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宴
杜充容为此有些焦虑,因她知道,谢小盈临近产期,断不该再拿这事扰她。
可既没法定罪,若就此放了尹氏,又让人有些不甘。杜充容左右为难,还是来了颐芳宫,求谢小盈拿主意。
谢小盈心情倒是很轻松,“能查到物证已不错了,口供若实在拿不到,就先算了。你将东西呈去给林修仪过目一番,叫她知道内情,免得日后再犯糊涂,带着璟郎羊入虎口。至于如何处置尹昭容,本来也不是你我能定的。待到晚上,我同陛下商议了再说吧。”
因谢小盈从始至终都没存过要让尹昭容非死不可的想法,她只是想制止这一番阴私的算计,扼杀尹氏的谋划,如今俱已达成。
林修仪虽到底还是经历了一番苦痛,但万幸救了回来。璟郎更是自始至终没受到什么伤害,有乳母精心服侍和皇帝这几日的关照,璟郎依旧是个无忧无虑的顽童,享受着人生最快活恣意的童年时光。
纵尹氏有什么算计,时至今日,已称得上是一败涂地。
她想要的无非是当个皇后,可走到这一步,料尹尚书再位高权重,宗朔也不会将后宫交到这样的女子手中。
既这样,给不给尹氏定罪,实在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她就是坐在昭容的位置上,享受着一份虚无的尊荣,羽翼尽剪,还能成什么气候?
当晚,谢小盈把情况同皇帝大致说了说,最后道:“想来尹昭容就是为了不被出卖,才只让何念先一个人经手此事。他打死不认,确实没法定昭容的罪。何况,即便那茶里真用了红花,尹昭容自己也喝了,被追起罪来,都推到何念先身上也未尝不可,她总是能全身而退的。依我看,不如这事就到此为止,再禁足昭容一段时日,平乐宫侍候的人换上咱们信重的,以后盯着点她,别再生事就是了。”
宗朔却紧蹙眉头,不肯就此放过,“这般蛇蝎心肠的女子,岂能轻易姑息?虽无实证,但已有恶果,朕焉能容她?”
“可毕竟没有证据,陛下要怎么罚她?”谢小盈试探着问,“陛下不是很重用尹尚书?尹尚书膝下只有一女,若罚了,陛下同尹尚书如何相处呢?”
宗朔不悦道:“这红花非宫中物,定是尹氏家里从宫外设法夹带进来的,尹尚书知情不报、纵容女儿,已是重罪。朕饶他全家一命已算恩德,日后岂能再重用他家?盈盈,你须明白,这朝堂是朕来坐,不是臣子来坐。即便是世家,若敢欺君罔上,朕亦不能容。”
谢小盈眉心无端一跳,生出了三分惴惴。
不是为她自己,而是想起了杨淑妃。
宗朔没留意,深思片刻,漠然开口:“朕已给尹氏留过机会,若她本分,是能在宫里荣华一世的。只她自己心思歹毒,手腕狠辣,贪心不足。朕明日会让常路带人,将尹氏羁送离宫了此余生,你对外称她重病即可。朕会留她名位,这是朕给她家里最后的一点体面。”
第143章 二胎落地 谢小盈无意识地流泪,湿润顺……
何念先死了。
皇帝既定下了尹昭容的去处, 这为了口供而留下一条命的内宦便彻底失去了意义。宫正司的人来给他这人求下场,谢小盈已知道这人受过重刑,活不成了, 于是轻描淡写地说:“给他一个痛快, 叫他体面地去吧。”
谢小盈倒不是不怜惜人命,只这深宫里, 并非每一个人,都将旁人的命视作生命。
宗朔的思路十分贴近真相,他与谢小盈分析过尹昭容到底是何谋划。一半是为了给谢小盈解惑,另一半, 宗朔也是为了教谢小盈,看清这宫内外的人心算计。
尹氏一家未必是看中了后位,兴许只是觉得昔年拖累了这唯一的女儿,因此甘愿铤而走险。至于尹氏, 则是野心过重, 为着登上后位,不惜做出连仁安皇后当年都不敢做的事, 去母留子,争夺皇嗣。
谢小盈心有余悸, 只庆幸无忧是个女孩。当年仁安皇后纵然以此为刃,刺过她,但谢小盈也知道, 抢个女儿, 对皇后而言没任何的意义。
她们在意的,恰恰是她最不在意的。
尹昭容与林修仪相识亦是十余载,纵然做不成真朋友,总该算个旧相识。她对林修仪都能下这般狠手, 谢小盈不敢想,若她当真有个儿子,凭她的家世出身,在尹昭容眼里,会不会是一个比林修仪还容易捏死的蝼蚁。
作为尹昭容的帮凶,何念先赴死,就算是替他的主人,受了惩罚。
据陈则安说,林修仪经此一遭,虽救回了命,身子确实彻底损毁了。来日便是复宠,也不可能再有孕。女身脆弱,恐她来日再有癸水,必将腹痛难忍,长此以往,更会折损寿福。
谢小盈与杜充容都已尽力,纵唏嘘,也无愧。她让人送了些补品给林修仪,命杜充容多关照,旁的,谢小盈也做不了更多了。
何念先是一杯鸩酒送走的,这在宫正司的罪奴中,算是一个很体面的死法了。奚官局派人拿席子卷了他,本想丢去乱葬岗。待抬出宫,尹家却来人接走了。道是昭容知他尽忠,命家人安葬了。
听说,这是尹昭容被送往离宫前,最后求常路往家里传的一句话。
赵良翰把这消息偷偷卖给了谢小盈,谢小盈听了只一笑,压根无所谓。
一个死人谁来安葬,她有什么可在意的?
常路肯卖尹昭容的面子,只能说明宗朔曾经待尹昭容,确实是正经上心过的。
只是在正经,也已是曾经。
谢小盈懒得去追究从前,追究得多了,除了给自己添堵,还能有什么好处?
别问来处,但看远方。
九月初,平乐宫的大门正式被皇帝下旨锁了,他嫌那地方晦气。原本住在平乐宫的孙美人、周宝林、卫御女则迁去揽月宫,随杜充容住。与此同时,朝中本深得重用的尹尚书因病辞官,皇帝未加挽留。
这样一番动荡,任内宫再怎么遮掩,外朝也人人都猜得出来,定是尹昭容犯了重事,否则不至于牵连到外头去。
人们隐隐传,尹昭容是与谢昭仪起了龃龉,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谢昭仪既得宠,又掌权,而今是个狠厉手腕的女子,十分不易开罪。
谣言甚嚣尘上。
但却有人,不怎么信邪。
“一个商贾出身的女子,仗着没有皇后才敢作妖。待陛下来年松口要选继后,她便知道收敛了。”
可惜,在礼部敢于奏请立后之前,九月七日,谢小盈于颐芳宫内发动了。
她又是半夜里闹出的动静,被宗朔直接打横抱去产房。
连宗朔都有了经验,知道不必在门口傻等着了。将人送进去,宗朔都没着急出来,还坐在里头陪谢小盈说了几句话,哄她吃了点东西,看她又要再睡一会,宗朔这才离开。
这次是生产过的莲月领着众人侍候,谢小盈自己也有了底,不太慌。
她唯独担心的是无忧,怕无忧听见动静害怕,便嘱咐荷光与乳母,让宗朔等天亮了,直接带着无忧到前头去,生完了再回来。
送走无忧,宗朔没意见,但要他走,宗朔就不乐意了。
宗朔想了想,让人把无忧送去了杨淑妃的玉瑶宫去,自己依旧门神似的堵在产房门口听动静。
谢小盈这次产程要漫长一些,哭喊得比上回也更厉害。
钝刀子在宗朔心口反反复复地磨,里头的人喊疼,宗朔在外面,跟着也觉得疼似的,手扒在窗楹想往里看,常路怎么劝都劝不住。
赵良翰直接看热闹似的往旁边一站,心里嫌常路多余碍事。
这常少监有眼无珠到一定境界了,也不想想里头是谁生孩子。
陛下擎等着谢昭仪这一胎能落地得个儿子呢,有了儿子,后头多少安排都能变得名正言顺。这样的节骨眼上,常路要劝皇帝走?可能吗?
一个里头,一个外头,就这样生生从破晓捱到天光大亮。
终于,产房里响起洪亮的婴儿啼哭,里头声音喧闹,众人欢欣鼓舞,隔了约莫半刻钟,产婆抱着孩子出来,“恭喜陛下,是位皇子!”
宗朔遽然松一口气,脸上不知觉迸发出笑意。
果然,好事多磨,他与盈盈,这一世都是命定的缘法。
“好,赏。”不知是不是盼得久了,宗朔反倒没有刚得到无忧那股子兴奋劲了,他扫了一眼产婆怀里哭得皱皱巴巴的小婴孩,抬起脚,直接往产房里去了。
他满脑子都在想,谢小盈头胎生得都比这一胎顺利,定是因近日被宫内琐事累着了身子,没了气力。那她会不会痛得太厉害,此刻正怨他呢?
宗朔往产房里头走,左右都是婢子仆妇要拦他。只宗朔没看见似的,把人挨个扒拉开,直奔谢小盈床头。
谢小盈的脸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是汗,仰着头,闭着眼,还没从生产的剧痛中缓过劲来。
有人在给她擦身体,还有人在帮着收拾床褥的狼藉。
她能听到孩子的哭声,早选好的乳母们围着伺候。
谢小盈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在半空里浮游,有一种无处落脚的眩晕感。她顾不上去管孩子,只茫然地想,怎不能落地呢?
然后,一双温热的大掌先覆在了她的手背,接着又伸过来,开始给她擦拭额汗。
谢小盈有些吃力地扭过头,往旁边看了一眼。
宗朔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宫人们捂着嘴,有些惊骇地退在一边。
因谢小盈眼下的模样实在称得上狼狈,一个宫妃,不该以这样的面孔示君的。
她们没拦住,既对不起皇帝,更对不起昭仪。
谢小盈却没管那么多,只在宗朔擦汗的掌心里蹭了一下,低声嘟哝:“好痛啊……宗朔,比我中毒的时候,还要痛……”
她糊涂的时候才会念皇帝的名字,因为糊涂,所以敢把那些身份、安全、尊卑、时代的东西,抛诸脑后,去做一个自由放纵的灵魂。
宗朔凑过去,额头抵上她,“盈盈,朕对不住你。是朕有贪念,才害你这样苦。”
“你想要儿子,是不是?”谢小盈嘴角扬起一点点笑,但那笑意,并非愉悦,而是嘲弄,“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憋了那么久,终于知道结果了吧?是你想要的吗?”
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期盼,总要有一处承载。
不必宗朔自己说,颐芳宫里,人人都或委婉或直接地向她表达过,唯有这一胎是个皇子,皇帝与她的情分,才能从宠,落到实处,成为爱。
真可笑,明明这个男人自己都说了心悦,却要等一个儿子,才能让心悦人成为妻子。
谢小盈痛到极致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若她生的是个女儿,宗朔会怎么办?
这样的痛楚,逼她再一次受一次,直到有儿子为止?可若那样,即便有爱意,也要彻底消磨了。
或者他会放弃他的那些期许吗?
选一个地位匹配的名门闺秀来做皇后,然后将她放在宠妃的位置上,直到他们情感稀薄?
想到这些,谢小盈恨不得能让自己的孕期再长一点,不去面对结果,便不必面对世俗的答案。
宗朔听谢小盈这样问才意识到,她自己恐还没见过孩子,甚至都不知男女,皇嗣就被人抱出来,先与他相见了。
这些细节,是原先宗朔根本不会想,也不会在意的。
淑妃的孩子,是先抱给他看的吗?他已不记得了。林氏生产时,他则根本不在。
宗朔只记得无忧落地时,确实是先让他看的孩子。
回忆到这里宗朔忙向谢小盈道歉,又喊人抱孩子进来给谢小盈看。
他半跪在脚踏上,握着谢小盈的手,温柔地说:“盈盈,上天怜你,怜我,是个皇子。”
谢小盈无意识地流泪,湿润顺着她眼角蔓延到鬓边。
是,上天怜他们,不必经历这样多的考验。
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来得正刚刚好。
“不看了,我累了。”谢小盈乏得厉害,眼皮都打架,“睡一会。”
说完,她便瞬间陷入黑沉的梦。
当日,宗朔便下旨将谢小盈晋为贵妃,这是早便拟好的旨意,等了七个月,终于用了印,下了敕,发出诏书,晓谕内宫外朝。
谢小盈醒来的时候,外头天色都有些擦黑了,她睡了有近六个时辰,再不醒,莲月都想传御医来施针了。
她一面让人张罗吃喝,一面喊乳母抱了三皇子进来给谢小盈看。
谢小盈终于正视她和皇帝的这个“儿子”,情绪有些复杂,手指轻轻地碰在儿子仍有些发红的脸蛋上,心里颇有点不真实感。儿子来得及时,来得重要。可谢小盈却很怕,这个儿子,终将裹挟着许多她不愿承载的事情一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