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泊烟
第21章 臣妇拼死也不能答应。……
萧衍坐在中斋批阅奏折,过了会儿,苏唯贞禀报,说谢夫人来了。
谢夫人穿着青色文绣大裳,缥裙,头戴花树冠,慢慢地走进殿中。她已有几年没进宫,不想中斋的变化竟如此巨大。
她当年陪文献公面圣之时,这里还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模样。如今却显得空旷和整肃,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臣妇,拜见陛下。”
萧衍让苏唯贞拿了个胡床过来,请她坐下。
谢夫人端然而坐。她是妇凭夫贵,位列公夫人,皇帝也得礼遇。殿上燃着香,这种奇楠沉香是世间罕见之物,安神有奇效,谢夫人这种年纪,闻了两下便有些昏昏沉沉的。但座上的帝王,仍旧龙精虎猛,好像这香对他一点用都没有。
谢夫人的目光略略停在帝王身上。多年来她所见的男子,多是儒雅风流,学富五车的士族子弟。陛下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生得粗犷豪放,五官凌厉,不说话时,有种迫人的威势。
这天子的冕服是一代代传下来,偏文质,寓意着以儒治国。穿在他这个武夫身上显得有点违和,但违和之外,又有种他完全不需要那身冕服的支撑,也可以君临天下的气势。
谢夫人心底是有几分钦佩他的,在前朝那样等级森严的制度底下,能从一介寒门,到开国建制,虽有时势的造就,也不乏他本身的才能。
萧衍拿着奏疏,边翻边说:“朕今日见夫人,想必夫人也猜到是什么意思了。”
谢夫人微微欠身,“臣妇即日将婚书退还王家。”
萧衍本以为要废一番唇舌,他打破士族联姻,对于士族来说,犹如折辱。但谢夫人如此痛快,他反倒疑惑,“这婚约,可是文献公定下的。谢夫人就没有话要说?”
谢夫人摇了摇头,“时移世异。莫说文献公已经不在人世,就是他在,也无法阻止陛下的决定。三郎跟王家的四娘子没有缘分,此事臣妇认下。”
萧衍看她平静淡然,又道:“作为补偿,朕可以为谢羡指一门婚事。”
谢夫人没想到皇帝还有这一手,心里紧了紧。
“三郎近来生病,再择佳偶一事,虽有陛下玉成,但也不急于一时……”
萧衍直接说:“朕听闻前朝的彭城公主十分中意谢羡,不如由朕赐婚。朕还可以保留她的食邑,封号,仍以公主的规制出嫁。你意下如何?”
“陛下,万万不可!”谢夫人那淡然从容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急切,“请恕臣妇失礼,婚姻大事,不可只凭公主心意。入谢家宗主房,并不是三郎一人之事,需全族上下的耆□□同议定,女方的家世,人品,学识,都不可马虎。彭城公主固然很好,但她是前朝公主,身份敏感,于谢家,于三郎的前程大大不利。三郎身负家族重责,还请陛下三思!”
萧衍目露寒光,“若朕执意如此呢?”
谢夫人跪在地上,以头磕地,“那臣妇便是拼死,也不能答应!”
萧衍冷冷地看她,现在倒是摆出强硬的姿态来了。怪不得那么容易答应退婚,怕是不满那门婚事日久,正等着时机。王谢两家订里婚约时,文献公正如日中天,王氏女的父亲还是太子少傅,强强联合,对两家都有益处。如今,王氏女之父已无官职在身,只怕谢夫人早就想换掉她了。
高门妇如此,也不奇怪。
这些士族,仗着开国的功勋,百年来,始终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为了家族兴旺,永享尊荣,他们的眼中,只有利益,权势和富贵,旁的那些,诸如人跟人的感情,根本微不足道。
萧衍很想挫一挫她的锐气,但看到她如此强硬,搬出谢氏全族来,真的赐婚下去,怕是要闹出不小的风波。他倒无所畏惧,只是马上要立后了,免得再横生枝节。
“既然夫人执意不肯,朕也不勉强。朕还有事,不留夫人。”
谢夫人松了口气,起身行礼告退。她很怕皇帝执意赐婚,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若赐婚的是现在皇室的公主,甚至县主,她都可以考虑。一个国破家亡的前朝公主,无权无势,指不定哪日还会牵连到敏感的问题,祸及满门。这样的媳妇,哪个高门都不会要的,凭什么给他们谢家?反正她死也不会接受。
她是三郎之母,谢氏主母,拼死也要挡在儿子的前面,扫除这些障碍。
苏唯贞送谢夫人出去,萧衍看向偏殿,“你可以出来了。”
姜齐悦红着眼睛,低头走出来。她曾是大齐最风光的公主,人生所受的唯一挫折就是爱慕谢羡,却不能嫁给他。父皇说王谢两家权力至鼎,联姻是大势,连皇族也无可奈何。
没想到如今王谢两家的婚约破了,她也不再是那个风光的公主,被人弃如敝履,还是不能嫁给谢羡。
“你已经听到了。”
“多谢陛下的好意。”姜齐悦自嘲地说,“我如今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谢夫人看不上我,我也未必能看上他们。婚嫁之事,还是算了。”
她还是有公主的骄傲,她喜欢谢羡,但勉强嫁到谢家,便逃不开谢夫人的怨怼。谢夫人如此态度,怎会善待自己?她的父皇,母妃,还有皇兄,再也没办法替她撑腰了,今后漫漫人生长路,她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所以务必要清醒。
萧衍倒也不是大发慈悲,非要做善人。他只想杜绝谢羡这个后患,又能把姜齐悦放在眼皮底下。不过两边都不愿意,他就作罢,把姜齐悦先送回了台城。
萧衍继续批阅奏疏,心中有些烦躁。晚些时候,许宗文终于从王家回来。
许宗文禀报:“陛下,四娘子确实病得严重,臣从她身边的侍女口中得知,四娘子是跟二娘子起了争执,掉下池水,差点淹死,才病重至此。王公大概觉得是家丑,所以没有上报。”
“家丑?那是朕的人!”萧衍闻言,重重地拍了下书案。
许宗文吓得抖了抖。这个王公胆子的确是大了些,家中要入宫的娘子出事,也敢瞒着宫里。不过高门里头,这种龃龉之事不少,若不是牵涉到陛下,其实外人也不会太在意。
“你能治好她?”
许宗文小心翼翼地说:“病倒是不难治。不过四娘子先天不足,身子骨本就弱,就算治好了,恐怕也得好生休养一阵子,可能还会落下点病根,陛下得有准备……”
许宗文越说越小声,因为皇帝沉着脸,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萧衍怒极,王允连个家都管不好,怎么为百官表率。
这些士族高门,就算内里烂得不成样子,表面上还是要装得高贵体面。
既然王允不会管家,纵容亲生女儿,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
王谢两家以谢三郎和王四娘子八字不合为由,互相退了婚书的事,很快就在都城传开了。
不知情的人,都觉得十分震惊。因为这两人门当户对,男才女貌,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分开了实在可惜。知情的人,都知道是皇帝的手笔,暗叹士族真是山河日下。
自士族掌权以来,还从未有过婚盟被皇族撕毁的先例。哪怕皇族再喜欢士族女子,只要她们已经许婚,便也只能放手。更别提,像王谢这样的甲族,联姻都是有无数利益勾连的,谁敢拆他们的姻缘。
朝堂上对皇帝也颇有微词,甚至有几个老臣死谏,君夺臣妻,有悖人伦。
但是人伦这种东西,萧衍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他一概置之不理,还让人专门辟出地方给那些老臣跪,甚至提供吃食。没过两日,老臣都耗不过皇帝,纷纷退让了。
这日,春光明媚,都城一如既往地热闹繁华。建康城能这么快从兵祸中恢复元气,固然有前朝打下的根基在里面,也有萧宏等官员殚精竭虑的贡献。
一辆牛车驶进乌衣巷,停在王家的门口。
随从上前敲打门环,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家仆客气地说:“家主吩咐,近几日不见客,还请阁下回去。”
“我们是宫里来的,快通知王公来接驾吧。”门外的人说。
家仆一听“接驾”二字,连忙开了半扇门,看见门外台阶之下立着一个绛衣男子,双手背后,高大魁梧,气宇轩昂。
家仆得见天颜,震惊万分,连忙伏地行礼,然后飞奔着进去报信了。
时隔多年,萧衍再次站在王家门前,看到那洞开的大门,心中百感交集。那年,他也是站在这里,却无缘见王允一面。如果没有遇到那个小女郎,也许他真的便零落成泥,化作这世间最不起眼的一颗尘土。
人生的际遇,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王允听说陛下亲临,立刻出来相迎,姜鸾也从公主府赶了过来。一群人毕恭毕敬地将皇帝迎进门,犹如众星拱月。王家的下人听说当今陛下来了,也都在暗处悄悄张望,想看看这位寒门出身的皇帝,到底是什么模样,有何过人之处。
萧衍一边往厅堂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这是他第一次登门,传闻中的王宅,看似普通的门庭,却仿佛有厚重的历史刻印,院中的草木,多是经年而生,苍劲茂盛。碑文,石刻,书画,随处可见,皆是名家的手笔。她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书香传世,显贵高门,跟他的完全不同。
他出生的地方,只有几间草屋,自小在田野里奔跑,甚至都买不起纸笔。
他们本是完全无法相交的人。
走入厅堂,王允请萧衍上座,并且要下人奉茶。
“不知陛下亲临,有何要事?”
“朕是来探望四娘子的。不过在此之前,有件王公的家务事要处理。”
萧衍划了下手指,苏唯贞把一份供状递给王允。
“这是彭城公主的证词,上面说她和四娘子皆被人陷害。这人是谁,想必王公心中也有数。一屋不扫,何以治天下?公若不忍,朕可以代劳。”
姜鸾听得心惊肉跳,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出面,为王乐瑶讨这个公道。本来阿瑾跪在宗祠里已有几日,只等风波过去,便可以将她放出来。可皇帝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还把证据拿出来。现在别说参加即将举办的春日宴,竞选临川王妃了,只怕要留在都城,都是件难事。
她所有的谋划终究是付诸东流。
王允的表情也很凝重。自小,他一对女儿管教,姜鸾便会出面阻止。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免娇纵。而且姜鸾向来是予取予求,女儿一旦惹出了事,也自有她出面摆平。
在前朝,的确是无往不利的。
“不劳陛下,臣的家务事自会处理妥当。”
王允宁愿自己动手。若是让皇帝代劳,只怕下手比他狠一万倍,并且绝不会留情面。
萧衍看了王允一眼,“四娘子在何处?”
其实士族女子的闺房,男人是不能擅入的,哪怕是帝王,也得守礼。
但王允心中有愧,毕竟隐瞒了侄女的病情,并且皇帝亲自登门,这位岂是把礼法放在眼里的人,便让余良把竹君叫来,带皇帝去沁园。
第22章 陛下很凶,我怕。
竹君守了娘子几日,整个人都熬得没有精神。听说陛下亲自来了,不敢怠慢,连忙到厅堂引路。她对陛下强行拆散娘子的姻缘,自然是不满的,但陛下竟能屈尊来探望娘子,可见他心中是看重娘子的,又觉得有几分安慰。
其实娘子在王家这么多年,除了主君在时,何曾活得轻松过,何曾被人重视过。
竹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萧衍今日登门,着重想敲打王允,但来都来了,也不好不看看王氏女就回去,便跟在竹君后面,弯弯绕绕地走过许多路,终于到了沁园。这个园子的位置很偏僻,可见主人在家中的地位不怎么样。就像宫中受宠的妃嫔一般会安排在离中斋较近的宫殿,而不受宠的,则迁到角落里,省得在皇帝眼前乱晃。
萧衍好像明白她身上那种总是拒人千里的冷淡,是何缘由了。
本来苏唯贞等随从要留在外面,萧衍准备单独进去。但苏唯贞不放心,非要跟着。反正他是一个去了势的人,也算不得正经男子,不会冲撞了王家娘子。他怕主上长年戎马,身边都是男人,没跟女子相处过,难免粗鲁了些,自己跟着,好歹能多提醒两句。
竹君为萧衍打起珠帘,提醒道:“陛下小心。”
话音刚落,一条链子就勾到了萧衍的护腕。他随手扯开,不想链子脆弱,被拉了下来,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
萧衍皱眉站在那里,满屋的侍女也目瞪口呆。
“不要紧,婢子会命人收拾。”竹君赶紧说。
这女子的闺房,对于高大的陛下来说,确实有些局促。
竹君立刻指挥别的侍女把屋中的摆件拿开,以免碰到陛下。萧衍不懂,女子房间为何要布置得这么麻烦?在花瓶里放那么长的花枝,看起来不怎么牢固的琴案就放在过道旁边,顶上悬下来的香球,不停地碰到他的头。
苏唯贞看着侍女满屋忙碌,叹了声,看来主上离一个好男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竹君只当自己没看见,径自将床帐掀开,用银鱼勾勾住。王乐瑶躺在床上,身上压着两床锦被,整张脸苍白憔悴,瘦得下巴都尖了。她犹如花团中的一簇新雪,让人想捧在手中,又怕化了。
萧衍觉得许宗文说的话还是保守了,问道:“你家娘子药都喝了?”
竹君回答,“按照许奉御的叮嘱,一日三服,只不过喝了两日,还不见娘子醒。”
萧衍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王乐瑶的额头,依旧是滚烫的,这么烧着,只怕人都糊涂了。
忽然,他感觉到一只小手抓住自己的手掌,她轻声道:“父亲,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