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面的盛宴
早在收到消息后,很多附近的农人就准备好了。
各家要交多少粮,各家心里都有数,反正只往多了准备,一般情况都只会少,而不会‘多’。
怕人多了会拥挤,晚香早就让刘叔寻人做了木栅栏,用栅栏圈出一块地方,这样既不影响市集做生意,也不影响农人们来交税粮。
何东家也提前有所准备。
他今日亲自带了四五个伙计前来,运粮的船就在码头上停着,专管收粮。
“若是有人卖粮,可找何东家,我爹还在世时,便与何东家有交情。何东家品行端正,为人敦厚,必能给大家一个好价钱。”
起初还有人不信,去问过收粮的价钱,才诧异地回转,紧接着就见有人连税子都不交了,让同村来的人帮自己看着些,撒丫子就跑了。
“这跑什么啊?”有人好奇问。
便有相熟之人上前好心解释。
原来每年朝廷征缴税粮,都是粮商们发财的好时候。
大粮商有大粮商的做法,例如买通官府,直接进场收粮。这种是最便宜的,因为很多农人都不知具体该交多少税子,难免准备不足,自然会发生现场卖粮凑银子的事。
小粮商也有小粮商的做法,例如提前就放出消息今年粮价要跌,与其晚卖,不如早卖,也免得越拖越不值钱,甚至还有几家合伙起来压低粮价,而后各凭本事。
今年其实也一样,别看那些粮商四处钻漏子,想提前买通弄好处,实际上下面早就开始了。
有些农人受了蒙骗,粮食早就卖了,但今年因为突然换了征缴之法,还有更多的人在观望着动静。这个观望的过程无疑是艰难而又折磨人的,很考验人的心性,其实在昨天之前还有人在等信儿,眼见没什么指望,今天才把粮食挑来卖。
方才跑的那几个人,就是去拦熟识的人让别在外面卖粮了,就是不知来不来得及。
“谁能想到这里收粮的价,竟然比外面高。”
说话的人满是感叹。
无他,他就是提前卖了粮的那类,本以为早卖早好,谁知会发生这种事。
“县太爷不是说今年不准压低粮价,再说了粮差下来的那日,人家顾先生不是说了,定遵照明令办事,乔东家也说了万万不可把粮食贱卖,你们怎么就不听?”
这话让本还在埋怨乔家磨坊既然找好了粮商,为何不提前说一声的人们,顿时哑口无言。
能说什么呢?说还是不信任作了祟,人们都善于自作聪明,至于这个聪明与否事情没发生之前谁也不知。
“咱当天没来,没听见这话,村里有人回去了也没提。”
还有个汉子搔了搔脑袋,道:“我来之前还有人说我蠢,咋不提前在外头把粮先卖了,我寻思我也不会算账,要是碰到骗人的,还不如省点事,就在里面卖了得了,没想到……”
所以这是傻人有傻福?
一些提前卖了粮的俱是羡慕的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刚才跑的那几个人都回来了。
有人拦住了,有的没拦住,去的时候粮食已经卖出去了。
卖掉的人虽然手里捏着银子,但无不是纷纷骂娘,被拦下的俱是庆幸不已,还有人不甘心被坑骗想叫了同村人去找回来,这里就不细说。
*
“把粮食倒进来。”
听到这话,老汉忙让儿子帮忙解开装粮食的麻袋,两人一起举着往木斛里倒谷子。
时下计量多是用容器,一石等于两斛,又等于十斗。
也就是说,你要是交两石粮食的税子,往木斛里倒满四次就可以了。
金黄色的谷子很快就注满了木斛,老汉一边倒着粮食,一边偷眼瞧着旁边看着木斛的伙计。
见对方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他牙一咬心一狠抖了抖手,很快麻袋里又滚出了些粮食,渐渐堆成了尖儿。
“停。”
听到这句,老汉忙捏住手,同时另一只手迅速地抓住袋口,感觉到谷子又滚回袋中没有多倒出去,他心里松了口气。
这时,田书办站了起来。
老汉面色一紧,又紧张起来,却什么话都不敢说,只能紧紧地盯着田书办的动作。
只见那田书办将袍角往腰里一别,露出一双干瘦的细腿,他踩了踩脚下的靴子,左腿往前一迈,右腿微曲,似乎在借力。
场中的人都看着他的动作,心提到了喉咙口。
就在这时,突然斜侧伸出一条手臂。
田书办抬头看去,正是顾青砚。
“田书办,你这是?”顾青砚一脸不解。
此时的田书办早就失去了耐心,本来这几天他就满肚子火,现在又被这么一拦,就仿佛你在如厕,正到关键时候,偏偏有人叫你。
“顾先生,你一介书生,不识五谷,有些事你管的,有些事你管不的,这都是老规矩。”田书办的话颇有含义。
“什么老规矩?”
自然是踢斛淋尖了,没见着那老汉紧张的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场中其他人也都瞧着这边的动静?
踢不踢这一脚,区别可大了。
就比如一斛粮食是堆尖儿的一斛,还是平平的一斛,这有区别。还比如许多粮差都会以斛里没装满为由重击木斛,木斛在受到重击后,堆尖儿的粮食就会倾泻而下,至于是顺着力道流进斛里,还是掉落在地,这要看天意。
掉落在地的粮食,按规矩是不能捡的,为了以示粮食装够了,农人们还必须再倒出个尖儿来,这才算完。
这都是一些粮差们借机中饱私囊的老把戏,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别看收刮一个人是少,可每逢征缴之际,一天有多少人来交税子?加起来又能肥多少人?
这些农人,先是被无良的粮商坑骗,再是为了交税银贱卖粮食,到了这里还得再被人剥削一层,可谓是层层扒皮。
顾青砚不是真不识五谷,怎会不懂这些!
“顾先生,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粮食运送路上会有损耗,这些损耗难道要让我等来出?”田书办冷笑道,看模样似乎要翻脸了。
顾青砚不为所动:“顾某并不知田书办说的损耗是为何物,从这里运到县里,也不过几十里的路,又是用船,能有什么损耗?”
“你……”
“田书办难道指的是将粮食往京里运?这些自有转运使大人操劳,再来陈知县英明神武,自然会有解决的办法,倒不是我等下面人可担忧的。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田书办应该懂这个道理才是。”
话都说成这样了,田书办自然不可能当着人面说就是为了捞好处肥自己的荷包,又见场上这么多人看着,他也感觉脸上挂不住,遂将袍摆往下一抖,冷冷地道:“既然顾先生这么喜欢越俎代庖,那此事田某就不管了。”
说完,人便走了。
一时间,场中安静至极,大家都盯着顾青砚看。
旁边晚香上前一步,道:“还愣着做甚,还不把木斛里的粮腾出来,这家的税子可交够了?”
“还差一斛。”边上负责计数的伙计道。
“那就赶紧吧,这么多人都等着。”
场上这才动了起来,装袋的装袋,倒粮食的倒粮食,那老汉又在伙计的指挥下往斛里倒粮食,不过这次的动作比方才轻松多了。
“你这么做没事吧?”趁着空闲,晚香悄声问顾青砚。
“凡事但求无愧于心吧。”
晚香跟着叹了口气,同时心中也有些感慨。
当所谓的平民百姓不再是代称,而是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那么的鲜活、生动,就好像之前那些因贱卖了粮食而懊恼、唾骂、甚至痛哭的农人,她突然就明白了前世问玉为何提到国事总是感叹,为何顾青砚明明是个书生,却会‘不合身份’的忧国忧民。
她突然觉得,以后顾青砚若是当官了,肯定是个好官。
也许他会成为一个曾经让问玉恼极怒骂是‘读书读迂了的愣头青’,但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官。
莫名的,她就是有这种自信。
*
之后田书办果然没再管征缴之事。
他的不管是很明显的,再没有踏足过市集一次。
不过顾青砚和晚香早有准备,也是田书办从来之后就被架空了,这里里外外的事都是顾青砚和晚香一手包办,田书办管不管其实并不重要。
当天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大家都知道这次跟以前不一样,顾先生和乔东家是真心实意凭良心办事,也是在为他们办事。一些观望着动静的人们纷纷前来交税,而受了益的人也不忘替他们大肆宣扬,一时间两人在附近十里八乡的声望达到了顶点。
甚至有人发现这里的人手不够,主动留下来帮忙,不要一文工钱。要知道为了征缴之事,晚香特意请了十来个帮工,这些帮工都是要给工钱的。
一船又一船的粮食运往县城,市集上一片热火朝天。
大家面带笑容,谈笑风生,一改早先每次到征缴之际,都是拖了又拖哭丧着一张脸的模样。
这种情形下,征缴粮税进行得格外顺利,本来县衙只给了半个月的时间,这次竟然提前几日就完成了。
田书办临走时,态度很冷淡,什么也没说。
顾青砚和晚香却是心情很不错,田书办临走时晚香还送了他一些礼,都是些干鱼酱菜之类的,自家做的。
田书办见到这礼,当即脸就拉了下来,至于上船后有没有扔进河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热闹了许多天的河田镇,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
就在这时,又传出了一个消息,顾家有意向乔家磨坊的秀秀提亲。
还不及人议论起来,又一个消息也传出了。
原来,顾家大娘早就看中了那乔秀秀,很早就让人上门说亲了,只是外人不知道。
至此,一些镇民的疑惑终于得到解答。
为何顾大娘和乔秀秀如此熟悉,为何顾大娘能第一个去市集上开馄饨铺,那乔秀秀还总去帮忙,为何乔秀秀能顶了名头当粮长,为何她又偏偏能请来顾先生出面帮衬,并为她说话。
在此之前,镇上的人一直暗中猜测,但明面上都不敢说什么,现在终于有了解答。
可顾先生与乔东家?
在征缴粮税之前,人们普遍称呼晚香为乔寡妇,或是乔家磨坊那寡妇,现在则都是尊称乔东家。
好像、似乎也没什么配不配的。
一个有才有学问,一个虽是寡妇身,但乔家内情镇上人都知道,人又长得如花似玉,也能干。
再说了,人家顾家既然打算去提亲,就说明人家自己都觉得配,那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自然是祝福了。
本来晚香早就做好会有人说是道非的准备,谁知竟无一人说闲话,路上碰见了人,大家都是道喜,弄得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因为顾家人还没上门,只是提前放了信,虽然晚香早就知道,但面上不能知道,还得装下不知。
事后她想了想,才明白之前顾青砚说的‘对她有益’是何。
若是没有征缴粮税之事,这消息放出来定然少不了有人非议,还不知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如今竟然是这等情形,倒让晚香感叹顾青砚看似只会读书,其实人情通透比谁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