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贪欢 第60章

作者:荔箫 标签: 宫廷侯爵 宫斗 古代言情

  她忙又问:“那可养得好么?该如何调养?”

  “且由着他睡一睡便是了。”陈宾轻描淡写道,“我早已开过药方,醒后按时服用,莫再动气。等身上的伤养好,这点郁气自也不打紧了。”

  “好……”顾燕时连连点头。

  “告辞。”陈宾拱一拱手,就告了退。

  顾燕时犹自坐在床边怔怔望着苏曜,心下将陈宾适才所言回想了两遍,委委屈屈地觉得自己错了。

  她不该说那样的话。那番话她说得冷静淡泊,只是为了劝自己。让他听了去,他自然是要不高兴的。

  可……可她不知他在呀!若那时她知道他在,便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怎么就把他气成这样了呢,她不想的。

  她这般想着,想得懊恼不已。懊恼又是种古怪的情绪,既让人难受又莫名有股魔力,逼得人偏将那些难受的事一遍遍地回想。

  苏曜浑浑噩噩地一觉睡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才醒。

  他昏睡太久,加之体虚,醒来时头脑酸胀,神思虽渐渐清明却无力睁眼。

  他并不心急,任由自己慢慢缓着。

  不过多时,忽而闻得一丝轻轻的哽咽。

  苏曜皱了下眉。

  接着,又听到一声。

  哭声让人烦躁。他冷冷地睁开眼,眼前模糊了片刻,画面渐渐清晰,他终于看清床边坐着个人,在哭。

  她哭得专心致志,双手不住地抹着眼泪,但怎么抹也抹不净,脸上的妆早已花得没法看了。

  苏曜扯了下嘴角:“朕驾崩了?”

  她猛地抬头,一双漂亮的眼睛哭得发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苏曜眉心轻挑,静等她问出一句“你醒啦?”便可笑话她。可好半晌里,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而后在某一瞬里,眼泪涌得更厉害了一阵。

  “那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她抽噎着,说得急切。

  苏曜一时不解,蹙眉看着她,没说出话。

  顾燕时紧张地伸手,柔荑攥在他的被子上:“我……我一直盼着你活下去的,这是真的。你不要为那些话生气,你是……你是堂堂天子,与我置什么气呢?我只是图一时口舌之快,我没想让你……”

  苏曜顺着她的话想了半晌,才回想起她先前好似说过一句“我此时不盼着他死,就已仁至义尽了”。

  是为这个?

  他昏沉地打了个哈欠,咂嘴:“我没生气啊。盼我死的人多了,不怕多母妃一个。”

  顾燕时惶然:“我没……”

  他又道:“对不住。”

  顾燕时一滞。

  “父皇的事,我委实不料母妃会这样在意。”他说着,兀自嗤笑一声,“这话我先前也说过。母妃依旧生气……”

  苏曜顿一顿声:“是我不好。”

  语毕,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没想过她会这样在意身后事,因为他自己就不在意。

  眼下他还活着,在意他的人都没有几个,身后事又有什么打紧?

  可她真的害怕。

  他不大懂,但是他不对。

  顾燕时的眼泪随着他的话停住,惶恐不安不觉间也消散大半。

  她望着他,茫然不解。

  与先帝“合葬”一事,他已与她道过一次歉。虽然听来漫不经心,可她也没想过他会再说一次。

  她一时回不过神,他掩在被中的手伸出些许,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袖口:“母妃恕罪。”

  顾燕时猛地弹起来,连退开数步:“你别……别说这些了。”

  她盯着他,因为他过分和软的态度而惊慌失措:“都过去了……不打紧了,日后你我都不必再提……你不计较我那些话,我不计较你的玩笑,我们正可两清。你好好养伤,别再……别再有什么闪失了。”

  她尽力说得平稳,娇软的声音却仍带轻颤。

  一番话说尽,她又抹了把眼泪,刚溢出来的泪珠沾到羽睫上,晶莹剔透地挂着。

  她又道:“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别因为我几句话就……就伤了身子。”

  她口吻认真,劝得十分诚恳,苏曜的心思却仍盘旋在她前面的话上。

  她说,“两清”。

  她不生气了,却还是不打算回去了。

  或许是近来过得真的很开心,又或许是觉得他不值得。

  苏曜深深地吸了口气,垂眸,极低地“嗯”了一声,算应了她的话,心里却觉得空了一块儿。

  他忽而发觉,小母妃的心并不似外表柔弱。

  她在情急之时有过稀里糊涂地妥协,有过迫不得已地委曲求全。但只消有余地,她就会变得很清醒,继而将楚河汉界画得分明。

  所谓外柔内刚。

  苏曜薄唇微抿,将那口气长舒出来,勉强撑起三分笑:“朕要再睡一会儿,母妃若没别的事,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果然,她听言立时颔首:“好,那陛下好生安养。”

  既客气,又干脆,干脆得近乎绝情。

  他并不意外,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苏曜无声地目送她出殿,顾燕时察觉他的目光,没敢多看他。

  她默不作声地走出宣室殿,外面天已全黑,凉薄的月光照下来,寒涔涔的让人难过。

  她从前总觉得月色柔美,不懂古往今来的诗人为何总将明月与离别相思之苦相连,如今突然懂了一些。

  月色真的很让人难过。

  顾燕时的眼眶又热了一阵,她仰起头,没再让自己哭。

  平心而论,这份难过算是她自找的。她看出了他的愧疚与病中的虚弱,若她方才愿意温柔相待,他未必不肯照单全收,继而自会再给她一份在她梦中缠绕不散的柔情蜜意。

  如今这样,是她自己不肯。

  她贪恋他的好,但那终不值得她赌上性命。母亲对她说过,女儿家总易生出痴心,可这天下的男儿,鲜有几个会珍重这份痴心。

  遇到不值得的人的时候,决绝地给自己几日的难过,为的是今后的平顺。

  顾燕时望着月色,长长地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

  兰月见她出殿,疾步迎上前:“姑娘。”她小心地望着她,声音也放得极轻,“陛下……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顾燕时抿唇,露出几分笑意,“我们回去吧。”

  “……就这么回去?”兰月有些意外,“姑娘不再陪陪陛下了?”

  “我陪他像什么话。”顾燕时说着,已提步向前走去,“自我到旧宫开始,我是太妃,他是皇帝,我们不会再有太多交集了。”

  兰月听得讶然,她突然觉得,她好像从来都不懂自家姑娘。

  就连主君,都未见得多清楚她的心思。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寝殿里,林城越窗而入,在墙边抱臂一倚,口吻懒洋洋的。

  躺在床上的苏曜皱了下眉:“滚。”

  “陛下息怒啊。”林城从容地笑笑,踱向拔步床,“静太妃近来日子过得很惬意,每日侍弄花草、散步喂猫,还自己种了些安京常见的野菜,院子可好看了。”

  话音未尽,苏曜的目光冷冷落在他面上。

  林城不自禁地打了一瞬的寒颤,就又定下心,继续将话说完:“陛下与其生闷气,不如找机会去看看。就算静太妃不愿多理陛下,陛下只当去散散步也好。”

  苏曜又道:“滚。”

  林城笑笑,抱拳:“臣告退。”

  言毕就折回窗边,纵身一跃,原路返回。

  .

  顾燕时回到灵犀馆看了眼镜子,才发觉自己今日哭得有多凄惨。

  妆花了不算,两只眼睛也都肿成了核桃,整张脸看上去丑得不得了。

  唉。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吩咐兰月:“去帮我备水沐浴吧。”

  兰月福身一应,告退去办。

  约莫一刻后,顾燕时进了汤室。她花了好些时间,在热气氤氲里好好地洗了个澡,洗去久哭后的疲惫,也洗去纷杂的心思。

  而后她安睡一夜,再天明时便又已心如止水,眼睛虽还微微的有些肿,却也无伤大雅。

  她如旧为自己找起了事做。想到去散步或许还会碰到他,她不敢再出门,就又折腾起了她的小菜园。

  野菜长得很快,短短十数日过去,已有近两乍长了。

  顾燕时将裙摆拢在身前,拿着特制的小耙子蹲在那里仔仔细细地松起土来。

  苏曜行至灵犀馆院外时,示意宫人们停了。

  他踌躇半晌才从轮椅上站起来,定住心神,走向院门。

  自从知道她在这里过得很好,他见她时总有些无措。那是种说不清的别扭,他觉得窘迫,还有些愧疚。

  行至门口,他不及迈过门槛,余光就扫见了她的影子。

  院门右侧四四方方的菜园不大,她蹲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捣鼓着。柔荑白皙,攥着小耙子,翻土翻得认真又熟稔。

  不知不觉,她额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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