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今
当日由皇后操持在圆明园九州清晏接驾,而长公主銮驾,则在迟两日后的二十八日傍晚入京,暂住于长公主府。翌日一早,长公主携其往韶景轩与皇后复命。
经年未见,皇后端庄雍贵更胜往昔,搭手坐在宝座上,望过来隐带笑意,“你此行有功,论理当赏,昨儿万岁爷与我说,钰儿见天儿美人美人的唤你,这回便先晋作美人的位分……”打眼一瞧她的肚子,又笑道:“眼下不方便,这是暂时的,过两日,必是还要再晋。”
解释点到即止,明微坐在她下首不远处,闻言反应淡淡,不过依礼起身谢恩。
手在裙角一拎,终究胸中一口气在,难以于此屈膝,遂一福身则罢。
还是那般清傲的心性儿,皇后心中好笑,倒也不同她计较,端杯饮了一口茶道:“昨儿才来,你身子重,料还累着,我也就不多留了,朗吟楼处已收拾好了,我叫素月送你回去歇着吧,明儿一早,再去长春馆给额涅请安。”
“莫说,这两日车马劳顿,真要颠散了骨头了。”长公主也一同笑着站起来,预备告辞,皇后却一拽她的衣袖:“长姊且慢——”
“老祖宗寿宴上有些事儿,我想问问你呢,长姊劳累些,一会子用个午膻,就在我这里歇了吧。”
明微一敛眼,默然颔首告辞。
素月引路,朝云在旁伴着她,自觉她心情是不大好的。往日她也多愁,愁眉紧锁之下,却还有点点温婉甚至尔然的笑意可见,而今日进宫以后,除非与长公主说话,都是一脸冷冰冰的,便是偶尔脸上在笑,眼里也没有什么笑意。
她跟在后头一无所措,兜兜转转绕出曲廊,一眼瞧见岸边候着的陆满福之时,便宛若看见了救星一般,不自禁叫出一句陆公公。
“小主大安!”陆满福穿着胸前绣孔雀补子的茶驼色亮绸袍子,脚上高筒皂靴,一眼看来便满面带笑,利落的上前打千儿。
瞧见他明微脸上才算有了点暖意,忽又听一声唤,一抬眼看见容钰抱着浆现在船头,更是不禁一笑,叫他小心着。
“奴才伺候您?”陆满福见状,一面暗道主子爷好心思一面哈腰上前一步,得她首肯,便转而朝素月笑道:“素月姑娘回去吧,我这里伺候着便好了。”
作为皇后身边得脸的丫头,素月是极有眼色的,当下一笑告辞。
一时明微登舟,容钰几日不见她,兴致勃勃的拉着她说东说西,诸如祖母夸赞他了、皇额涅送了他一对画眉以及他小舅舅给他带了许多稀罕物件儿云云,最后又说在朗吟楼给她准备了一样礼物,她准是喜欢。
明微面上阴霾尽散,不过却惯然的轻轻拿眼斜他,颇不领情道:“你给的东西,我是再不轻易沾手了的。”
姑苏个把月,什么毛毛虫小蚯蚓,容钰没少坑她,闻言便嘿嘿笑,“这回真真是好玩儿的。”
话说着已近岸,陆满福搭手扶她下来,一抬眼帘儿,远远便望见一行人摇摇曳曳的过来了,不由就脚下一顿。
“贵妃娘娘,祥嫔娘娘,卫嫔娘娘……”捧着这么一双眼珠子在手上,这三尊佛爷面前,陆满福着实不敢嬉皮笑脸,扎地打千儿,收敛的不能再收敛。
为首一个穿杏黄地绣折纸玫瑰对襟长褂子与桃红马面裙的正是瑜贵妃,常人撑不住的一身娇嫩颜色,却衬得她愈发肤如脂凝,眉如墨画,像是仕女图中,经过了画师工笔细琢的美人一般。其光彩夺目,只将身后之人的面目尽数遮掩。
她搭着丫头的手款款过来,一眼扫到陆满福,便从鼻腔里溢出了一声哼笑:“这是上哪儿去?”
“回贵妃娘娘话——”陆满福躬身低头,面上带着谦卑的笑,“奴才是与二阿哥送李小主头回过去朗吟楼安置。”
瑜贵妃的目光便顺着他的话看过来。
容钰本跟在明微身边嬉闹,闻言回头一望,便停手上前问安,瑜贵妃冲他一笑,回了句二阿哥安,仍将目光慢悠悠的调转过来,落在了明微身上。
明微垂了下眼,即目色淡淡,敛衽朝前见礼。
“说起来……”瑜贵妃但笑不笑的望着她:“咱们倒是有缘,兜兜转转还是一家人。”
明微倒不防她旧事重提,然听及也没什么波澜,不过回之一句:“明微之幸。”
瑜贵妃勾了勾嘴角,似不过一句闲谈,却不料她左手边一人插嘴道:“可巧,我竟也与李小主有这一二缘分。”
“哦?”瑜贵妃淡淡扫她。
明微望过去,是个个头小巧、肤色很白面庞又带点圆润的女子,打扮也是极年轻的,穿牙白滚边粉缎地绣海棠的褂子,藕粉百褶裙,若非那缀着一排米珠海棠的小两把头发髻,一眼看上去不过二八女郎。
虽乍一看上去不比瑜贵妃,然倘若细瞧,则瑜贵妃虽比她明艳,却不比她质朴天然。
那眉眼与蒙立是极为肖似的,不需细想就已知她是谁。
“不过你大约是不知道我的。”祥嫔交手握着手帕,双颊酒窝浅浅,笑眼中却别有意味,“我是勇毅侯蒙庆的女儿,蒙立是我哥哥,你也是差点成了我的嫂嫂呢 。”
明微敛眸不言,倒是陆满福给她说的心头一震。李相的掌上明珠曾许给过勇毅侯府的三公子,合京城的人谁不知道,可除了那位主子爷提过一回,谁敢提起这茬触霉头。
这个看起来娇娇嫩嫩的祥嫔,竟不似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天真无害。
似奇怪未得到明微的回应,她拧了拧那一弯细细的新月眉,又唤:“李小主?”
明微福了一福,便言气力不济,颔首告退。
圣上近身伺候的人面前,她再张狂,也没人蠢到会给她小鞋穿。陆满福在前头引路,偷眼回头瞧瞧,见这位主儿虽似如常的与二阿哥说话答话,才暗暗放下心来。
带回去与皇帝复命,只说二阿哥陪着,小主一切都好,住处也满意,不过从前一直是朝云伺候,这会子不甚爱叫跟前儿的两个丫头掺合。
数月未归,虽有庄王代为处理朝政,然他终究有不少拿不了主意的事积着,皇帝一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间隙里听他说说明微,手里仍披着折本,闻言只停下笔来,往盛着朱砂盘的描金孔雀蓝漆盘里里舔了舔道:“告诉你干爹一声儿,尽快将朝云过了明路,提拔上来,免得日子久了横生枝节。”一顿又问:“明儿过去长春馆请安,你可探得她口风如何?”
陆满福道:“奴才趁着尚衣局送衣裳过去时提了一嘴,李主儿不大搭话儿……”
皇帝眉心一拧,执笔批红,一时并未说话,直待将那一摞小山似的折子批完,方按着肩膀道:“备驾去朗吟楼。”
陆满福听及却一迟登,回道:“您下晌吩咐了,晚上还去皇后处……”
第77章 长春仙馆
皇帝过来朗吟楼的时候丫头将将把床帷从金累丝帐钩上放下来, 才端了灯出来,瞧见将将跨进门来的人,不禁吓了一跳。
知她一向歇的早,皇帝打量了下灯火昏昏的内室, 摆手叫她们退下,自个儿袖手走了进去。
和田玉雕十二花卉纹镂雕熏炉在缓缓的吞云吐雾,屋里头飘着似有还无的安神香。
绡纱帐逶地方,薄薄的一层笼着雕龙画凤的拔步床, 如烟似雾。
她平时是不爱熏香的, 唯有尔然心绪不佳或者难以入眠,才会自己个儿捡一点安神香扔进香炉里头。
他定睛看了看里头侧卧的窈窕身姿, 轻着脚步上前撩开了纱帐, 在她鼻梁上刮了刮,谑言:“起来接驾。”
明微阖着眼去拂他的手, 囊着鼻子叫他不要碰,支手往里挪了挪,迷迷瞪瞪的嘟囔:“昨儿就没歇好, 我累得很……你不要闹我。”
他看着那空出来的半边床笑容轻轻一僵,随后一敛眼,挨着床边儿坐下来, 温和的抚了抚她的下颌, “你尽管歇着, 我就说几句话。”
“我知道你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 不过你明儿去长春馆, 对着太后务必要恭敬谦和,万一有不如意的,咱们回来怎么样都行,在长春馆万不可胡闹……”
明微转过身来,眼眸清澈,挨在枕头上看他。
皇上无端就觉得心里有点虚,话音一顿,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上回……”他顿了顿,但觉前事也不该提,因转了话锋道:“太后的脾气吃软不吃硬,这回诸事没过问她老人家的意思,她心里是存了一口气,倘说你几句听着便罢,不要和她顶嘴……”
明微敛眼笑了笑,一语双关:“我大约没有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我是……”皇帝出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摩挲了下她的脸颊道:“这回要委屈你了。”
“再念下去,就成唐僧了。”明微轻轻把脸颊贴在了他掌心,“我不在意,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你……”
“你不要委屈我就好”,这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出口就变成了“你放心吧”。
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又握着她的肩膀打量她,“满福儿说,这两日胃口倒是渐渐好了,是不是不闹腾了?”
“乖多了。”谈及孩子,她满目都是柔情,说着便笑起来,“钰儿说,此前肯定是提醒咱们不要忘了它。”
“这小子!”皇帝嘴上不屑,眼里却是笑着的,伸手覆上她的小腹,“是个女儿才好,像咱们在开来馆瞧见的那一对小孩子一般,不成……那两个娃娃太蠢,朕的小格格要好好教,不能像他们似的……”
明微由他碎碎念,但抿嘴笑也不说话,直到门上陆满福试探着唤了一句主子,他才停止了对于未来的设想,直起身来问何事。
陆满福心道,时候不早了,您昨儿是说的过去用晚膳,韶景轩那边儿皇后可是还候着呢。不过又如何敢说,因扯了个慌道:“军机房的卢玉春往九州青晏递了牌子。”
皇帝一拂袖子起了身,临走却还在她下巴上捏了捏,“歇着吧,我去瞧瞧。”
行动处,一袭长袍落拓,两肩有行龙欲飞,张牙舞爪熠熠生辉。明微瞧着他的背影,只觉自进宫以来积郁的一腔浊气,仿佛一瞬间尽数空矣。
想来,她是太过欢喜他了,欢喜到已经头昏脑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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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馆宫人通报皇后求见之时,太后将将披衣起身,尚未下榻,闻言不禁轻轻撇过去一眼,朝金嬷嬷哼笑道:“你瞧瞧,这是怕我把人吃了吧。”
金嬷嬷一愣神儿,倒是也没想到,这位主子爷,早两日巴巴的跑过来磨了太后一下晌不说,今儿又大早上的把皇后差遣过来镇场子。
她心中好笑,手上停了停才一面扶太后起来一面道:“关心则乱。”
“咱们万岁爷打小儿就是个心细的,头一回上心的人,自然怎么周全怎么来。”
她从丫鬟手里接了单褂过来伺候太后穿衣裳,“说到底还年轻,过两年便好了……”
“他是个认死理儿的……”太后幽幽叹了口气,“这念头,上次一口气儿掐了也就罢了,痛上一时,转念或就好了,如今……”她摇摇头,转眼望金嬷嬷,不无忧心,“李氏要是有个什么,能要了他半条命你信不信?”
“如此奴婢就说句逾矩的话……”金嬷嬷倒是不意外的,慢悠悠替她扣着金丝黑线的琵琶扣道,“前两年皇上是怎么个情形,您是看在眼里的,现如今他稀罕便稀罕吧,一个孤女,便由着她也无妨,有您老人家坐镇,晾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
她说着自就笑了,太后便也溜眼过来,“可见你是也晓得,李氏事实上没有什么可叫人担心的,根结还在皇上这里啊……”
说着就长长叹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他单单宠李氏事小,要捧她也罢。说句事故话,李鸿慈胡清平从者,不可说不众,李氏入宫,于朝政百利而无一害。怕只怕他后头有些个儿东西,收手不住,贻害无穷啊……”
金嬷嬷忖了忖,方道:“依您看,皇上有意叫二阿哥跟着李美人,难道不是避着这个的意思?”
太后眼梢轻挑:“他是有心避,怕就是到时候儿女情长,舍不得他的心尖尖儿受委屈了。”
金嬷嬷捧了帕子与她擦脸,笑道:“宫妃易子而养,本就是祖训。况敏娘娘身家位分摆在那里,着实不算委屈了。”
太后若有所思,却也不置可否。
一时外头回禀李美人到了,太后瞥去一眼没言语,到梳洗完,才搭着金嬷嬷去了膳间。
侍膳的太监一个眼神,便有一溜宫女端着碗碟鱼贯而入,依次将汤菜摆上膳桌,揭了盖子退下。
太后惯来吃早膳的习惯是先用一盅羹汤,由御膳房依节令奉上。时值盛夏,端来的便是一碗清热解暑的冰镇绿豆百合汤,金嬷嬷拿寿桃纽子松鹤同春锦地纹的大肚小汤盅盛了递与她,太后垂眼用了两口,吩咐:“叫进来吧。”
皇后自持身份,明微性情孤傲,这两个凑到一块儿,倒演不出什么姐妹情深的戏份来。
二个进门,皇后踩着花盆底衣袍飘飘在前,面上是一贯得体的透着几分喜气的笑,明微穿着白地红梅绉纱交领上襦,胭脂红地提花马面裙,敛眼含眉在后。
那厢行礼,太后眼也没抬,慢腾腾搅着汤匙道:“这大早晚的怎么跑过来?”
“儿臣几日没来给额涅请安了……”见天儿围着他的心尖儿打转,皇后手上一堆宫务等着处置,原是不愿理会的,奈何那位主子爷开了口,也便卖了他一个面子来慈宁宫,随口捏了个由头道,“恰今儿内务府新呈了几对瓶子,想起来您说想要几个插花,一道送来与您瞧瞧,看有没有喜欢的留两个。”
一面说一面支使丫鬟捧了上来。总有四对,太后过眼,留了两个通体玉润的白瓷观音瓶叫金嬷嬷收着,方回头打量她,“前儿不是说纯嘉伤风了,好些了不曾?”
纯嘉,说的正是皇后与皇帝的长女纯嘉固伦长公主,皇后一颔首,自觉替了金嬷嬷的位置来替她布菜,一面道:“劳您挂念,已经大好了。只是不巧昨儿燕燕过去寻她过了病气儿,才我路上遇见她,像是有点风寒了……”说着又笑,“偏还急着去寻钰哥儿,不叫我告诉敏妃。”
“这疯丫头……”太后嗤笑,又埋怨,“多大小了,还没个心肝儿。”
说着嫌弃,语气里却半点没有嫌弃的意思,皇后便顺着她的话寻几个孩子的趣事儿来说,太后用着膳,时不时叫她逗笑,却把明微晾在身边儿,像个摆设似的没给一个眼神儿。
直到快用完膳时,皇后把话绕回来,说她老人家好福气,立马又要添个孙子孙女儿的了,太后才淡淡扫过去,打量了她两眼:“皇帝同我说,你前些日子孕吐颇重,这几日好些了?”
被晾了许久,明微面色也是没有什么波澜的,不过略出来一步,恭敬而不卑怯的颔首回道:“回娘娘话,已没什么妨碍了。”
太后嗯了一声,又道:“……你底子不足,身子还要好好养着,人多眼杂,宫里不比外头,眼下不是挑明的时候,你各处需留心着。”太后本语声淡淡,不辨喜怒,说着却乜来一眼,隐有敲打之意,“便要你说,明着南巡政要,暗里带着后妃寻欢作乐去了……说出去是好听的么?”
这话说得露骨,明微脸上一热,火辣辣的抬不起头来,敛衽下跪,却也说不出话来,只深深埋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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