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凉盏
那时的他恃才傲物,清高傲岸,自诩天下无人可入他眼中,什么高门权贵,龙子凤孙,不过是会投胎,就连许多名声正炽的,也不过是因为俗人庸碌、肤浅,以致才把鱼目做珍珠。
甚至那个被世人追捧的劳什子公主,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美貌冠京华又如何?
不过是高台之上任人赏玩的傀儡玩物,况乎皮囊最不值钱,今日你容颜靓丽,万人追捧,可且看来日。
来日你人老珠黄,容颜不再,更多更年轻的美人涌现,谁还记得你?
于是他鄙夷,他轻视,他觉得那个人人追捧的公主,就是个沉迷于万众追捧幻想中的漂亮蠢货,甚至还不如秦楼楚馆会跟他低语轻笑的伶人妓子来得可亲可爱。
哪怕初见那日,濛濛春雨中,她亲自敲响他寓所的门,他不耐烦地打开蓬门,却在看见门外佳人的一刻,如遭雷击,如坠火海。
她似乎未看到他的失态,只微笑着,问:“可是柳先生?”
那一刻,他承认了,他也是凡夫俗子,
他也为她的皮囊所迷。
可为皮囊所迷是为皮囊所迷。
他心里仍然是看不起她的。
甚至她越漂亮,他就越是看不起她。
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被他解读为别有用意,甚至连她礼贤下士的行为,都能被他解读为利用自己的美色笼络人心,于是他时刻提醒自己,他喜欢的只是她的皮囊,他的品性仍是高于她的。
于是他一边因着人类贪花好色的劣根性,不拒绝她,对她不过分的要求言听计从,甚至因为又一次出言得罪人后,她大怒,朝他发火,让他克制自己的臭脾气,否则就滚回老家时,他第一次选择了听从,和忍让。
但他仍未真心服从她,也未真心爱上她。
他甚至时不时在心里想着,若是哪日,她命令他做什么违背本心之事,他定要义正严词、大义凛然地拒绝她,然后,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模样哈哈大笑。
直到那一年春闱放榜,他一举高中状元,顿时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自以为能够吸引她所有的目光。
然而,事实却是,她将目光投向众多进士中,毫不起眼的一个人。
齐庸言。
更在不久之后,便下嫁齐庸言。
他气得咬牙切齿,捶胸跺脚,但也只觉得,不过是错过了一个美人。
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之后便是长达近二十年,作为君与臣的相伴。
人可以装一时,但很难装一世,更何况,很多东西是装不来的。
于是不知何时起。
一次又一次被打脸。
一次又一次地推翻自己对她的偏见。
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曾经的无知、傲慢和小人之心而羞愧。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关注的不再是她的容颜,甚至当她容颜老去,那些曾经因为容颜围在她身边的狂蜂浪蝶越来越少,他却觉得,自己真正爱上了她。
终于等到四年前,她和离了,而他浪荡半生,仍旧无归无宿,于是他涌起全部的炽热,如那些看中她身份地位的男人一样,大胆追求,向她表白心意,但与那些男人不同的是,他可以确信,自己是真心的。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真心就能赢得一切的道理。
她拒绝了他。
她拒绝了他啊啊啊啊……
细如青丝的雨中,一家不起眼的酒肆窗边,绯衣博带的中年文士忽然面伏桌案,先是呜呜咽咽,随即更是嚎啕大哭起来,窗外有经过的车马,都忍不住望过来,迟迟未端来醒酒汤的酒肆掌柜,更是终于端着醒酒汤姗姗来迟。
而那位孩子一般大哭的客人,却忽然抬头,对着他对面,那容颜如珠如玉的少年人,含含混混,却又分明恶狠狠地道:
“你……呃……且莫太得意,我……呃呜……会一直……盯着你的!”
……
几人离开酒肆时,雨水终于止息,聂谨礼三人搀着醉地人事不知的柳文略跟睢鹭告别。
仇尺宽始终沉默,聂谨礼仍旧尽力说着些补救打圆场的话,唯独黄骧,先是一言不发,但在最后与睢鹭告别时,却又突然对睢鹭道:
“其实你真的不必太在意文略,更不必对他如临大敌。”他先是状似安抚地说了这么一句。
随即,狐狸脸上却露出童叟无欺的一笑:
“毕竟,如文略这般爱慕着公主的人——可是有很多很多哦。”
第51章 我迫不及待,想与您早日……
睢鹭回到公主府时, 正是申时三刻,不午不晚的时候,雨霁初晴, 整个公主府好似也被洗刷了一番, 在这午晚之间的雨后阳光中,每一栋亭台,每一片砖瓦, 每一片枝叶,都反射着金子般的温柔光芒。
他从门口就下了车, 一路走回乐安的庭院,远远地,便看见庭院之中的乐安。
她仍躺在早上他离开时的那张摇椅上,只不过地点从廊下搬到了庭院,于是那金子般的阳光也洋洋洒洒落在她身上。
她脸颊上盖着一本摊开的书,身上盖了一条薄被, 胸口位置平稳而缓慢地起伏着, 似乎已经熟睡了。
于是他放轻了脚步, 向她走去。
“嘘……”
见他来, 摇椅一旁,搬了个春凳正领着侍女们做针线活的冬梅姑姑便竖起手指, 示意他噤声。
那便是真的睡着了。
于是睢鹭更加放轻了脚步, 几乎猫儿似的, 悄无声息地上前。
却在要走到近前时, 又陡然站住脚步,随即不再上前,反而后退了一步。
冬梅姑姑鼻子一嗅,便知道了他为何后退。
搬起春凳, 拿起手中正做着的绣花绷子朝睢鹭走过去,还没走近,就被那冲鼻的酒味儿熏地一退,虽知道这是正常交际应酬,而且睢鹭目光清明,显然没有喝醉,却还是皱着眉头嘟嘟囔囔:
“少灌点儿黄汤,我就不晓得这玩意儿哪里好喝了,喝醉了又疯又吐的,平日里看着好好的人,几杯下去就没了个人样儿……”
“姑姑说的是。”睢鹭也不反驳,只笑着应道,但随即又问道:“公主今日也没出门吗?”
冬梅姑姑的唠叨被打住,还有点儿意犹未尽,但听睢鹭问起乐安,便立刻又打起精神,道:
“可不是,一整天儿的都在府里窝着呢,上半晌下雨,她就躺在那儿,说要听雨,我也不知道这雨有啥好听的,反正她就听了一晌的雨,过了午放晴了,才挪到院子里,说晒太阳,还找了书来看书,结果没看一会儿就睡着了,一直睡到这会儿子,可这会儿就睡了,到晚间睡不着可咋整哪……”冬梅姑姑絮絮说着。
睢鹭一边听着冬梅姑姑絮叨,一边看着远处的她。
柔软的锦被和书本掩住她的身躯和脸庞,她被阳光、锦被和书本簇拥着,安静熟睡,一动不动,恍然间,似乎已经与庭院里那些不会动的死物们融为一体,唯有书本与锦被之间,一截细白的脖颈,以及那微微起伏的胸口,仍在昭显着她的存在。
“公主……往常都是这样的吗?”
“啥?”冬梅姑姑疑惑抬头。
睢鹭恍然顿住。
“没什么。”他说。
冬梅姑姑“呿”一声,也不追问。
日头渐渐西移,冬梅姑姑的絮叨声似近还远,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说着说着,便又说到了公主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满京城儿郎,谁不知道乐安公主?听说你在曲江宴上出了风头?哼,这有什么稀奇的,想当年,公主每一出行,街上赶来观看的人都乌泱乌泱的……公主未出嫁时,家中有适龄儿子的,都想跟皇上求尚公主,什么不愿尚公主、只欲求娶五姓女,哼,那是寻常公主,我们公主能一样儿吗……”
或许是因为与公主更近的缘故,冬梅姑姑说的事,又比那几位大人们所说的更早些,是在她未执掌皇权前,是在她还只是一位未出阁的公主时。
有几分可信不知,毕竟在冬梅姑姑眼中,公主的一切都是好的,天下男儿都合该心慕公主,甚至超过了与五姓世家的诱惑。
可,能让冬梅姑姑如此坚定地笃信,就算有几分失真,大抵也差不离吧。
更何况,真不真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有多少爱慕者,曾经是怎样风华绝代,名动天下,又与此时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不是因为那些,才选择她。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他在乎的从不是旁人以为的那些。
但虽然如此……
冬梅姑姑和那几位大人的目的,似乎达到了。
睢鹭忽然一笑。
“嗯,笑什么?”冬梅姑姑正说到当年某冒失后生当众向乐安示爱的往事,见睢鹭一笑,以为他不信,顿时警觉地问道。
睢鹭没看冬梅姑姑,只是忽然起身,道:
“公主醒了。”
*
乐安迷迷糊糊地醒来,先是书本上陈年的墨香盈满鼻尖,她一动,书本便“啪”地一声坠地,午后绮丽灿烂的光线直直刺入她眼中,刺地她下意识便想又闭上眼。
然而下一刻,那些刺目的光线便全不见了。
同时,一股酽酽的酒味儿传来。
眼皮又颤颤地张开,便看见长身玉立的少年背对着西移的日光,投下的长长的影将她整个包裹住,而那浓酽的酒味儿,也是从他身上传出。
于是记忆逐渐回笼。
“回来了。”
她笑笑,发髻因为睡觉而散开了,脸颊还带着书本压出的微红的印记,说话甚至还带着鼻音,看着便浑然没有往日那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于是少年上前一步。
酒味儿便也更浓了。
她看着他,头脑还有些不清楚,又或者是被酒味儿熏着,她皱皱鼻子,又道:
“怎么了?”
总觉得,他好似有些不太一样。
少年却仍旧没有回答她,只更上前一步。
“公主,”他终于开口。
“嗯?”乐安歪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