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凉盏
她们想尽办法,靡费千金,只为了脸上少一条皱纹,头上少一根白发,嘴上不说,但却无比渴望在别人眼中,她们能够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
仿佛那样就可以留住青春。
可乐安却从未那样过。
不管人前人后,她该是怎样就是怎样,不觉得自己老去,但也不惧怕身体的老去。
当她做着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时,她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还可以做许多许多事,还可以做很多很多年。
而这与她的身体如何,青春或苍老,美貌或丑陋,都毫无干系。
只要她还活着,哪怕头发白了,牙齿松了,走不动路了,只要她的脑子还没有糊涂,她就还可以做想做的事,就还可以一直年轻。
她曾经是这样坚信的。
曾经。
乐安伸出双手。
闪着点点光斑的树荫下,伸出的这双手娇小修长,白净如玉,没有干瘪,没有皱纹,怎么看都不是一双老人的手。
就像她。
她还远远没到头发雪白、牙齿松动、走不动路、脑子糊涂的时候。
她的脑袋清醒,身体也很好。
她明明还可以一直往前走下去的,明明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清凉的树荫下,乐安与睢鹭并肩坐着,身后是擎天巨擘般的老槐树,耳边是如海浪般的蝉鸣,偶尔有风吹过来,他和她都不言语,直到突然,乐安长舒一口气。
她说:“小时候听先生讲夸父逐日的故事,那时候我不明白。”
睢鹭看向她。
她没有看睢鹭,而是抬起头,透过老槐树浓密的树荫,看那树荫后,广袤高天上高悬的太阳。
“我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为什么要逐日啊?”
“追到了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他还没有追到,甚至本就不可能追到。”
“可是——”
乐安收回视线,转头看向睢鹭,因为直视日头太久,哪怕是隔着许多树叶,她的眼睛仍旧被刺激出了泪水,晶莹剔透,宛如水晶,一颗颗挂在睫间。
“如今的我,却羡慕极了夸父。”
“如果可以,我也想像他一般,一直朝着太阳奔跑,哪怕死在追逐的路上。”
“况且,他并非没有追到太阳。”
“太阳一直在他前方,他从未失去他的太阳,只要还在追逐,太阳就一直在他眼里,他朝着太阳死去。”
“多幸运。”
真正不幸的,是那些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追逐什么的人,是那些知道应该追逐什么,却被现实的种种羁绊牵绊住无法前行之人——是那些明明已经踏上前路,最终却只能被迫止于中途之人。
就好比她。
命运似乎总是爱跟她开玩笑。
当她以为自己只要吃喝玩乐,当个无忧无虑的公主时,命运将她打入泥底,让她不得不奋力挣扎,努力向上,再做不成曾经那个天真的公主。
当她以为终于找到人生的方向,活着的意义,并且真的努力走上那条路,并且自觉走地还不赖时——
她却又突然必须停下。
于是她只能困在原地,进不得,退不得,仿佛困兽,焦躁地在原地打转,想要继续前进,可却已经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日复一日,虚度光阴。
她的身体还年轻,可她的心却似乎在慢慢腐朽。
她终于明白那些贵夫人们为何那么害怕老去。
她突然站起身。
她走出那片树荫,让身体置身于阳光之下。
她向着那轮灼灼烈日走去。
一步。
一步。
又一步。
……
开始很慢,逐渐变快,而在她已经驾轻就熟、脚步轻快时,她陡然停下脚步。
仿佛眼前有一面无形的墙,令她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只能困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轮烈日在西天沉没。
而她始终困在原地。
*
不知何时,睢鹭站到了她身旁,一言不发地陪她站了许久之后,突然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乐安从沉思中回神,看到少年的嘴张张合合,似乎想说什么,但终归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紧到她脊背发痛,被迫从漫无边际的神游中回神。
某种意义上也起了作用了。
于是她“噗嗤”笑了。
拍拍他的背。
“你是在想该怎么安慰我吗?”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头颅轻轻点了一下,下巴落在她头顶,轻轻摩挲着她头顶的发旋儿。
“不用的。”乐安懒懒地将下巴放在少年肩膀上,任全身的重量都被少年托起。
“我明白的,其实我一直都明白。”
从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从发现自己的不对劲起,乐安其实一直都明白的。
四年前,刚做出决定的时候,或许她还没有彻底明白,于是那时候,她还有一股气儿撑着,她觉得哪怕她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了,她仍旧能做许多事情,她没有失去方向,她还能继续奔跑。
于是哪怕每日吃喝玩乐,报复般将过去十几年勤于政务而没有玩的东西通通疯狂玩一遍,她的心底仍然有着信念,她仍然关心着朝堂上的一举一动,仍然会在觉得自己该出手时就出手。
所以她还能撑着。
但四年之后的现在,她已经彻底明白了。
如今的朝堂不需要她。
从此她就做个富贵闲人就好,那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不会在这点上亏待她,他一点不吝啬,他会给她最大的恩宠,财富、尊荣、奴仆、食邑……以及发自内心的对她的敬爱。
——前提是她做回一个公主。
做回那个早已经被她忘记该如何做的,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李臻。
可是,她已经走出去太远太远了啊。
远到她早已不知道,该要怎么重新做一个“正常”的公主。
失去了前路,又忘了怎样走回去。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颓废、沉沦,整日昏昏欲睡,每天看着太阳升起落下,仿佛等待死亡来临的老人。
“但我知道我的状态不对劲,我知道自己不该自怜自艾。”
“我只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于是就放任自己任性了这么久。”
“但是——”
乐安抬起头,从他的怀中挣脱。
“我会走出来的。”
她对着他微笑,眼神坚定而清澈,就像她身后明亮的太阳。
“曾经那么难都走过来了,这一次,我不信我走不过去。”
第58章 睢鹭,你要继续走下去
到底最近疏于锻炼, 走了那么久路,乐安的双腿已经酸地不成样子,于是回程的时候, 乐安捶了捶腿, 睢鹭见状,二话没说蹲下身。
“上来。”他说。
乐安停下捶腿的手,挑挑眉:“你背得动?很长的路哦?”从公主府到这里, 他们几乎穿过大半个京城,光是走过来就已经脚疼腿麻了, 就算他身体好,能背她一会儿,但这么一长段路都背着的话,怕不是要累趴。
然而少年不领她的情。
“呵”一声,“你这是在瞧不起我。”
乐安:……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罢,便真就不客气地跳上他的背。
少年稳稳地将她托起, 迈开步子, 步伐稳健地走向来路。
他们走过那畦青翠碧绿的菜田。
“其实想想我哪里是无事可做, 分明有很多事可以做。”乐安舒舒服服趴在少年背上, 开始嘀嘀咕咕。
“你看这菜田——当年在这里种菜时,其实我还挺开心的。”
“洒下种子, 不久之后就有青青的小苗长出来, 用心对待它, 它就会长大, 给人以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