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今
皇帝怜爱的拍了拍她,但望眼明微,只道:“你回去收拾下,等天黑了朕安排你出宫。
“好。”明微福身告退。
长公主自苏州返京,銮驾尚未出江苏,明微连夜出宫,只在客栈歇息了一晚,一大早就离了京,四日后于济南府与之会合。
“明微?”长公主六个月身子,便穿着夹衣也已经显怀了,乍然见她吃惊不已,一瞬又焦灼的迎来:“可是他怎么了?”
“当心。”明微连忙伸手扶她,“舅舅一切都好,不过皇上与他都惦念你,因此叫我来陪你一段日子。”
长公主眉心不展:“倘他没事,何故叫你来陪我。”
明微笑了笑,一面挽着她往房里走一面道:“你现下不是一个人,我来,也好与你说说京中之事,免得你胡乱揣测挂心。”
“不对。”长公主但顿步看她,“他们既叫你来,必有要事,你说吧,他奉诏进京之时我就有准备,为了孩子,我也扛得住。”
明微一敛眸子,“舅舅志在推动科举改制,他与我说,十一月六日大朝之时,倘若可以借机说动那些举人支持改制,则八股废立,指日可待,我朝人才兴盛,也指日可待。他自知寡难敌众,可时机难得,不若一搏。不成功,亦醒示天下。”
“这就是了。”长公主喃喃,只有些脱力的垂了手,“他一早与我说过,科举改制若则缓行,就会像温水煮青蛙,不必多久,这只蛙就会不知不觉的死在锅里。只有把水烧沸了,才能叫他跳出去,叫大家都看见。这样一个把水烧沸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弃。”
“我怎么像个怨妇。”她摇了摇头,与她笑道:“吾夫敢为天下先,是我之幸。你放心,倘他归,我备酒迎他,倘他不归,我与吾儿,继其遗志!”
掷地金石声,铿锵有力。
打从济南府回京,长公主一行到达是在六日晚,金銮殿上江苏巡抚与千名举子的一场恶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不必刻意打听,街头巷尾亦都是传言。
说得是殷陆离骂八股,纸上谈兵,所学无用;骂朱熹,颠倒黑白,谬论《四书》;骂文人,假作清高,尽谋私利;更言井蛙观天,不知世界之大,以西洋诸国之兴败,论证科举不改,百业俱废。
所谓出口成章,一气呵成。问说千人不敌其一,更有帝师汪绍仪、国子监祭酒姜仁涛以祖宗规矩斥他数典忘祖,无君无父,被他逼得哑口无言,殷陆离始终牢牢占据上风。
只是天终不从人愿,长公主欣喜未几便听闻,汪绍仪以死劝谏,血溅当场,在混乱之中结束了这场论战,而殷陆离也因连日操劳,体力不支,倒在了金銮殿上。
汪绍仪失血过多,在第二日不治而亡。鲜血冲淡了原则与记忆,一时之间,人们尽都忽视了殷陆离当日的言论是何等的精彩,转而声讨的声音层出不穷。国子监祭酒姜仁涛二人,率三千太学生静坐午门,请杀殷陆离以慰汪老在天之灵,朝堂之上,更有泰半朝臣为之请命。
长公主照看了殷陆离两日之后进宫,就在朝议之时闯了金銮殿,痛骂八旗宗亲只知贪权重利,落井下石;翰林学士只知沽名钓誉,私心自用。
众皆心虚,只有指责她不该后宫干政,身为女子却抛头露面,行为不检。由着他们吵了两天的皇帝忽就砰一下撂了茶杯,大殿里头瞬间安静下来。
皇帝垂眼,目光一一扫过那骂得最凶的几个:“后宫干政?”
“长公主开办义塾,兴办女学,建庙堂,修医馆,桩桩件件,皆可流芳百世。去岁更是为此捐了自己的嫁妆,朕早以将其加封为护国长公主,准奏学政民生事宜。尔等莫不是把朕的旨意当了耳旁风?”
众皆无声,唯有一言官出列,说道:“启禀皇上,奴才以为,因陆离与长公主乃是夫妇,长公主就算可以议政,此时也当避险。”
皇帝横目一扫,冷道:“依你的说法,朕这个小舅子是不是也得避避嫌?”
“奴才不敢。”其人跪地请罪。
皇帝一拂衣袖,冷着脸道:“长公主骂得不错。不要打量朕不知道你们一个个是在拿汪师傅的死做文章,汪师傅向来是个老学究,他是真正想不通科举改制的益处才误了性命。你们呢?”他一挑眉,“但凡喊殷陆离妖言惑众为国为民的,朕就把话撂在这里,朕等着你们死谏,倘有一个人如汪师傅一般血溅金銮,朕立斩殷陆离!”
大殿上一时寂静无声。
生死面前,终让心怀鬼胎的人尽都却步。
朝后,军机处接连拟了三道旨意:其一,体仁阁大学士汪绍仪尽忠报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追封三等襄勤伯,由其长子袭爵,三代方降;谥忠孝,配享忠臣庙庭。其二,浙江巡抚殷陆离,性骄不羁,狂妄冒进,革其巡抚之职,留任鸿胪寺少卿。其三,着庄亲王拟定逐年废八股及科举改制章程。
最后一道旨意颁布之时已入腊月,朝中比往年更忙了几倍。他忙起来,每日陪着喜儿的时间就少了。喜儿长大了些,愈发在房里呆不住,见天儿总是气哼哼的,就使唤陆满福带着她满宫乱转。今儿去寿安宫,明儿去慈宁宫,长春宫里见到了合惠,此后就去哪儿都要带着他。
宫里也就常瞧见两个穿得厚厚实实的小团子手牵着手在前头走,御前大太监陆满福带着一堆人张着手护小鸡崽儿似的跟着他们。
皇上得闲了就抱她一会儿,或教她认几个字,或问她去了哪里,可吃好了玩好了,有没有被谁欺负。
敢欺负喜儿的人还没有出生,小公主每每乐得于他分享,兴致勃勃的咕哝她的新闻,往往三个字两个字的说不清楚,得陆满福重新再复述一遍。
喜儿愈发依赖她,不管在哪里玩天黑了必是要回养心殿,有回却天黑了有一会儿还没回来,皇上挂心,就打发人去找。
找回来的闺女却脱了层皮——早起是罩了个对襟蝴蝶缂丝的小红褂出去的,回来就只剩了件杏黄的小袄,叫陆满福拿貂裘裹着抱了回来。
“阿玛——”她一落地就颠颠儿的扑了过来,皇帝搁笔,一把抱起了她,目光往她身上一扫,问她衣裳呢。她打小好洁,八九个月的时候就知道爱惜衣裳,倒还没弄脏过。
“唔……”喜儿思考了一下,掰着圆圆的手指头同他道:“娘亲……”
听得久了,万岁爷便不再用陆满福翻译,自行就串懂了她的话:“小喜儿去娘亲那里。”
“唔!”喜儿点点头,从怀里拿出来个黑漆嵌螺钿的盒子给他看,“喜儿的。”指指额上一点朱红,再道:“云……”
皇帝接手打开看,一盒胭脂膏子,但笑了笑:“朝云给你的?”
喜儿摇头说娘亲,又指指自个儿,“换的……”
“换的?”皇帝不解,抬眸看陆满福,但看他讪讪一笑,道:“李主儿叫小公主拿衣裳换的,公主不舍得,犹豫了一下午才换给李主儿的。”
犹豫了一下午,万岁爷低头打量她,一时按着眉头,不知该气该笑。
“阿玛。”喜儿不知所谓的推他胳膊,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叫他看她:“看喜儿。”
不知捡得她多久没沾手的东西,还用衣裳换……皇帝嫌弃的头疼,却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小喜儿真漂亮。”
“嗯!”喜儿心满意足的坐回去摆弄她的胭脂盒子了,点一点抹到小手上,再沾一沾,画成一朵小梅花,玩得不亦乐乎。
皇帝眼瞧着深深叹息,看她玩了一会儿,在自己小手上不过瘾,就把他的手拉了过来,在上头涂涂抹抹。尽由着她玩,他也不在意,不过若有所思的摩挲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想了一会儿即轻轻叹了口气,问陆满福道:“你们李主儿如何?”
皇上不几天就会问一回她,陆满福习以为常,但答道:“还是笔不离手,不过今儿似乎心情不错,陪公主磨缠了一会子。”
皇帝一挑眉,“合惠呢?”
陆满福但道:“听您的吩咐,打从上回起就没再领阿哥爷过去……”
皇帝点头,不久前喜儿带合惠去启祥宫,指挥着他叫娘,听闻这一句就叫她哭了半宿,早起眼睛都肿着。合惠合惠,他私心里不只一次的希望没有这个孩子。每每念及,总觉对不住他们母子。
他叹息一口,但与陆满福道:“明儿一早就说喜儿想见六阿哥,抱来养心殿叫他玩一会子。”
阿哥们才是最不能偏宠的,皇上再喜欢六阿哥,也不会表现出来,不过是更加的偏宠喜儿来弥补。陆满福哈腰应了,心里也由不得叹一句君王难为。
合惠与喜儿虽然一母同胞,相差没有一个时辰,性子却截然不同。喜儿打小的活泼好动,小主意一会儿一个,层出不穷,不知随了手,合惠却是打小安静,长到两岁,便愈发显出沉稳来。虽见天儿的陪着喜儿乱跑,自己闷闷的却似乎心里有主意,很有几分陪着她玩儿的意思。
喜儿一下地,还没走路就跑,跑一会儿就叫抱。合惠不爱叫人抱,从会走路就自己走,一开始走不稳叫人牵着,后来走稳了就不许人碰,自个儿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的慢慢走。
他说话比喜儿晚,说得却比她清楚,喜儿还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的时候他已经能说成句的话了,不知几时学了行礼,这回来便有模有样的给他磕头,说请阿玛安。
虽是敏妃带出来的,皇帝却觉得他十分像明微,小小年纪就有那么几分孤傲之意,玩起来也像做学问,认真的像个学究。
皇帝进门,弯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却没抱他,自先走一步,招招手道:“你过来……”
合惠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到炕边儿,皇帝坐下来,叫宫人把他抱坐在炕桌对面,拿了喜儿惯常玩的玩意儿给他,一大一小相对而坐。
皇帝隔着桌子摸了摸他的头,问他:“你额涅教你学认字了?”
合惠仰头望他,“很多,比妹妹多,没有三哥哥多。”
“你三哥哥比你长几岁呢。”皇帝笑了笑,“他是个小书呆子,我儿不学他。”
合惠懵懵懂懂,听他又问:“额涅给你看得什么书?”就摆弄着琉璃珠子答道:“《三字经》,一千一百四十五个字,我都会。”
皇帝唔了一声,“你可以教教喜儿,她只认到第四十七个,还不会数数。”
“妹妹不乖。”合惠拿那一盒子珠子摆着东西,抬头一指皇帝手边绘着小人儿的七巧板,“她抢的。”
“你们是至亲的兄妹,你的东西就是妹妹的。”皇上接的顺口,说完却觉不对,摸摸鼻子道:“你喜欢妹妹的东西,也可以与她商量叫她送给你。”
没料合惠自觉便道:“她是妹妹,合惠不和她争,姐姐让我。”
他说的姐姐就是三公主了,燕燕自小娇惯,比喜儿还无法无天,倒是难得肯谦让。敏妃带着他,倒也叫人放心。皇帝心里叹了叹,叫陆满福从书架上取了本书来给他。
“清——平——”封面三字,合惠认得两个,就看着念了出来,皇帝接口说《清平韵》。
“念‘韵’,你外祖母写给你娘小时候读的书,等你念完了《千字文》,就叫额涅教你这个。”
“念这个?”合惠煞有其事的翻了翻。
他还不懂,皇帝却想说与他,只道:“这是你娘亲手写的,她惦念你们,但是不能陪着你们,就悄悄写了这些东西。”
她书架上有三五本,有回他去寻喜儿,去到启祥宫也没见她,只在书房走了走,就抽了这么一本回来。
似乎就可以看得到她在灯下静坐,凝视远方,默然起笔又落笔的模样。
“娘是什么?”合惠一言打断了他的思路,“喜儿娘亲也是娘?”
皇帝心中涩然,顿了许久才与他道:“喜儿的娘亲就是你的娘亲,娘就是给了合惠生命,世上最疼爱合惠的人。”
“生命?”两岁的孩子尚且完全没办法理解,皇帝摸着他的头轻轻叹息,“就像你额涅一样,比……与你额涅一般亲的人,我儿一定要记着,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娘亲,像孝敬你额涅一样,好不好?”
合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第94章 黄雀在后
开春二月, 朝政终入正轨,诸条政令皆有条不紊的推行,一切繁忙而不失条理。
户部就得以喘上一口气,请奏推迟了一年的选秀事宜。皇帝驳了两回折子,待驳第三回 时, 庄亲王恰在身边,因劝了一句未必是选充后宫, 近来朝势变动, 人心难安,便准了选秀恩赏宗室也是好的,皇帝笔下一句俱不准行便批成了准奏。
再令军机拟旨, 就明文告天下,上不欲以之劳民伤财,本次秀女阅选,不充后宫,俱以之指宗室。
到后头还是留了一个, 因有个会变戏法儿的女孩儿得了喜儿的喜爱,恰还是薛老太妃的娘家侄孙女,就叫太皇太后要到了寿安宫伺候,给了个女官的位分。没有多久,宫里头就为此闹得沸沸扬扬起来。
原因也无他,概是这女孩子因喜儿的缘故, 出入了几次养心殿, 又九月十九的万寿宴上, 皇帝径直点名儿叫她抱走了赖在膝上的小公主。
朗吟楼消息向来闭塞,或者说是他们主子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事情给明微知道是在有天她思路不通,沿湖散步,蓦然一抬眼间撞见了一大一小两个屏气凝神钓鱼的小姑娘。
大姑娘十五六岁,穿粉里带白的斜襟夹袄,天青的裙子,两个双螺髻,海棠花似的娇艳;小姑娘不及腿高,杏粉的一个小褂子,拿红绳系一个短短的朝天辫儿,肉肉的小手托着脸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湖面的动静,煞是天真烂漫。
明微瞧了片刻,转身欲走,一抬眼就瞧见不远处亭子里坐着批折子的人,尔然抬眼一瞧她们,便转头与吴宗保说了句什么,后者一笑,乐颠颠儿的跑到湖边,朝她二人说了几句,那两个便将鱼竿儿一丢,高兴的拍手叫好。
她看了一会儿,随后无声转了身,走未几步,却鲜少的问了朝云几句关于这个女孩子的话,随后更是对她道:“一会子遣小金子去寻陆满福,就说我请陛下有空来朗吟楼坐坐。”
话传过去,皇帝几乎没有片刻耽误,便搁下朱笔去了朗吟楼。
深秋薄暮,火红的夕阳在天边渲染出了一片明丽的颜色,与那浓墨重彩的翘脚楼交相辉映。
他过去时她正在亭子里教容钰围棋,一边落子一边时不时的与他说几句话,细致而温柔,抬眸见得他来,便站起了身,容钰亦忙随在她身后起来行礼。
他叫平身,近来开始抽条的小伙子站起来,仿佛又长了一些,只比她矮了半个头。十三岁的小子,按说早就不该随意出入内廷了,只是容钰大约是她心中仅剩的一点温情,他终究没舍得阻隔了他们。
他扫一眼容钰,但敛了敛眼道:“你母妃常年读书写字已是伤神,你若得闲,当多陪她出门走走说说话,不要尽叫她在这些耗神的东西上纠缠。”
容钰个子长了,性子却没有什么长进,但躲在明微身后小声分辩:“是母妃说把我围棋教成这样太丢她的脸,硬抓着我下棋的……”
皇帝一瞪眼,他便吓得的往后缩了缩,悄悄扯明微的袖子。
明微淡淡一看他:“你不是想去瞧喜儿与合惠么,我同你阿玛说几句话,你先去吧。”
容钰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偷觑他阿玛一眼,见他没吭声,便跪个安,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皇帝略往前了一步,问她:“你寻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上一篇:王妃升职记录
下一篇:穿成反派前妻的第二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