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总管李霄手拿尘拂,低身领着一人穿过庭院,轻手轻脚地打起帘子,进了内殿。
墙角的紫金香炉中,香烟袅袅,隔着淡淡的烟雾,只见大红酸枝雕花小榻之上,二人执棋相对而坐,温润精致的墨玉棋子,落在檀香木制作的棋盘上,发出清脆细微的声响。
见太子顾勉剑眉紧蹙,李霄立在一侧,大气也不敢喘。
一炷香后,顾勉不甘心地投子认输,面上不悦道:“皇陵四年,孤闲来无事便在努力精进棋艺,怎还是下不过你!”
韩奕言眼皮也不掀,淡淡来了一句,“许是天赋吧。”
瞧着他这一副自信而讨厌的模样,顾勉气得不轻,收拾棋子道:“不行,定是你运气好,孤就不信了,我们再来一局。”
“太子殿下。”从旁插进来一个温和的声儿,劝道,“您还是算了吧。”
顾勉抬眸望去,这才看到候在一侧的沈笺,“沈先生,你何时来的?”
“来了有一会儿,运气好,刚巧看到了这盘棋。”沈笺见韩奕言看来,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平阳侯的棋艺依旧是这般出神入化。”
韩奕言的神色清清冷冷,看不出喜怒,“不敢当,沈先生是当世第一的国手,本侯怎敢与沈先生相提并论。”
旁人不清楚,沈笺还不清楚嘛,世人都当他棋艺超凡绝伦,无人可敌,却不知他沈笺始终将眼前这人视为他毕生的对手。
“侯爷自谦了。”他躬身道:“侯爷若有空,可否赏脸与沈某对上一局,五年前的那局棋可至今没有分出胜负。”
五年前,沈笺曾偶然与韩奕言对过一局,可惜棋只下到一半,韩奕言便身受皇命,领兵赴疆。
韩奕言轻啜了一口茶,“好,等本侯有空,定与沈先生切磋一番。”
见韩奕言爽快地应下,沈笺心下欢悦,对他来说,棋逢对手,恰如酒逢知己。
顾勉闻言,满头雾水,问道:“你们俩何时瞒着孤偷偷下的棋?”
沈笺笑而不答,反问:“太子殿下今日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顾勉这才想起他的目的来,“前几日,你不是同孤提起,在京郊桃林遇到一个棋艺不凡的女子,正在寻她嘛,孤同你玩笑,说要在宫中举办一次棋赛,帮你寻人,不曾想这事儿传到太后耳中,她老人家竟是应下了。可棋赛的事,孤到底是不懂,这才召了你来。”
沈笺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你到底经验丰富,此事便全权交托于你,时间便定在十日后吧。”见沈笺面露喜色,顾勉调侃道,“沈先生便如此急于寻找那个女子?到底是为了才还是为了色?”
“太子殿下玩笑了。”沈笺正经道,“不论男女,臣也只不过是爱惜人才罢了。”
顾勉知道,只要涉及围棋之事,沈笺便容不得一点含糊,故不再打趣他,“也对,毕竟棋艺能越过林四姑娘去的,也是少有,指不定再难从世上找出一个。”
“那倒未必。”始终沉默不语的韩奕言突然道。
沈笺和顾勉不由得齐齐向他看去,沈笺试探地问:“难不成侯爷也曾遇到过棋艺比林四姑娘出众的女子。”
哪止遇到过,她的棋还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是有那么一人。”韩奕言道,“只怕她的天赋不在沈先生要寻的那女子之下。”
沈笺看着韩奕言语气中的笃定,想起曾与那桃林女子下的一盘棋,总觉得未必,可还是笑道:“若真是如此,还望侯爷能将那人带来,让沈笺见识见识。”
韩奕言闻言眸色深了几分,“好,若本侯寻到她,定将她带来给沈先生见见。”
“你在寻人?还是一个女子?”顾勉似见到什么惊奇的事,在他眼中,似韩奕言这般冷情冷性,淡漠寡欲之人,居然还会与女子有所牵扯,简直是见了鬼。
“那女子芳龄几何,家住何处,生得什么模样,若是需要,孤可帮你一起寻?”
看着顾勉双眼泛光的样子,韩奕言起身鞠了一礼,并不想满足他的好奇心。
“臣还有要事,就不同太子殿下下棋了,臣先行告退。”
长袖一甩,韩奕言利落地折身而去,徒留身后的顾勉发出一声惋惜。
自东宫回到平阳侯府,已有一人在院中等候他多时。
“主子,属下亲自去打探过了,小别村的村人确实不知道陶姑娘被接去了何处,不过......”元清跪地禀道,“属下查到那些人默默将欺辱过陶姑娘的孙张氏和一屠夫交给了官府处置,与官府有所牵扯,似乎并非只是寻常的大户人家。”
韩奕言眸色一凛,注意到元清话中提到的一词,“欺辱过她?”
孙张氏他倒是知道,为何还有一个屠夫。
“属下听说,那孙张氏将陶姑娘打晕,意图将她强嫁给一个暴虐成性的屠夫,不过幸好陶姑娘逃了出来,被她父亲派来的人所救。”
韩奕言剑眉微蹙,是他疏忽了,她本就柔弱,还在村中无依无靠,当初他就应该留下一人保护她的才对。
元清悄悄抬眸,看向韩奕言,双唇嗫嚅,欲言又止。
韩奕言察觉,“有话就问。”
元清迟疑片刻道:“主子为何让属下瞒着元凌再去小别村打探一次?”
提及元凌,韩奕言眸色漆黑如墨,幽深似见不到底的深渊,他沉声道:“那日,她说了多余的话......”
而正是元凌那句多余的“听说陶姑娘走的时候很是高兴”,一时间乱了他的心,竟让他忘了理智地去细想,若陶渺的生父真对她好,不至于隔了十多年才接走她。
他顿了顿,又道:“也并未办好我交代的事。”
元清无法反驳,确实如韩奕言所说,不知为何,那回元凌的确没有查探清楚陶渺的消息。作为暗卫,若不尽心,只有一个下场。
“主子,看在元凌常年尽职尽职,出生入死为主子办事的份上,求主子饶元凌一命。”元清恳求道。
韩奕言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的阴鸷,声音清冷而又绝情,“将她调去塞外吧。”
元清身子一僵,塞外地方,荒凉贫瘠,且不少蛮族聚居于此,杀机四伏,常年蛰伏在那里,并不比死好受。
但韩奕言终归是留了元凌一命。
元清垂眸,缓缓道:“多谢主子开恩。”
韩奕言将指节在桌面上扣了扣,语气中藏着几分不耐:“就没有其他线索了吗?”
元清知道,韩奕言问的依旧是陶渺的消息,他思索片刻,答:“有一线索,属下还未查证过,只是听小别村的人说,陶姑娘的母亲孙玖娘回小别村前,曾在京城某户人家做过婢女,故属下猜想,陶姑娘的生父许是京城中人,陶姑娘很有可能是在京城......”
韩奕言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派人仔细去查查,京城哪个大户人家或是世家贵族,这两个多月间突然多出一个年岁在十四五岁的姑娘。”
第42章 陶茗儿 在世人眼中权高位崇的首辅,竟……
自安国公府回来以后, 陶渺辗转反侧了一宿,始终念念不忘那支桃花簪的事。可她的线索也只止于那支桃花簪,她总不能就凭那支桃花簪就开始臆测, 甚至贸贸然前去询问,指不定闹个乌龙不说,还会打草惊蛇。
虽然所有人都同她说, 陶茗儿是生下她后崩中而亡的,可这话到底只是出自于他人之口, 不可尽信,指不定是有人暗暗对陶茗儿下了黑手。
一夜歇息不好, 陶渺眼底又泛了青黑,她望着那枚缠枝葡萄海棠铜镜中的自己, 深深叹息,却听耳畔系统聒噪的声音响起。
【宿主, 或许,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系统提醒道。
“忘了什么......”陶渺原无精打采的样子, 顿了片刻,蓦地坐直了身子,“啊, 我差点忘了,今日是作诗任务的最后一日!”
可手头上的几本诗集都快教她翻烂了, 还是得找些新书来看。
陶渺忽得有些怀念在小别村时,周先生的那个书房了,虽说里头也不算太大, 但胜在书的数量多,种类也多。
若这儿也有这么一个书房便好了。
如此想着,她不由得问道:“青竹, 你可知道府中有没有藏书比较多的地方?”
“藏书比较多的地方......”青竹思忖片刻,“倒是有一个,那便是老爷特意建在自己院中的墨海阁,听说那墨海阁有三层,每层都有几十个架子的藏书呢。”
几十个架子的藏书!
陶渺眸光一亮,霎时提起了精神,却听青竹又道:“不过,那地方老爷一般不让人随意进去。”
听见这话,陶渺又似霜打的茄子般焉了下来。
在一旁整理被褥的琳琅见陶渺这般,忍俊不禁,“姑娘先别丧气啊,老爷上回来不也说了,若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去找他院中的沈总管便是,姑娘不若去求求看。”
倒也是,上回林尧来,说的那话是真心的。她不过是想去看看书而已,不至于连这都要拦着。
陶渺当即吩咐青竹和琳琅为她更衣,去了林尧的清平院,寻了他院中的总管沈昭。
沈昭了解了陶渺的来意,却有些犹豫,虽说林尧提前跟他打过招呼,一旦陶渺来寻他,务必满足她的要求,可这个要求......
“沈总管,我不过只是想看看书罢了,你不必担心我将书阁弄脏弄乱,那些书我也会小心着看的。”陶渺道。
“倒不是因为这个,三姑娘,您有所不知。”
林尧先前就下过死令,除了打扫书阁的,其余人一律不许进。
沈昭踯躅再三,可瞥见陶渺殷切的目光,终是松了口,“好吧,我领三姑娘去,不过三姑娘记得,一楼二楼皆可去得,只是万万不可踏入三楼,那是大人的禁地。”
陶渺点点头,虽心生疑窦,却不是莽撞之人,这趟来本就是为了看书的,她没必要为了一满好奇心去触犯林尧的禁忌。
推开书阁的门进去,鳞次栉比的书架看花了她的眼,墨香气充斥鼻尖,陶渺心生欢喜,不由得多嗅了几回。
在一楼看了一圈,陶渺激动地手都在发颤,这书阁藏书之丰富,种类之齐全,与周先生那书房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因着并未找到想找的书,陶渺转身上了二楼,寻了许久,才在一个临窗的角落寻着一架子诗集。
陶渺随手挑了一本,靠在窗前,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靠着萧夫人教的法子,如今她读诗已不似从前一般艰辛,也不会只一门心思就为了读懂它的意思,而是能渐渐感受诗中的意境与情感。
将将研读了半本,随着诗作而跌宕起伏的情感令陶渺心中酸涩,怅惘不已。
林尧踏上二楼台阶时,透过冗长的过道,见一人半倚在雕花窗扇前,细细碎碎的光从院中古槐的枝叶间透进来,形成点点斑驳的圆影落在她翠蓝的折领小衫上,她捧着书卷,或嗔或喜,或伤或怨,微微侧首,恰见一支素朴的桃花簪插在发髻间。
林尧似一瞬间失了魂,被牵着沉重的步子向窗前靠近。
“茗儿......”
陶渺教这声呼唤惊扰,抬眸看来,却也霎时打碎了林尧的一切幻想。
陶渺知道他在唤谁,却仍是装傻,“父亲,您在说什么?”
“没什么。”林尧掩下眸中悲痛,恢复一贯的端肃沉稳,负手佯作无事般缓行到她身侧,“在看什么?”
陶渺颇有些赧赧道:“女儿寻了本诗集看,昨日去了安国公的诗会,一众贵女里,只有女儿不懂诗,实在丢了父亲的面子,故而想着往后得多读些书才好。”
林尧点点头,将视线落在诗集上,颇有些诧异,“这本书艰涩难懂,并不好读,你可理解其中之意?”
“母亲为女儿请了先生,女儿按照萧夫人教的法子,勉强能读懂一些,不过有些意思着实难以理解。”陶渺也不客气,指着其中一首诗,将将说了自己的理解,又将不懂之处告诉林尧。
她都说到这般了,林尧也只能耐心地为她解惑。到底是一国首辅,陶渺听了几句,只觉收获良多。
看着陶渺这幅虚心肯学的模样,林尧不禁感慨道:“你倒是像你母亲,不仅生得像,脾性也像,从前她也是这般,敏而好学,一门心思钻在书堆里。”
说起陶茗儿,林尧凌厉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眸中更是闪烁着陶渺看不懂的东西。陶渺听着,心中滞闷难受,若陶茗儿还活着,大抵是个很优秀的女子吧。
“母亲她......女儿并不曾见过她,也不知她生得什么模样......”
见陶渺垂眸,神色黯然,林尧沉默了半晌,道:“随我来吧。”
陶渺不明所以,跟在林尧身后,却眼看着他步上三楼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