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凉盏
当看到他跌跤,看到他茫然无助,眼看要将一切搞砸,于是又站出来,站在了他身前。
可是,这之后呢?
“……最后一次了。”她这样说。
最后一次……为什么呢?是因为要放手让他自己成长,还是因为……
李承平忍不住多想。
而不管他怎么想,最后结果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
眼前这条路,独自走过去,他的结果又会是怎样呢?
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吗?还是——连孤家寡人都做不成?
李承平眼角酸痛,闭上了眼睛。
却在这时——
“陛下。”
一道唤声,打断了他不断下坠的情绪。
李承平脚步一顿,随即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了情绪,朝声音来处望去。
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走到内宫大门前,而远远地,朱红的大门前隐约站着一个人。
离得远,那人又背对着宫门上的宫灯而站,逆着光,夜色里看不清面容,但只那两个字发出的声音,便足以叫李承平知晓对方是谁。
也正是对方这一声唤,其他宫门前的守卫和宫人,才发现了李承平,纷纷乱乱地下拜。
李承平将心底的情绪一扫,那些阴暗幽微的心思全都不存在般,脸上扬起温和又亲切的笑容,挥手让守卫们起身,随即便走到那人面前。
“敬贞。”
他熟稔地唤着对方的字,仿佛好友同侪般。
“你怎么还未回去?宫门都要落钥了。”
“还有些事未做完,便耽搁了会,陛下。”那人先是规规整整地朝李承平行了礼,而后才如此说道。
也没有问李承平为何连轿辇都未乘,宫人也离那么远,就这么一人走了过来。
“事是做不完的。”李承平道。
“是。”对方立即躬身应道。
李承平无奈,“这里又没旁人,不必那么多礼。”
一句话一鞠躬的,用她的话说——做的人不累,看的人都累。
然而那人却十分固执:“陛下,礼不可废。”
唉。
知晓对方的性子,李承平摇摇头,也不再跟他多说,只道:“快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自觉地,便将刚刚她的话挪用了过来。
对方又鞠躬应是。
又问李承平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倒还真有。
李承平想了想,还是将今日乐安跟他讲的,在崔家所见所说,以及乐安自己的叮嘱,简明扼要地跟对方说了一遍。
对方点头称是——可算没再鞠躬了,李承平下意识地如此想了一下下。
“好了,快回去休息吧。”最后,他大手一挥道。
“……是。”对方说着,然而声音却分明有些迟疑,双脚也纹丝不动。
嗯?
李承平挑眉,“怎么,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对方又深深地弯下了腰,直到腰身与地面平行,才微微起身,声音轻微而又低沉——
“容臣冒昧,但——您不觉得这次,那位调动的人,有些……太多了吗?”
那位是哪位,李承平自然知道。
李承平脸上的温和亲切倏然消失。
“多吗?”他道,“哪里多了,现在都还是敌众我寡呢,你不会以为咱们就肯定会赢吧?”
“不,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对方摇摇头,又鞠了一躬。
“为陛下做事,再多的人也不嫌多,何况臣当然知晓,如今陛下亲政不久,世家势大,清流势弱,陛下处处掣肘,正是亟需用人之际,心向陛下的人,越多越好。”
李承平板着脸:“那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沉默了一瞬。
随即才轻声道:
“陛下……您应该知道臣的意思。”
李承平烦躁地抓住衣角的环佩,狠狠用力,指间都捏出了白痕,“朕不知道!”
他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
那人又沉默了一瞬。
李承平以为他终于有眼色,不会再说话了,然而,下一刻,那人却还是开了口。
“为陛下做事的人,再多也不嫌多,从陛下此次要做的事来说,那位调动的人自然也不算多——不过是撬动了小半个朝堂罢了,旁人不提,八位宰辅被她说动了三位,还有一个本来微不足道,却也被她算计在内的微臣,而剩下的,还有一大半,则需要吾等,需要陛下您自己去努力,最终成与不成,还是两说。可是陛下——”
他停顿了片刻。
李承平心头一跳,下意识想要张口阻止他。
可对方的话比他的阻止,来的还要快。
“这不应该由她来做。”
“她只是一位公主。”
“一位公主,可以嚣张狂妄,可以骄横跋扈,却唯独不可以——有能力撬动朝堂。”
他说着,夜色里,仍旧看不清面容,只有声音,比清凉如水的夜更清更冷。
李承平终于逮着空说出来一句话——“那些人都是她的门生故旧,许多人都曾蒙受过她恩惠!”
相比起以前,如今她能调动说动的人,其实已经少了许多,普通人早就在她离开后立马转投高枝,如今留下来还听她话的,多少都还是念着曾经的情谊——当然,还有她代表他所允诺的利益罢了。
然而眼前的人不为所动。
“臣久居僻远之地,见识浅薄,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也不知道她掌理朝政时是什么样,但不管有什么渊源,什么原因,臣只知道一件事——一位公主,不应该像她那样。”
“她已经离宫四年,看上去万事不理,却仍旧可以调动那么多人,那么那些人,心里向着的到底是她,还是陛下您呢?那些人到底算她的人,还是陛下您的人呢?”
“她又是否真的万事不理了呢?”
“这一次她希望臣做的事,臣都会去做,因为整顿科举是好事,于陛下、于社稷都有益,因为这一次,她和陛下的目标是一致的。”
“但,此次目标一致,尚且可以同行,但若下次,目标不一致呢?”
“人都说她色令智昏,为了一个美貌少年便跟卢家杠上,才闹出今日这一出,可是陛下,您信吗?说句冒昧的话,不管陛下您信不信,总之,臣不信。”
“陛下,您已经亲政了。”
“她养育了您,但她终究不是您。”
“往事犹在目,母夺子权、牝鸡司晨之事,几十年前就刚刚发生过一次。”
“陛下——”
“前车之鉴不可忘,防人之心不可无。”
……
朱红的深宫内墙外,夜风肃肃地吹,侍卫和宫人都站得远远地,只有那一君一臣相对而立。
许久许久之后,李承平才再度开口。
声音佛疲极倦极,仿佛深眠中骤然被粗暴叫醒,却不管身还是心,都还在梦境与现实中反复挣扎一般地——
“卢玄慎,你可真是讨人厌啊……”
“没办法,陛下讨厌,臣也要说。”那个清冷的声音又道。
“因为臣只忠于陛下,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第36章 “离您近一些。”……
翌日是个好天气。
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春风催开了御花园的百花,馥郁的香气满宫城飘荡, 适逢朔日, 含元殿例行大朝会,从宫门到含元殿的大道两旁,百花杂生, 蓊蓊郁郁,百官从花丛中走过, 衣袂便沾满了香气,有那才情高的大人,已经微眯着眼睛,在心里赋了诗,构了图,准备下了朝便付诸笔墨。
可今日的朝会, 却注定要搅散这些大人们的诗情画意。
例行议完朝事, 在宫人喊出“有事启奏, 无事退朝”之前, 有一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
门下侍郎汤明钧, 寒门出身, 延熙六年进士, 延熙十五年, 加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尚书省左右仆射、门下侍中、中书令等三省长官平起平坐,实掌相权,乃是自延熙帝即位以来, 第一位非世家出身的宰相,也是除三省长官外,第一位额外实掌相权之人,因此一跃成为寒门之首。
科举入仕的寒门子弟,无不以汤明钧为目标,举凡不依附世家的,大多都自动在其身边围拢,形成了隐隐与世家相对立的所谓“清流”一派。
这样一个人一站起来,再加上近日那件闹纷纷的事儿,朝堂上,许多大人都心头一跳。
而汤明钧一开口,果不其然——
“臣请议今春科考卢嗣卿舞弊案。”
今日的朝堂,从这一句话开始,才算真正拉开了帷幕。
含元殿外守门的侍卫,官不算高,但架不住位置重要,每每听着皇帝陛下跟文武百官们议论天下大事,便也觉得自个儿的职责也顶顶重要,当差时都站地笔直挺立,骄傲的大公鸡似的。
可今日,当差的侍卫小哥儿有点站不住了。
眼看着日头从东边挪到东南,再从东南挪到正头顶,午饭的点早到了,往日早该结束的大朝会,却眼看还是没个头儿,而含元殿里头,则时不时传出隐隐的喧哗声,有人声,还有哗啦啦不知道什么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