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龙雪
萧缙重又眉头紧蹙,望向玲珑:“你怎么想?”
玲珑心下已是惊惧非常:“当日的舞姬全都带着面幕, 衣衫又相似,且彼时根本就没有眀旨说到底要赏赐哪一位,便是咱们回府也认不出来。此事到底要不要紧,还得看白氏有没有家人。”
“便是没有,这几日也能认出干亲来。”萧缙冷笑了一声,思忖之间, 不禁一拳捶在了茶几上。
“王爷息怒!”隋喜噗通一下就跪下了,“小人无能。”
连玲珑也站起身来:“王爷——”
萧缙深深舒了一口气,摆手道:“起来。你现在去南府找莺歌的哥哥,悄悄带到王府里认人。若这白氏当真有暗中偷龙转凤的本事,先认府里的人是谁,是不是同样出身南府的其他歌姬舞姬。另外去尚务府查档子,将案卷上白氏的出身家人查明白。”
顿一顿,又望向卫锋:“立刻传书给燕将军,说本王有要紧的事,请他设法在南和向西的大小官道上设卡。向北官道本来就有盘查,传书给渭城程将军,请他暗中留意可疑女子。另调亲卫二十人,王府待命。”
隋喜与卫锋皆领命去了,萧缙自己亦站起身来,望向玲珑:“你先在别院照顾夫人罢,我得即刻回府。”
玲珑却摇摇头:“王爷,我们一起回去。我母亲的情形已经稳当了,有孟太医不时过来看看,我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还是先回府瞧瞧情况。万一很快有什么变故,我在其中转圜,还能给王爷斡旋的时机。”
“如此也好。”萧缙也顾不上再说旁的,简单再吩咐荷叶等人留在别院好好照顾沈菀,便带着玲珑快步出了别院,登车回府。
一路马车行的已经很快,间中萧缙还是用折扇打起了两次车窗帘子,可见心中焦急。
玲珑坐在他身边,想宽慰他两句,却有有些歉疚,斟酌片刻才低声道:“王爷,若不是我家中之事分心,此事也不至于拖延至此,我实在觉得对不住您。”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萧缙虽然依旧眉头紧锁,但还是伸手去揽了她的肩,“我刚才生气,是怪我自己轻敌。自从将裴姝的婚事拆开,便没再对这后宅之事严加防范,说到底还是我只顾想着前生大事,却忽略了——”
“王爷说‘前生’?”玲珑诧异地问了一句。
“没有,我——我说的是‘前尘’,”萧缙并非咬字不清之人,但此刻也只能强行遮掩,又顺着扯开这一处,“前尘旧事,我先前回想,虽也知道太后经常在这宗室婚配子嗣之事上着力,却也只挡了这正面的赐婚,没防备这等手脚。”
说到这里,手上又紧了紧:“且看此事后续如何,真正的白氏找得回来便罢,实在找不回来的话,你就先陪夫人去江州一段日子,避一避风头。”
“王爷的意思是,这件事最后会落回到我身上?”玲珑大致明白这当中的利害关系——舞姬白玉竹是中秋当日仁宗亲口赏赐的良侍,这样的赐妾虽然不比赐婚,也不是能随意打发处置的。纵然不至于到有事要请旨申饬的地步,仍旧需要看着这份御赐的光荣而格外礼遇。
现在白玉竹如果是在来到王府的过程里偷天换日,让人冒名而来,未必会是出于慈懿殿的授意。
因为如果慈懿殿想的是要借着荣亲王府亏待御赐之人,从而进一步挑拨仁宗与萧缙的兄弟之情,扣什么不敬天恩的帽子,那还不如暗中害了白氏性命,更加直接。
可慈懿殿不曾授意,并不代表不会利用此事。
白氏私逃,想来仗着的就是萧缙当日本来就没见过面幕下的舞姬们到底容貌如何。所以入府那一刻没有发现,拖个几天,便如现在已经是四天之后,再想找人就是大海捞针,全无头绪。
至于王府里的假白氏,还要审了才知道到底是被人蒙骗还是威胁强迫,串谋之间是否知道真正的白氏动机如何,下落如何。
而此事最麻烦之处,便是慈懿殿有没有后手。
若是全然没有旁人插手,当真只是白氏私奔或是假的白氏想求这份“王府嫔御”的富贵,情况便简单许多。
但看着萧缙面色凝重,玲珑便知这种想法不过私心侥幸而已。
接下来最有可能的,便是南府和尚务府一口咬定送来了真正的白氏,八月十六已经被荣亲王府领进了门。再然后,白玉竹的父母亲眷,甚至干亲表亲,来王府请求探亲,最终咬定荣亲王府害死了真正的白氏。
且不说白氏是御赐之人,就只是寻常侍妾甚至婢女,按着大晋律例,也没有说王府里说弄死就弄死的。哪怕有罪也要见供状,惩戒致死也总得有尸体。
可真正的白氏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旦南府喊冤避祸,白氏家人再叫起撞天屈,最终这个罪名还是会落到荣亲王府头上。
就算没有慈懿殿的指示,御史台可能都会参奏萧缙私德不修,藐视圣恩。但凡对御赐之人留意多几分,也不至于连送来的人是真是假都分不清楚。
更不要说若是有人故意挑拨推动,那这罪名就会变成是萧缙因着任性昏聩,偏宠妾室谢玲珑,谋害御赐嫔妾,这时候要再将先前裴姝落水的事情掰扯一回,更是百上加斤。
荣亲王府当然可以自证可以辩解,但除非能将真正的白玉竹找回审问明白,否则跟御史台甚至三法司或尚务府一旦开始纠缠辩解,那就是一盆脏水从内泼到外,难堪至极。
“不一定。但不能不防。”萧缙咬了咬牙,心中的烦忧郁卒简直难以言喻。慈懿殿的手段会有多么绵密与无耻,大小动作交叠勾连,他并非不知道。怎么会因着成功推拒了裴姝的婚事,就以为前世所经过有关他婚事与王府后宅的难题彻底解决了呢?
前世确实没有尹氏和白氏赐到荣亲王府,因为前世此时裴姝已经被塞了进来。但现在没有裴姝,却有了这件变故,甚至这变故还可能会波及到玲珑——倘若之后白玉竹的家人当真到王府找不到人然后去告状,他就必须抢在御史台参奏和三法司发难之前先去面圣请罪。
以仁宗处事之道,真到那个地步,说不定会叫他推玲珑出来顶罪平息物议,保全天家颜面。
想到此处,萧缙对自己这些日子的轻敌越发自责,又转而望向玲珑:“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的。”
玲珑见他神色既忧虑又郑重,便主动去握了他的左手:“我知道的。不过莺歌可能会看错,白氏也可能会很快被追回。不管如何,私德的事情再闹到如何,还是在陛下一念之间。您也不要太过忧心,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相是查不出来的呢。”
萧缙忽然神色一顿,望着玲珑,却不出声。
这话,她前世里也说过。
是广平十二年,上辈子他最后一次被圈禁在慎德堂的时候。
那时西南兵权已经交接,他妄自出战、拥兵自重的罪名已经越发洗不清。三法司会审之时,堂官的口气越来越不耐烦,三木大刑不过一步之遥。
那时,早就已经彻底脱了宫籍的玲珑却到了他身边。
“不要担心,世上哪有真相是查不出来的呢?”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明亮,也是随后无数个日夜里他身边唯一的温暖与欢愉。
虽然上辈子直到病死在北地,他们也没能等到黄河澄清日,真相大白时。
“殿下?”玲珑又等了几息,见萧缙似是望着她,又像是出神,不由再次轻轻探问了一句,“您是想起了什——”
然而话还没说完,萧缙忽然探身去亲她。
那个“么”字便被直接封在了唇齿之间。
第36章 三十六、君恩 妾听说了,王爷很喜欢奉……
三十六、
玲珑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时间什么白氏的真假, 王府的出入,别院的安排,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马车之中那样并肩坐着, 本来就没有什么闪避躲开的空间, 更何况萧缙的手臂本来就揽着她的肩,探身亲她的时候手臂自然地一合, 玲珑就更无所退让了。
当然,她原本也没反应过来,当身体本能地想向后退的时候, 萧缙已经亲在了她的嘴唇上, 那气息又熟悉又陌生, 她的一颗心更是瞬间便狂跳不止,莫说脸颊在发烧,整个人都好像在发烧一样。
待得萧缙终于松开她, 玲珑整个人已经像一只熟透了水蜜桃,白皙姣美的面孔上透着满满的红意,眼睛里似乎有些氤氲的雾气, 像是害羞到了极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说的对。”萧缙自己刚才一切的烦扰焦虑却都放下了,含着笑意又去捏了捏她的下颌, “凡事都是能真相大白的,我不担心了。”
“那——”玲珑这才红着脸低了头, “那,与这……这有什么关系!”
萧缙唇角微微一勾:“当然是称赞你,说的很有道理。”
“哪有这样称赞人的。”玲珑忍不住瞪了萧缙一眼,但目光扫到他的唇,自己又先不好意思,再次转了头, “明明——回府还有正经事。您还是先说正事吧。”
“正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想法子试探一下府里的这个‘白氏’,”萧缙刚才那样冲动去亲她,本就是因着想起了前世之事,也说不清是一时激动抑或伤怀,总之并不是真的想要在这样时候如何风花雪月。所以右手抚了抚她的肩,还是带着安抚的意味为主,“在确定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白玉竹之前,不能打草惊蛇。”
“这倒不难。”说到实务上头,玲珑心思反倒转得快多了,“同样比照先前尹氏的例子,只说办个宴会,叫她跳舞。琴师直接从南府借过来,也不必让隋喜偷偷领过去。”
正说着,马车已经到了王府。
萧缙与玲珑便一同往书房过去,这时隋喜已经从尚务府调到了有关白氏出身的档子,看卷宗祖籍暨阳,祖上并无官身,广平三年南府在民间采选歌姬舞姬,白氏便是那时应选到南府。
“殿下,我先去看看现在丹鹊轩里这一位罢。”玲珑看完卷宗,重新递还给萧缙,“您接下来是要查南府还是查暨阳,我都帮不上,家宴设在晚上,我来安排。另外我也可以先去探望一下,也算‘同侪’的礼数。”
萧缙颔首,却又嗤笑一声:“什么同侪,又挤兑本王是不是?”
玲珑虽然与萧缙日益亲近,却还没当真习惯到这个地步,尤其隋喜、唐宣与卫锋还满面严肃地等着听令,也抱怨了一声:“王爷先顾着正事,不要说这些了。”
言罢便赶紧出了书房。
她自己并不知道,这样轻嗔浅怨的微微害羞模样落在萧缙眼里更加可爱,以致于她离开书房片刻之后,萧缙眉梢眼角还是轻松的。
不过玲珑的心绪却轻松不起来。
白氏之事,可大可小。虽说是虚惊闹一场总比当真丢了个人强,但这“藐视君恩”四个字却怎么也算不得轻省。
略斟酌了一下,她吩咐人去库房里拿了几匹料子,便叫琥珀陪着,直接往丹鹊轩过去。
丹鹊轩与翠羽轩相距不远,都在王府西侧,距离正院正堂是远了些,不过房舍清幽精美,还是妥帖的。
院中比照先前尹氏的例子,安排了两个粗使丫鬟,两个洒扫的小丫头,而白氏与慈懿殿拨出来的宫女尹氏不同之处就是南府并无什么陪送的侍女,所以王府同样安排了房里伺候的人。若没有这身份存疑之事,其实白氏是比尹氏更省心的。
“见过奉仪。”这位丽人似乎比尹氏更加害羞,玲珑进门之后还是房里的丫鬟再次提点了一句,白氏才深深福身行了一礼,声音也不算特别清亮,但态度十分恭敬。
“快坐下说话,哪里用的着这样客气。”玲珑满面含笑,主动上前去扶她,右手去托她的手肘,左手就自然地扫过了白氏福身之时叠在一起的手指。
白氏好像还是很惶恐的,斜签着身子半坐在下首座位上:“妾听说了奉仪的母亲身子不好,还在休养,您一直在照料。所以妾不敢前去问安打扰,您倒来了,妾心中感谢不尽。”
玲珑越发笑得亲切:“那不是什么大事。按说,良侍是御赐的贵人,我原应该早些过来探视的。天恩深重,这皇上钦点的荣光岂是人人可得的?这是满门的光荣,一家子的身家前程呢。”
白氏低了头,整个人只是温顺恭敬的样子:“妾家门低,以前也没有想过会有到亲王府伺候的机会,实在觉得自己不配。您这样说,妾更不敢当。妾听说了,王爷很喜欢奉仪,所以,妾到王府里应该也是凑数的,不敢多想。”
玲珑倒是未曾料到白氏说的这样直接,语气也很诚恳,可是更让她有些仔细琢磨的便是白氏的言辞。
虽说南府采选歌姬舞姬,是看嗓音与身形容貌为要,未免会有不识字和不曾读书的民女入选。但白氏毕竟是广平三年到南府,至今已有四年多,歌舞之间总是要学唱一些词曲,出入见礼也有不少内官与宫人。这几句话之间虽然不算太过粗鄙,却也是很直白了。
当然,单凭说话里头的细枝末节,还远不能断定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白氏。
“贵人忒谦了。”玲珑继续微笑,温言探问,“听说你是暨阳人氏?家父前年行商,便在暨阳。暨阳美食很是出名,是不是?”
“是。四宝酥是最出名的点心,暨阳城南有一家老店……”白氏立刻就应了这话,并顺着提了三四种有名的吃食店家,从吃食的名字到特点,还有本地有名的店家等等,如数家珍,毫无犹疑。
玲珑听着她絮絮说完,才笑着应道:“哎呀这样却可惜了,家父少说也错过了一半。回头我定要修书家父,他下回再去定要好好尝一尝。那贵人离开暨阳到了南府,南府的吃食可还习惯吗?会不会梦里都想着暨阳的点心?”
白氏面上似乎有些怅然:“妾当年不得不离家,也是命。妾这样低微的人,不敢挑剔吃食。南府是很好的,妾没有不惯。且现在在王府里,就更好了,妾很知足。”
“贵人这样谦和,当真难得。”玲珑笑笑,“今后在王府,只有更好的。对了,不知贵人听说过没有,当初尹良侍进府,府里设了小宴庆祝,尹良侍的琵琶曲子,让王爷很是喜欢。今晚府里也有小宴,感念皇上天恩厚赐,也庆贺贵人入府。中秋那日的嫦娥舞姿实在精妙,今晚可否为王爷再献一回?”
“今晚?”白氏有些迟疑,“这一个人跳的舞,妾不太会。”
玲珑温言道:“不需要跟中秋宫宴一模一样,大约是那日的风骨即可。当日的舞衣,南府有没有陪送给你?”
白氏的犹豫更加明显:“这个,妾要看一下。舞衣是有几件的,但不知道有没有您说的哪一件。妾这就去找一找。”
“万一没有,也不要紧,旁的衫裙也可以。”玲珑心里大约有了个猜测,给旁边伺候的侍女打了个眼色,“再者,找衣裳哪里用贵人亲自动手。春芝,好好伺候贵人,千万不要让她累着了。晚上还要给王爷献舞呢。”
言罢,玲珑就起身告辞。
白氏深深一礼,还是那样恭敬温良的样子。
玲珑又看了一眼春芝,示意她看好白氏,才出了丹鹊轩,重新回去书房给萧缙回话。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暨阳人,但不是白氏?”萧缙听了玲珑大略的转述,便微微蹙了眉。一边思索,又一边向玲珑伸手示意,要她去他身边坐着。
因着此刻书房里并无旁人,玲珑倒也不推拒。她甚至坐在萧缙身边的同时还挽了他的手臂:“她措辞很直白,不像伺候过高门大院的。错处不算明显,可也没显出几分对南府的熟悉。暨阳人是一定的,或许是真白氏的同乡。莺歌说这个姑娘与白氏看着有几分容貌相似,说不定是族亲呢。”
“晚上看看跳舞就知道了。”萧缙舒了一口气,“刚才我与卫锋将京畿四日之内能到的水陆官道都盘算了一回,南府那边也叫朱亭卫先去查一查异动。她是真的白玉竹就罢了,不是的话,还得防着有人要她性命。”
玲珑颔首会意,这个真假不知的白氏只要活着,不管闹到什么地步,总还有个审问查询的线索。万一这个白氏死了,又不是真的,那荣亲王府才真是百口莫辩。
很快天色渐暗,还有半个时辰便是晚宴时间,玲珑正在叫人安排戏台与丝竹乐师的位置,便见春芝匆匆赶来禀报:“奉仪,白良侍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