想告诉他的,即便不是为着他引诱她的那个条件,可是不行,她心里就是已经将蒙立千刀万剐了一万次,也不能是她亲手送他去死。
就像他知道她身在宫中处处危机,一个不甚就会牵连到他,却也任由着没有动他一样。因他是放心的,晓得她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拖累他分毫。
蒙立呵,要是她当初能够不顾恩情道义的与他一刀两断,这一切会不会都有所不同。
没有孩子,也没有襄王府,没有这深深宫苑,也没有他。
他慢慢的放开了她,直起身来,整理袍袖,而后背转了身,也染上了和她脸上一般的,淡漠的颜色,甚至没有再留一句话。
她是当夜就去了景祺阁,紫禁城最东北角,听闻死过无数获了罪的妃子,幽了废贵人的一座院子,宫里的老人,私下里称之为冷宫。
过去的当夜,皇帝下旨慈宁宫总管谷安川从他带的徒弟里头指一个过去守景祺阁。
这是摆明了要太后安插一个耳目过去,摆明了,他不会再对里头的人存有什么念想。
消息传到慈宁宫时,太后表情淡淡的,但叫谷安川去办,长公主却为他的狠心一震,他是宁愿将她一辈子幽居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愿稍稍放过她,他是有多恨她。
她一夜都没能合眼,早起服侍太后用了药,紧等慢等的等着他过来,再寻隙跟出去,他却没准她开口,只冷冷望了她一眼,道了句:“打点打点,朕准你去看她一趟,自此,不要再提了。”
御驾浩浩荡荡的走了,她有些怔的瞧着明黄金顶的华盖下头他的背影,只觉这个熟悉的胞弟,一瞬间变得陌生无比。
当日半斤把消息带出去,替她担忧了一个月的襄郡王差点就飞身上马,奔到宫里去,到底是调转了马头,往长公主府去了。
长公主是才回府,听人回禀,才说了请他进来,他就已到了门前,显然是已经急得狠了,一进门就直接问出了口:“她是怎么了?”
她是怎么了,她也没法子回他,叫侍女看座上茶,但叫他坐。
襄郡王却耐不住了,只一甩袖子转身就走,“我去问他!”
“你回来!”长公主一杯茶猛地顿在了桌上,深深拧眉,“你还嫌不够乱,嫌她处境不够糟糕,要再添一把火,叫皇上把她从景祺阁拖出来,就地处死吗?”
“那怎么办?”襄郡王也急红了眼,但伸手指着紫禁城的方向,“他把她抢过去,却不好好待她,只凭他是皇上么?她从小没受过苦,怎么受得了景祺阁那样的地方,他是想她死啊,何不一杯毒酒来得痛快!我去找他,拼了我一条命我也要去!”
他是真的喜欢极了她,只要她好好的,她跟着谁他都不介意,可她若不好,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襄王!”长公主按着一杯热茶,差一点点就泼到了他脸上,终只是提声高喝,“你不要命,你妻儿老小还要不要命?”她气得切齿,“若不是在我这里,你可知你这几句话就够他们死上几回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襄郡王怔了怔,颓然在椅子上坐了,只是拿手覆住了眉眼,他是没用啊,若是可以,岂会叫她遭这份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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