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凉盏
门子忙把人迎进来, 一边陪着礼:“黄大人莫怪罪,您没穿官服,小的一时没认出来。”
岂止是没穿官服。
黄骧此时一身布衣,浑身上下无半点饰物,还戴了一顶大斗笠,一低头就能把整张脸遮地严严实实,而且身后也无车马,看着竟像是自个儿徒步走过来的。
拍的门也是大门旁的小侧门。
竟像特意掩人耳目似的。
听闻门子此言,黄骧也没说什么,只嘴角扯起一丝笑,然后便问:“公主在府里吧?”
门子忙点头。
黄骧终于松了一口气。
通秉的人很快回来,引着黄骧去见乐安,却没有带他去会客的花厅,而是直接去了书房。还未进屋,在书房窗外,看着两个映在窗上的、捧书静读的身影,黄骧的脚步不由一滞。
“黄大人?”带路的门子疑惑一问。
黄骧闭眼叹息,又跟了上去。
“公主,驸马,黄大人到了。”
门子禀报后便退下了。
黄骧迈进灯火昏黄,暖意融融的书房。
果然如他在窗外看的一般,乐安和睢鹭都正在看书,两人穿着常服,形容有些随意,显然,两人并没有因为黄骧的到来而特意收拾,而是直接以平时的模样等他来。
乐安甚至还怕冷地在身上裹了一条毛毯,睢鹭倒是没裹毛毯,但却有一只手伸到了毛毯下,看样子,似乎是在握着乐安的一只手。
两人各握了一只手,又各剩了一只手来给书翻页。
听到门子禀报声,又一齐望过来。
这一幕,何其恩爱,又何其美好,被柳文略那小子看见了,怕不是得鬼哭狼嚎一整天。
于是黄骧笑了,可笑着笑着,却又觉得眼睛有些酸楚,又热又痛。
“公主……”他唤了一声。
又对着睢鹭唤:“驸马。”
乐安瞪睢鹭一眼,终于将毯子下被睢鹭握着的那只手抽出来,又合上书,招呼黄骧坐下:“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刚挨了乐安瞪的睢鹭丝毫不以为意,笑着也将手中的书阖上。
黄骧看了眼两本书的书封。
睢鹭看的,竟不是什么正经经书典籍,而是由许多文章订成的一篇集子,文章字迹不一,而每篇文章上,却有着字迹相同的小字朱批,而这个字迹黄骧很是熟悉,正是乐安的。
黄骧很是愣了一下。
因为他熟悉的不止是乐安的字迹,更是那些文章。
因为说不定那里面还有他自己的文章。
那是在很久以前了。
在乐安初登高位,想要施展却处处掣肘时,她做不了太多事,于是只能想尽办法搜罗拉拢人,黄骧,包括如今与他交好的聂谨礼柳文略等人,便都是那时期与乐安相识。
虽然相识,虽然有着共同的志向,但他们毕竟还稚嫩,总是犯错,总是斗不过那些世家官场浸淫许多年的人精,无论政事人事,经常落於下风。
于是乐安说,既然我们分开做不好,那就一起做吧,集思广益,总能想出不那么差的办法。
于是让他们每日将遇到的困惑、问题记录下,然后他们定时碰面,提出问题,商讨,得出结果,小到官衙吏员油滑不听话该如何管教,大到国计民生上如何与世家周旋,无所不包。
他们磕磕绊绊,他们在黑暗里摸索,他们努力学着如何做好一个官,如何对得起身上一身官皮。
而乐安便是那个负责记录结果的人。
那些年,他们不知道写了多少篇这样的“文章”,乐安更不知写下了多少小字朱批。
“公主,这些……您竟然还留着……”黄骧看着那集子,方才便又热又痛的眼眶,此时更加有些难以忍住,他忙低下眸,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然后他听到乐安的声音:“当然要留着,为什么不留,很有用呢,你说是不是?”
又一个声音答道:“是,我受益良多。”
这个声音自然是睢鹭。
黄骧咬着牙,眼眶已经酸痛到一向善于掩饰自己的他,也几乎完全失去控制。
他当然知道,这个集子对睢鹭很“有用”。
——如果他顺利踏上仕途的话。
他们曾经遇到的种种问题、困惑,曾经存在,现在依旧存在,而且每一个都是为官时切切实实的问题,不比四书五经那般的大道理,而是精确又细微,完全的经验之谈,所以,初入仕途的年轻人,看了他们曾经的那些记录,不说立刻能玩转官场,起码会避免踩许多坑。
乐安给睢鹭看那集子,自然也是这个目的。
且不论夫妻关系,她真的在用心培养他,希望他能做一个好官。
就像曾经她对待他们一样。
可是……
眼前突然出现一方素帕,还有一声叹息。
随即头顶响起乐安的声音。
“有什么事,说吧。”
黄骧接过帕子,愣愣抬头。
昏黄的烛光里,乐安还怕冷地裹着那条毯子,因为在家,脸上未着脂粉,发髻首饰也简单,看上去便不如黄骧印象中那般明艳摄人,而是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
但她的眼睛,温和又沉静,含着笑看着他。
“说吧。”她又道。
“放心,不论什么,我都承受得住。”
那双温和又沉静的眼睛看着他,鼓励着他,仿佛无数惊涛骇浪后终于平静下来的湖面,于是等闲小石子,再也难以激起她眼里的涟漪。
黄骧用帕子捂住双眼,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浸入帕子中。
*
黄骧是吏部侍郎。
吏部统管百官任职考核升迁,尤其五品以下,包括通过科举的学子,无论常科制科,除少数被皇帝钦点任命了官位的外,其余新科学子,统统都由吏部安排任职。
所以吏部很重要。
而为了安排今秋这陡然增多的无数人,黄骧这些时日,便和同司的同僚们一起忙得人仰马翻,吏部尚书统筹,黄骧和另一位侍郎则是分工合作,黄骧主要负责考核清理庸员,腾出官位空缺,而另一位侍郎,则自然是负责铨选,把今秋考中的那些新人塞到空缺的位子上。
当然,虽然不主管铨选,但黄骧也不可能一点不关心,尤其进士科的新进士们,那都是以后朝廷的顶梁柱,因此从始至终,黄骧都关心着几乎每一个进士铨选的进度和去处,有意见也会及时提出。
但他最想提意见的那人的铨选,他却迟迟没等到。
“先将这些榜尾的安排了,随便哪个地方县丞有空缺,塞过去就是了,好安排。”起初,另一位侍郎这样对黄骧说,于是先让那些金榜末段的进士们铨选,安排官职。
这说辞合情合理,黄骧自然没有多想。
再然后安排中段,仍旧合情合理,黄骧仍旧没有多想。
最后,安排那些排名靠前,且多数都有些显赫的家世背景的,安排这些人的官职,便不免要考虑许多因素,于是每一个都需仔细斟酌,几经商讨。
于是铨选慢了下来,于是身为状元,且身份可以说最为特殊的睢鹭,迟迟未等到铨选,这似乎也合情合理。
直到此时,黄骧仍旧没有察觉到什么。
但等除睢鹭外的所有进士,甚至许多考试晚于进士科的其他科考生的铨选也几乎全结束时,关于睢鹭的安排去向,黄骧却依旧没听到一点风声。
黄骧按捺了几日,终于忍不住开始询问。
然而,无论是另一位吏部侍郎,还是黄骧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都对他三缄其口。
“状元郎,又是乐安公主驸马,身份如此特殊,给他安排怎样的职位都不好办哪,低了辱没人家身份,高了吧?又不合惯例,所以,还需多多考虑,多多考虑啊……”
被黄骧问地实在烦了,便拿这种话来搪塞。
黄骧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敷衍?
毕竟这种话,说一次还可信,两次呢?三次呢?四次呢?
眼看着一日又一日,仍旧没有听到关于对睢鹭安排的黄骧按捺不住,主动挑了几个自己认为合适的职位,同另一位侍郎和吏部尚书商议。
然而却全部被否决了。
“你这选的官位太小了,这不是辱没驸马爷吗?”
黄骧挑的官不是六品便是七品,对于新科进士来说,其实已经不算小了,但的确,对于睢鹭本身便有的驸马身份和五品散官来说,的确又有点小了。
黄骧遂直接道:“两位大人既然嫌小,那我这里倒还有几个五品的空缺——”
“不可不可!”
“新科进士便封五品官——本朝还没有这样的前例呢!”
于是又被堵了回来。
六七品嫌小,六品以上又不合惯例,总之左右都是他们有理。
然而看似有理不代表真的有理,这样一个看似有理的借口,只要仔细一想,便满是漏洞——真要如此为难,直接奏请皇帝定夺不就行了,犯得着如此日拖夜拖,生生拖得其他人都赶赴任地走马上任了,状元郎却还连铨选通知都未收到?
黄骧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
然而觉察到不对劲也没有办法,一来同僚不配合,二来,也是最关键的——
皇帝并无任何表示。
皇帝总不至于忘记了新科状元,更何况这个新科状元还是他名义上的“姑父”。
皇帝无表示,而是任由吏部拖,只说明,他也在犹豫。
然而,他又在犹豫什么呢?
给一个新科进士安排官职而已,哪怕他身份特殊些,但无论像黄骧最初提出的那几个六七品官,还是索性给个五品官,黄骧相信,以乐安和睢鹭的为人,都绝不会对这样的安排有任何异议,至于皇帝,连天下都是他的,一个最高也不超过五品的官职而已——很难吗?
所以,黄骧不得不多想。
*
当然,黄骧不敢将自己多想的部分讲给乐安听。
于是便只讲另一位侍郎和吏部尚书拖延着不给睢鹭安排铨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