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泊烟
张太后点了点头,心中仍是感动不已, 对萧衍说:“这孩子真是不要命地护着我,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她。你可不能负她,否则我饶不了你。”
“朕不会负她。”萧衍认真地说。
张太后愣了一下。以往自己说什么,儿子多是敷衍了事,第一次听到他这么郑重地回答。张太后知道他是动了真情的,只怕用情还很深。心想那个孩子也确实值得儿子全心全意地对她。
最开始, 张太后想着多子多孙多福气, 心中是赞许宗正让萧衍多纳后宫的。现在她改变想法了, 这世间多少人想要却得不到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是帝王家都可以做到,也算是为民间立了个表率。
萧衍扶着张太后入坐, 萧宏, 萧令娴和张家人也分别坐了下来, 然后寺中的僧人陆续进来上菜。
这些菜苏唯贞都提前带内侍检查过了, 为了安全起见,众人动筷之前又检查了一遍。几番确认无误之后,才对萧衍点了点头。
因为发生了意外,进食的时候气氛多少有些压抑。
在座的都不是士族高门出身, 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以前逢年节时坐在一起,多半是说说笑笑的。可如今萧衍是皇帝了,皇后又受了伤,不能跟他们同桌而食,所以众人就只能埋头吃东西,也没人敢说话。
萧令娴看了萧宏一眼。六兄虽然看起来还和平日一样,但眉宇之间有郁郁之色,也不知道刚才阿兄跟他说了什么。阿兄是个很敏锐的人,六兄过度的反应,肯定会让他起疑的。
那个皇后,到底有哪里好?兄弟两个竟然都喜欢她?
萧令娴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
大概是气氛太过沉闷,萧衍主动开口,“今日虽有意外,但也有两件喜事。其一朕欲让张琼在建康令身边谋事,其二阿奴向朕表明心意,想娶谢家娘子。”
众人闻言都愣了一下,最惊喜的莫过于张太后。
“六郎,你终于肯娶妻了?”
萧宏点了点头,“上回在洛阳馆,我看到谢家娘子下棋时,便已倾慕于她。这段时日,借着与她探讨棋谱,有了些交往。我喜欢她的性情和才学,所以才向阿兄提及娶她为妻之事。但她是谢氏之女,还得问过谢夫人的意思,阿兄才好下旨。”
赵氏在旁边带着几分酸溜溜的口气说:“六郎,你可是陛下唯一的弟弟,堂堂的临川王,谢夫人有什么不满意的?若是我有女儿,可是巴不得许配给你的。”
萧宏笑了笑,那笑容却未透到眼里。
张太后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便说:“你可是真心喜欢谢家娘子?人家也是名门所出,家里娇宠着的贵女。你可不要被我们逼急了,随便应付一个。这对人家娘子不公平。我是盼着你成亲生子,但也不希望你胡乱将就。那人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
“母后,怎么会呢?我是真心的。”萧宏着急辩解,“春日宴时您也见过阿鱼,她的相貌性情,自是万里挑一的。”
赵氏便取笑道:“六郎怎么还急了,这没成亲都叫得如此亲热,看来不会有假。”她对张太后拜了拜,“阿姐,我们马上又要办喜事了,先给你道喜了。”
张太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好,我今日甚是高兴。这谢家娘子与皇后私交甚好,以后妯娌之间也有个照应。”
赵氏应合道:“阿姐真是好福气啊,王谢可是当世并称的名门,以前我们连攀都攀不上的,现在他们家的女儿先后给您做了儿媳。萧家的列祖列宗知道,肯定也觉得门楣光耀。”
张洪在桌下扯了扯赵氏的袖子,低声呵斥:“怎么哪儿都有你。”
赵氏一把甩开,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我说的可是实话!”又对张琼说,“大郎,你可得抓紧了,你两位表兄可都有妻了。我们张家也指着你开枝散叶呢。”
张琼却一点都不高兴,他觉得六表兄也是想不开。男人潇潇洒洒的有什么不好,非要娶个人管着自己。那名门贵女是随便娶的吗?看看二表兄,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像被王氏女灌了什么迷魂汤似的。
他可不稀罕什么名门贵女,娶回去还得供着,还是未央居的花娘来得解意。
因着这番谈论,席间的气氛才算好了些。萧衍本来话就少,其余的人倒是说说笑笑的,其乐融融。
赵氏还跟萧令娴介绍都城里有哪些好玩的地方,邀她下次一同去玩。
萧衍吃好了以后,下意识地四处寻找漱口用的水。苏唯贞看见了,忙在他耳边说:“主上,那是在娘娘那儿用膳才会备的东西,这里没有。”
萧衍微顿,他竟然已经习惯了她那套精致复杂的进食方式。
潜移默化的影响真是可怕。
他对苏唯贞说:“你去看看皇后醒了没有。若是她饿了,就把厨房给她准备的斋饭端过去。”
萧衍这些人出身寒门,对吃食自是不挑的,寺里准备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但他知道王乐瑶的嘴巴挑得很,吃惯了珍馐美味,嘴上不说,怕是吃不了他们这些东西,所以菜品都是提前吩咐好,单独给她准备的。
他们进食完毕以后,寺里还准备了冰镇的香瓜。众人正在享用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欢呼声。
同恩寺在城西,今日附近又戒严,按理来说,不管大街上如何热闹,都不会传到这里来。
萧衍对苏唯贞使了个眼色,苏唯贞立刻命人去查探消息了。
过了会儿,竟然是柳庆远亲自来禀报。原来今日街上的人太多,在大市附近,有座旧凉亭被挤塌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建康令闻讯赶到,命仆役将现场清理之后,竟然在废墟之中挖出一块石碑。
那石碑上刻着:行中水,为天子。御四海,开太平。
当场有人解出那“行中水”可不就是当今天子的名讳?今日为佛教的盂兰盆节,本就到处人满为患。这碑文预示着萧衍乃天命所归,上天早就降下启示,百姓当即就蜂拥过来,山呼陛下,这才有了刚才地动山摇的一幕。
在场的人闻言都向萧衍恭贺,不管这碑文的真假,天子临朝有如此祥瑞出现,都是大吉的象征。而且各国使臣皆在都城,有幸目睹此事,也能将皇帝的天威传扬出去。
可萧衍却有种直觉,此事绝不是这么简单的。
翌日便是常朝,建康令命人将那块大石碑抬入太极殿,给满朝文武观瞻。这种石碑,多是一种吉兆,前朝有的皇帝为了江山稳定,还会特意命人造一个出来。不过萧衍这种武夫,显然是不会想到用这种招数的。
建康令说了一通诸如陛下顺应天命,威加海内,流芳万世的恭维之言。众臣纷纷附和。
这个时候,廷尉桓玄上前拜道:“陛下,盂兰盆节,天降吉兆,理应大赦天下。”
按理来说,帝王登基和大婚的时候,都应该大赦天下。但是萧衍重刑重罚,所以两次都没有大赦,此番却是推辞不掉了。
佛教盛事当日挖出石碑,民间百姓共同见证,不大赦反而折了这祥瑞之兆。
他便应了桓玄所请,同意大赦天下。
山呼声之中,中书监庾坦之也上前来,“陛下乃是天命所归,四海臣服。臣斗胆请陛下一同赦免前朝太子,封他爵位,并派赐封地,以彰陛下厚待前朝皇族的仁德。”
大殿上安静了一瞬,萧衍高坐,看着庾坦之,“中书监的意思是,朕若不赦免废太子,就不仁德了?”
庾坦之跪在地上,“臣不敢。只是听闻废太子精神失常,身体虚弱,也无几年好活,□□他有何意?陛下也看到了这碑文,证明您是天命所归,又何需在意区区一个废太子?您既然同意大赦天下,赦免太子不过是顺势而为,有何不可呢?据臣所知,按律令,废太子并无十恶不赦之罪,应当也算在大赦之内吧?”
萧衍不说话,桓玄代为回答:“正是。”
萧衍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在这里等着他。
什么天降祥瑞,顺应天命,都是他们在为赦免废太子铺路。
他如果答应最好,如果不答应,那么就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王允和谢临暂时没有说话,但是满朝文武早就不满萧衍□□前朝太子的行为,之前是因为无人敢提出来,如今借着萧衍终于肯松口大赦天下,纷纷都站出来,跪求他赦免废太子。短短时间内,殿内殿外,跪下请命的朝臣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
萧衍冷冷地看着这些人,江山已经易主,他们对前朝皇室却仍旧忠心耿耿,不惜与他这个新主抗衡,也要营救旧主。王执岂是个例?他只不过是代表了这些士族的本心罢了!
“陛下!”
有内侍在殿外叫了一声,“各国使臣都在宫门外求见,欲观览昨日挖出的石碑,求陛下准允。”
第62章 受制于人。(二更)……
萧衍心想, 今日可真是热闹。既然大戏已经开幕,索性看看他们预备如何演下去。
“宣他们上殿。”
内侍便传达到宫外,以元翊为首的各国使臣在太极殿外除履后上殿, 先向萧衍行礼。
萧衍看了一下, 北魏,柔然,萨珊波斯, 土谷浑,龟兹, 于阗,林邑,高丽等几个主要与大梁有来往的国家所派的使臣都在。整整齐齐,约好了似的。
众使臣围着那块石碑赞不绝口,萨珊波斯的使臣说了一通,旁边的译者说:“这石碑上所用为楷书, 琅琊王氏的楷书独步天下, 不知对此碑文, 王氏如何看?”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王允和王赞。
王允和王赞虽出自琅琊王氏, 但若论书法,两个人都不及王执。但王执并非官吏, 因此不在此处。
王允漠然说道:“这碑文乃是天降祥瑞, 并非人为所刻。使臣说笑了。”
译者把王允的话传达, 那位波斯使臣露出疑惑的表情, 继续在那里研究。
元翊大声说:“听闻历朝历代每有此吉兆,君主必大赦天下,不知陛下是否打算顺应天意?”
萧衍正经危坐,直觉今日之事, 跟元翊脱不了关系。但他没有证据,也不想搭理元翊。
场面一时僵住了,还是桓玄出来回答,“陛下已经答应大赦天下。”
元翊拊掌笑道:“陛下果然是明君,孤还听闻,前朝太子被陛下囚禁在台城已久,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此言既出,四下议论纷纷。
萧衍威严地说:“这好像是大梁的内政?几时轮到魏太子来插手。”
“非也非也。”元翊对着萧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孤的先祖虽是鲜卑一族,但父皇热衷于汉学,听闻你们汉人每有朝代相继,宽厚前朝皇室乃是传统。曹氏篡权,但奉养汉献帝,司马氏篡位,不杀曹帝,善待蜀汉后主,东吴皇裔。怎么到了陛下这里,非要绝前朝皇族的血脉呢?是陛下心虚,还是您的心胸,不如这几位帝王?”
“魏太子,这是在我大梁的朝堂,不得对陛下不敬!还请慎言。”谢临开口道。
元翊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各国使臣仰慕大梁的国威,觉得陛下有容纳四海的胸襟,所以纷纷缔结盟约,愿与大梁修好。我魏国自然也是抱着如此想法。可若是陛下连自己的同族,前朝皇室都不能善待,我又如何能相信,您会善待异族呢?那盟约上,岂不是成了一纸空文。”
他说完这番话,译者纷纷翻译给各国使臣听。使臣们点了点头,都表示赞同,七嘴八舌地向萧衍进言,应该放了前朝的皇族,彰显皇帝的宽仁。
这些国家大都与前齐有往来,他们当然不希望看到昔日的旧友,被萧衍所杀。萧衍虽是被齐废帝所逼才起兵反抗,但他推翻了前齐,自立为帝也是事实。这便是逆臣篡位之举,史书不会笔下留情。
刚好这块石碑横空出世,算为萧衍篡位正名,他顺势抚恤前朝皇族,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元翊一番话,将萧衍推到了一个不答应便不行的境地。萧衍虽然没有马上表态,但下朝之后,四姓宗主和几位重臣都跟着他去了中斋,继续谏言。
原本废太子之事,只算是大梁的内政,无论君臣之间如何博弈,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皇帝执意杀了姜景融,君臣离心。
可现在被魏太子知道了,还当着各国使臣的面,说出那样的一番话来,就不是大梁关起门来,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
这两日,王乐瑶都在床上休养,太后免了她去请安,还亲自过来看望她。
她两耳不闻窗外事,觉得伤好多了,只是两日都没看见萧衍的踪影了。
她觉得奇怪,刚想让竹君去中斋那边问问看,这两日皇帝到底在忙什么。这时,竟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来见她。
姜鸾走进寝殿,正要向王乐瑶行礼,王乐瑶靠坐在床头,抬手道:“长公主不用多礼。”
竹君赶紧搬了胡床过来。
姜鸾坐下后,仔细打量王乐瑶。她们已有多日未见,这孩子并不像她所见过的那些入宫的女人一样,容颜迅速憔悴下去,反而比在家中的时候鲜活很多,顾盼生辉,就像朵被精心娇养的花一样。看来,萧衍的确对她很好,民间的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好在王乐瑶说话的语气仍是同从前一样,温柔谦和,并没有摆皇后的架子,姜鸾心里宽慰几分,慢慢说:“听闻你在同恩寺受了伤,我进宫来看看你。伤可好些了?”
“多谢长公主关心,已经无事了。”王乐瑶并不信姜鸾会单纯来看她,便问道,“可是家里出了事?”
姜鸾惊讶于她竟然毫不知情,下意识地看向竹君。
这两日,为了让王乐瑶安心静养,苏唯贞特地交代过竹君,无论外面发生何事,都不准传到皇后娘娘面前。竹君谨遵大长秋之令,所以王乐瑶对于前朝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竹君连忙跪在地上,“娘娘恕罪,是大长秋不让婢子告诉您的,怕影响您养伤。”
“到底发生了何事?”王乐瑶耐着性子问道。
依旧还是那块石碑惹出的事,因为石碑上所刻的字体为楷书,众所周知,王执的楷书堪称天下一绝,所以有好事之徒就拿了他的墨宝与石碑对比,竟得出了有八.九分像的结论。石碑出现的时间如此凑巧,掀起轩然大波,很难不联想到人为。
萧衍正无人可以迁怒,立刻将王执叫进宫质问,也不知两人谈论了什么,结果是王执被罚跪在太极殿外半日,回去后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