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今
而她对于他的记忆,大约也要从今日开始渐渐模糊。
朝云将一只薄胎白瓷的小酒杯放在了手边,往容钰那边瞧了一眼,他隔桌扬了扬酒杯做口型:“这个梅子酒很甜。”
这孩子懵懵懂懂里头兼有着心细如发,她望了眼白瓷杯里漾着的深红色酒酿,微微一顿,即抬眸一笑,举杯放到嘴边沾了沾。
长公主瞥眼看到笑他,容钰只朝她一咧嘴,扬扬杯子一口干了,再装作若无其事似的的去瞥他阿玛。
一个桌子就那么点儿大,皇帝对于他那点子小动作心知肚明,不过视而不见,只叫丫头满了襄郡王手边的酒杯:“赶了一天路过来,明儿就走,你也不嫌累得慌。”
“可不累得紧。”襄郡王笑了笑,“可嘉兴烟雨楼,我同人约上了啊。不巧遇见杨文正才先折来了这里,算算明儿来得及,我还是照旧赶过去。”说着看了眼殷宗泽,“你这里不用着急,要是收拾不完,就等我回程时再来带你,自然,我也乐意你明儿就跟我一起去嘉兴,同我做个伴儿。”
一顿饭时候,疏忽就定了他入京到庄王府做世子伴读,殷宗泽自然是想留一段时间的,正要说明,皇帝就先开了口:“可当人人是你,没老没少。你既爱折腾,仍是忙完了再回来一趟,嘉兴到扬州,也不过是停一回船的事儿。”
“您这训了我一晚上了,与我留两分薄面。”襄郡王只笑,“这不就回京了嘛。成,殷大人替宗泽收拾着,约莫半个月我就过来。”
殷陆离但应着,殷宗泽也略微松了口气,只容钰盘算着他再过来扬州的时候他们早就走了,心里就不大是滋味儿。
襄王一向和他是臭味相投的,打小就有事儿没事儿的带着他到处玩,两年没见面好容易见了,他才带他逛了一趟市集就要走,他自然舍不得,却没敢说话,只眼巴巴的瞧着他。
襄郡王只越过大阿哥来捏他的鼻子,拧了拧道:“甭急,赶两个月你们回京的时候,我也在京里了,到时候带你去放鹰。”
容钰扁扁嘴:“今儿晚上先把烟花放了。”
襄王但笑:“成。”
第56章 平常时候
双桥乡一户人家半月大的孩子生了鹅口疮,病情凶险,路明远受邀出诊,足有十日才医好回了家,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人请去了府衙。
舟车都已经备好,御驾临行,是专程等了他半日。
气血亏损,半年之内当以调养为重,不宜有孕。
从里间里出来,须发皆白的路老大夫对着等在外面的至尊天子磕了个头,直接了当的言明了结果。
皇帝屈指在酸枣木茶几上轻扣,凝了眼里间,转眸看他,略显沉吟:“朕未曾注意,倘有了呢?”
不宜有孕,却非不易受孕。
路老大夫抬眸看了他一眼的,眼神复杂,瞬了瞬才答:“草民举荐一人,倘小主有孕,经他调养,可弥补十之七八。”
康平年间的太医院左院判胡永年,有名的妇科圣手,专程为太皇太后调养过身子,因顺安一朝时惠嫔难产事而被罢官免职。不过惠嫔一向是孙川照料的,与他无关,纯属先帝迁怒太医院,连累了他这个院判。知悉此人履历以后,皇帝倒还比较满意,尚未起程一纸诏书就发往了浙江。
陆满福将折子归置了叫人一份份送出去,赶到最后一封,就自己亲自出去交代了,出门时正遇见李小主回来。
朝云伴着她,打眼一瞧,整个人都是娴娴静静的。
打从上一回别扭狠了在怡宁格格那里躲了一阵子,万岁爷那里也就收敛了些,每每得闲的时候,只把空下的当儿拿来同她读书下棋,写字画画。有时整天也说上几句话,李小主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安闲宁和。尔然在旁伺候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两人之间心神意会的相视一笑。
他面上带笑,撑了伞就迎上去替她挡太阳,一面道:“这日头大,小主怎么也不撑把伞,晒伤了可怎么办?”
她是教养极好的人,往常傲气是真傲气,如今和气也是真和气,平常时候,开口都是温声细语的,只道是没几步路,去去就回来了,不妨事,又叫他去忙,不必相送。
从前她拿乔,他心里是真没少编排了,眼下瞧着,分明是十分好的一个姑娘,便觉往日里她做的一些没谱儿的事儿,大约也是时事弄人。
一路将人送到了船舱门口,打帘子送她进去,适才找人去送信。
外头太阳大,里头却不热,靠背阴一处的窗子支了起来,拿竹青色薄如蝉翼的流云万福窗纱糊了,外面是一望无尽的芦苇荡,另一边拉着竹帘,只有清风习习带着水意透窗而过,飒是凉爽。
皇帝在窗下看折子,处理了一些,手边还搁着两摞。
是打初一一日就积下的。连轴转了几日,除了几份加急的,剩下的也就都搁着,今日得空,才拿出来慢慢看了。
他爱与她厮混,然而做事的时候专注,虽叫了她在旁边研墨却并不大顾不上她,瞧她在对面一目十行的看书坐得无聊,适才叫她去书库里找些爱看的少来,没料她去了不久就空手而归,望一望后面也没人送进来。
这些书是过山东时巡抚赵怀仁所送,赵怀仁书香世家出身,品味不俗,其中还有许多古籍孤本,他瞧过书目,大多合意,适才收下。
她眼界高,旁处挑不出来则罢,此处不可能挑不出来。因不由奇怪道:“怎么什么都没拿?”
她一面走过来一面弯了下嘴角:“您没告诉我是呈奉御览的书,封条还都没拆过,我怎么能逾越呢?”
“傻姑娘。”他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已叫你去了,不就是仅着你去挑的么,你管什么封条。”
她含笑摇了摇头,瞧那白瓷小碟里的朱砂已经半干了,即舀了桃胶去勾兑朱砂粉,垂眸细细的研磨。
他搁下朱笔握住了她的手。
她顿了一下,察觉他没有开口也没有松手的打算,适才抬眸看他,眼里仍带着笑意:“您怎么了?”
他望着她目光很柔和,抬手抚了下她的嘴角,轻轻勾唇,温声道:“你不要笑。”
不要笑,她牵了下嘴角,发现还是微微上扬着,便没听到似的道:“您说什么?”
她同他拗了两年,肯这样迎合已经不易,还能指望这十来日的功夫就叫她有什么真心实意么?他总有时间慢慢等她,因一笑改了口,但道:“过来。”
他坐得是罗汉床,中间摆着矮几,她忙活着勾兑朱砂就坐在对面,因他说过来便敛眼笑笑,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挨着小几站在了他手边。
“太远。”他盯着她轻笑,眼里有诱哄的意味,“过来让我抱抱。”
她默了一会儿,到底走过去,挨在了床边儿,叫他一伸手捞在了怀里,抱坐在罗汉床上。
这两日他是时常抱她的,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抱着,清浅的呼吸,淡淡的苏合香味,萦绕了一室的默默柔情,叫人平生一种天荒地老的错觉。
倘若,倘若他只是他……
她阖眼,掩去了心底那个荒唐的假设。
他想着是不是与她说些什么,低眸看看她已经阖了眼,便把人放倒在了膝上,轻轻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
大约还太早,她一向心防重,是连自个儿也要防着的,只怕这个时候与她说什么,她就会防什么。
何况遇见的是他,依她的心性,动一分心就要伤一分,倘他能知足一点,就叫她这般一辈子陪在身边,业已经很好。
*****
长公主临时在扬州逗留,登船时已经入夜,栏杆四周都挂了红纱灯笼,远远就看见两人在船舱外面支了小桌临水对弈。
她摇摇走过去,见两人双双看来,即是一笑:“安心吧,我走了一天,累的很,看一眼你们就走。”
说着扫了眼棋盘,笑看向皇帝,“你今晚上要是不输,明儿我把从闽南带来的那副暖玉棋子给你。”
皇帝敲子落棋,但道:“换一换,把你从太皇太后手里讨来的《江南百景图》给我。”
长公主挑眉,“狮子大开口?”
皇帝但笑,扬眉看她:“长姊信不过自个儿的眼睛了?”
“成。”长公主一点头,顺手一搭明微的肩膀,笑道:“我可是信你不会放水给他的。”待她点头答应,方一阵风似的裹走了。
明微瞧着她的背影轻笑,回眸落子,却叫他挡了手,道:“今日休战。”
她匪夷所思的瞧了眼他,默一默就笑了:“您这样不好。”
“她自己说得不输不是。”他牵了她起来,带她往楼梯上走,说话间就回眸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何况,我们还有要事要做,本也不该下下去了。”
一语道出,只让她停在台阶上,再也迈不开脚了。
他笑了下,俯身把人抱了起来。
从初一那日,算一算已经有八天了,到今儿也是时候了,不过,万岁爷你可拿捏着点儿,别闹得人又是几天不回房。陆满福跟在后面,一面咧着嘴笑一面在心里头碎碎念。
明微第二日醒得有些晚,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甫一动就发现还被他抱在怀里,当下身子就有点僵。
“醒了?”他低头一看她,略略支起身来,下一瞬就见她抬手遮脸。
但听他在身后笑,“甭遮了,我已经看了一早上了,还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
他声音清雅,显然已经醒了许久,她颇有些起床气,心里不得劲儿,又知不能为这个和他生气,只默默起身下床。这床是支在中心靠右的地方,左右都不靠墙,因都走得通。
他由着她折腾,瞧在眼里只觉可乐,到见她自个儿去盛水洗脸的时候,方出声阻了她:“不准碰冷水。”
扬声换人进来伺候,自个儿倒起身走了出去,临走却还抱着她在颊边亲了一口,惊得朝云一进门就退了出去。
他也没料到这么巧,略有些讪讪的抚了抚她的头发,转眼却脚步轻快的踏出门去,看守在门口的朝云即是一顿,干咳了一声交代:“劝劝小主。”
他忘了朝云不会说话,要劝她恐怕就劝得几日回不了房,陆满福一面跟他走一面朝朝云使眼色摇头。
也是愁人,这回回遇到这桩事儿,主子爷这里心情就格外的好,好得没轻没重,做奴才的就得替他操着心,那小主的脾气就格外的大,丁点儿小事就能哭个半宿。
好在昨儿晚上还太平,就冷一冷,想来用了早膳就好了。
果然所料不差,两个安安宁宁的用完早膳,万岁爷去拉她的手,她也就温温和和的随他去了。
第57章 心意初透
前朝文人王茂京曾作西湖十景图,至本朝太|祖,观之而建圆明园。又康平朝时,敕令如意馆于苏州、扬州、嘉兴、芜湖等江南九地各取十景,添作江南百景图。
康平爷爱丹青,其时如意馆人才济济,合百人之力制成的九卷图,更收录了王茂京的真迹,也就使得这套百景图弥足珍贵。不过仅这些也就罢了,要紧的是长公主素来推崇王茂京,称他是有宋以后山水画界第一人。虽则他后期所作的十景图不算她顶喜欢的画风,可在画案上看见题了“江南百景图”五个字的窄长匣子时,李明微还是有些讶异的。
皇帝低头看她,嘴角就含了三分笑意,只把人半拥在怀里,越过她打开了木匣,但见整整齐齐摞了两层十个薄壁雕芙蓉花的画轴卷筒,随即便听他道:“甭奇怪,她可没有这样大方,拿来同你看看,一会子就还回去。”
她略略低眉,摩挲了下交叠缠绕的芙蓉花叶,轻轻勾唇,“百景图一系重技法而轻意境,您不是说是可藏不可赏么?”
也是头些日子偶然说到同长公主看画,他给的一句考语,她此时想及,自然而然就说出了口。
他笑了下,但道:“赏画是不必,赏景倒尚可。就看一看,日后可去哪里走一走。”
明微一笑,略略回眸看他,及至他开卷看画,要她指点,不多时就选定了几处地方,且定下了时候。眼见他并非戏言,明微眉峰微蹙,抬眼望他道:“这几处走下来,当不下两个月了。”
声音缓慢,隐带犹疑。
他手上略顿,随即漫不经心的拂了拂卷上尘埃,但道:“总是已经出来了,带你去散散心,中元节前回京即可。”
说着看她,温声问:“想去金陵么?待此间事了,我陪你回去看看。”
李氏祖籍金陵,胡夫人喜南地风俗民情,她十岁以前,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是在江南渡过的,而其间大半的日子,又都呆在金陵。是以金陵于她,大约是故乡一般的存在。
故乡,亲人,那是横亘在她与他之间一道结了痂的疤,伤疤底下,或许已经长好,或许仍旧鲜血淋漓。
她不曾打算过揭开它。
“明微?”他轻轻唤她,她抬眸,看他眼底温柔似水,心里到底又是一瞬,方抿唇一笑,摇了摇头,温温和和的劝诫:“您来江南,总不会是为着游山玩水。国事为重,您不要总分心在我身上。”
“你放心。”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我就做了昏君,也不会叫你当了祸水。”
她敛下眼笑,以手压着画卷,只回眸瞥他一眼,低低埋怨了句:“您说什么话……”
“情话。”他挨近她,字正腔圆的吐出两字,又很是恬不知耻的问:“好听么?”
她为他的涎皮赖脸闹得无奈,只拿手去推他。
上一篇:王妃升职记录
下一篇:穿成反派前妻的第二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