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凉盏
还未到真正的大婚吉日, 京城百姓便已经见识到了何谓十里红妆, 坊间巷里, 无不争相谈论公主婚礼之盛。
百姓尚如此,京城文武百官,勋贵宗亲,更是被这声势浩大的婚礼规格所震动, 但凡长了眼睛,都能从这场婚礼,看出当今天子对乐安公主有多么的重视。
于是,所有的闲言、猜测、诋毁……仿佛一夜间消失殆尽。
乐安公主府的门槛被踏破,但凡能够攀上关系,够资格拜见的,挤破头都得拎着礼物来公主府拜见,哪怕乐安公主已经许久不见人。
*
外面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无数人为了这一场婚礼忙得人仰马翻。
而这场婚礼的主人,乐安公主,此时正静静躺在摇椅上。
作为准新娘,其实也有许多事需要她做,但她说一声累了,想睡觉,谁又能管得了她呢?
于是,明明是最忙碌的婚会前日,如睢鹭,此时早已被仪官们左一个规矩右一条礼仪地训地团团转,而同为婚礼主人的乐安,却还能躺在摇椅上享清闲。
“……荣郡王又在外头求见了,这回还专程从他那些不成器的子孙里硬寻摸出几个平头正脸的,打扮地人模狗样,往大门外一站,轰也轰不走,逢人就说要为公主婚礼充当傧相,这会儿来,是提前演练演练,呸,咱要傧相还用得着他们?”
“……南康求了皇上旨意,再三保证一定对您毕恭毕敬,才得了允许在您大婚当日来赴宴,可她又怕您还记恨她,便叫她那面团儿驸马卢胜卿,日日提了礼物求见,也是个轰都轰不走的赖皮脸……”
……
冬梅姑姑在摇椅旁絮絮叨叨,说的都是近几年曾得罪过乐安的“小人”们,此时见乐安如此得势,又不顾脸面来舔的事儿。
这种事大概总能让人心情愉快,因此,不仅冬梅姑姑说起来,脸上满是骄傲和得意,旁边其他侍女们,也说得兴味盎然,欢声笑语。
而作为心情理应最愉快的乐安,若不高兴,反倒显得稀奇了。
于是乐安便也应景地笑笑。
时不时来句“嗯嗯”、“然后呢”,便可以逗着冬梅姑姑和侍女们愉快地一直说下去。
“……请柬发出去,没有一个敢说不来的,莫说收了帖不来了,那些没收到请柬的,这会儿都正着急忙慌地托门路、找关系呢!外头都说,能赴乐安公主婚宴,才是真正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凡来不了的,都不算!”
乐安:“嗯嗯……”
“……咱们驸马不是没有父母高堂吗?长辈也没几个,于是便有那脸大的去跟他攀亲,得亏咱们驸马姓氏少见,等闲人想攀也没法攀,要是姓张、姓李的,公主您怕不是一早起来就得多几个亲戚……”
乐安:“哈哈……”
“对了公主,除了荣郡王和南康那俩,现在还有很多人都想求见您呢,有皇室的,有前朝的,听说还有从外地专程赶来的,公主,您真的一个都不见哪?”
乐安:“不见不见……”
……
侍女们的声音似近还远,乐安时而忘记她们讲到哪里,但没关系,反正她是公主,大婚前光明正大地在此躲懒也没人管,更何况此时跟自家侍女们说话呢。
总之点头嗯嗯哈哈即可。
不需动脑。
不需思考。
见人?不见。
见人做什么,累。
于是她听着听着,便似乎又陷入半睡半醒的境地,思绪飘飘荡荡,来来去去,落在天上,落在云里,落在遥远到不知几万里的梦境里,可就是落不到眼前,落不到身周。
“……公主?公主?”
呼唤声在身前响起,暂时又拉住她的思绪,于是她下意识地又“嗯”了声。
然而呼唤声未停,依旧在耳边回响。
她睁开眼,见冬梅姑姑一脸担忧地俯身看她。
“冬梅姑姑,我没事,别担心。”谎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嘴角自动上扬露出笑容。
冬梅姑姑疑心重重地看着她。
前些天,睢鹭问她公主状况时,冬梅姑姑还觉得没问题。
但这么些天来,日复一日贴身侍奉着,到底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就算冬梅姑姑心思粗,又朴素地认为吃好喝好便是好,此时却也不得不怀疑。
往常听侍女们说起这些事儿,公主哪里会是这种敷衍模样。
私底下,她从来没什么淑女的架子,道起人是非来,都是恨不得跟侍女们一起幸灾乐祸的。
更何况此时此刻,是多喜庆的日子,满京城都知道她要大婚,满京城都知道天子对她的看重从未有丝毫减少,满京城都歆羡嫉妒她的受宠和好运。
这样大喜的时刻,为什么偏偏她脸上没有喜色?
“公主,您不高兴吗?”
冬梅姑姑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心里话被春石说了出来。
此时她也顾不上训斥春石没规矩,忙紧盯着乐安看。
而乐安,却再度嘴角僵硬地上扬,露出标准的、漂亮的,却又假地明显的笑容。
“没有啊。”她说。
“我很高兴。”她道。
夏日风起,蝉鸣阵阵,她躺在斑竹编制的摇椅上,身后满面花架,花影零零散散落在她身上,仿佛斑竹泪一般。
“公主……”
冬梅姑姑呆愣半晌,忽然叫了一声,泪水顷刻沿着老迈的脸颊留下。
“您怎么了啊公主!”
*
怎么了呢……
乐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明明一切顺利,明明人人欢喜,明明她得到了一切,身份、地位、名声、财富、美貌……哦,甚至一个看起来十分不错,起码她自己很满意的驸马。
看起来,她的人生简直已经圆满到不能更圆满,她若再不开心,简直就该被天下仍生活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们唾面啐脸,再被狠狠骂一句“矫情”。
就连过去的她都会唾弃的程度。
可她也没办法。
早在睢鹭察觉到她的异样之前,她自己便已经意识到了。
这变化并非一夜之间发生,也并非突然受到什么刺激,而是缓缓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就像一根筋,一日日地拉扯,一日日地失去韧性,初时可能毫无所觉,而真等到察觉时,早已为时已晚。
起初是放松,是放下一切后的如释重负。
似乎是从那日起,那一日,她为了改革科举做了一切能够做的,然后将后续交给旁人,她只需等待结果的那日。
她放下了一切,于是轻松又惬意,于是狠狠地睡了个懒觉,觉得疲倦顿消。
然后因为跟睢鹭的婚事,引起一些闲言碎语,她又有了事儿做,于是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地去为了这桩世人眼中不可能好的婚事去战斗。
然后她成功了。
李承平给了她能给的一切,尊荣,体面,地位,于是婚事的一切阻碍迎刃而解,连说闲话的人都不再有了。
她似乎大获全胜。
可又似乎一败涂地。
因为在那之后,某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骑马、投壶、打牌、听曲儿……好玩是好玩的,然而还政后的四年里,早就玩腻了听腻了啊。
甚至跟睢鹭的婚事,这桩她自己曾经坚持得来的婚事,也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反正他离了她也能活。
反正此时他已经不需要她了。
甚至与她的关系本身,还会阻碍到他的前途。
既然如此,干脆解开就算了啊?
可是他不答应。
那……也就随他吧。
无所谓了。
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空空落落,身体松松散散,每日昏昏欲睡,浑浑噩噩。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对吧——
“公主。”
耳边忽然响起声音。
乐安抬眼去看。
精致无双的少年容颜就在她眼前。
看来是冬梅姑姑找来的救兵。
“你来了啊。”她笑笑,本来还想招招手,但又觉得惫懒,便索性省略了,只给出那敷衍的几个字,和标准的假笑。
“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用笑的,我又不会笑你。”
睢鹭长袍一撇,毫无形象地坐在她身前,又不经问询,不讲礼仪地,直接伸手,捉住她的两只手。
双手突然被捉,亲密的触感让乐安愣了一愣,低头看着自己那被另一双手完全包裹的双手。
“怎么,不行吗?我们都要成亲了。”
睢鹭见她眼神,挑衅似地扬扬眉,连说话都带着三分火气儿似的。
乐安再度有些讶异地看看他。
“你——”她翻翻昏昏欲睡的脑子,终于找出一句话,指责他,“脾气变坏了。”
都敢这样对她说话了。
当初谁一口一个“臣”地自称啊,还说什么您为君我为辅,句句恭谨守礼。
怎么现在居然都敢这样对她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