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泊烟
“我病了几日,宫里宫外都囤积了不少事。临川王九月就要大婚了,宫中需调度的事情还有很多,明日还有明日的事。”王乐瑶又把册子拿回来。
竹君叹了口气,“您跟陛下一样,都是爱操劳的命。”
王乐瑶笑了笑,也没否认。
少顷,王家陪嫁的侍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娘娘,桓家娘子在宫门外,好像浑身都被雨淋湿了,还一直哭个不停。但她没带帖子,被宫门卫拦住了,凌霄还跟他们起了口角。”
王乐瑶可从没见过表姐哭,就她那性子,就跟男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到底出了何事,才会弄得如此狼狈?
“竹君,你快带件外裳,再多带两个人去把她接进来。”
竹君立刻领命去了。
不久后,桓曦和就被领到了王乐瑶的面前。她的身上果然湿漉漉的,不停发抖,头发都贴在脸上,看到王乐瑶就一把抱住她,哭个不停。
王乐瑶抬手拍着她的背,问道:“怎么了?”
“阿瑶,他不肯要我,我该怎么办,我不想给会稽王做王妃……”桓曦和哭得更大声了。
她语无伦次的,王乐瑶也问不出什么,索性就问凌霄,凌霄就把事情的始末说了。
桓曦和不想给会稽王做王妃,情急之下就跑去找沈约。她觉得,反正桓家欠他的,她把自己赔给他,余生慢慢补偿,可沈约拒绝了。
“你怎么可以如此胡来?沈侍中岂是那种随便的人,你拿婚姻大事当做儿戏,他肯定不会答应。先不哭了,去净室里沐浴更衣,一会儿该着凉了。”
凌霄在旁边说:“娘子也是没办法了。现在谁愿意嫁给会稽王啊。”
王乐瑶又安慰了桓曦和两句,吩咐凌霄和竹君扶她进去沐浴。她自己身上也被弄湿了,就让其余的侍女帮她更衣。
刚换好衣裳,就听到皇帝来了。
王乐瑶连忙从寝殿出来,将萧衍挡在外面。
萧衍不解地看着她,她将萧衍带到旁边,轻声说:“表姐在里面,今夜我可能没办法陪陛下了。”
萧衍不悦地皱眉,他堂堂一个皇帝,还得给旁人让路?怎么连个女人都来跟他抢皇后?他搂着王乐瑶的腰,直接把她锁在怀里,低头亲她,“你敢为了她拒绝朕,信不信朕直接把她丢出宫去?她留在这里可以,你跟朕回中斋。”
王乐瑶觉得他真是霸道得无可理喻,面上却哄道:“还不是陛下给四姓出的难题,表姐不想给会稽王做妃子,又被沈侍中给拒绝了,正伤心呢。”
萧衍听到沈约,觉得有趣,“这关沈约什么事?”
“陛下不知道吗?桓家跟沈家曾经有过婚约。当时沈家出事,桓家未施以援手,沈侍中就主动把桓家的婚事给退了。表姐知道以后,觉得桓家亏欠了沈家,想着要弥补沈侍中。这次被推出去当会稽王妃,她情急之下就想到要沈侍中娶她,沈侍中没有答应。”
王乐瑶说完,叹了口气。
萧衍道:“沈约自然不会答应。他跟朕不一样,自小读圣贤书,无媒苟合之事绝对不会做。”
“陛下一定要让四姓的嫡女去做会稽王妃吗?”王乐瑶忍不住开口,“表姐的性子,若是拘在王府,余生都不会快乐的。”
“阿瑶。”萧衍看着她,眼神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朕已经让步了。此事与你无关。”
一句话,就把王乐瑶挡了回来。
王乐瑶知道他是帝王,他面对的是曾经执掌朝政一百多年的甲族,不能毫无底线地一让再让,那是在亵渎皇权。可有时候,真希望他是个昏君就好了。她夹在家族亲朋跟他之间,好难。
萧衍看她神色郁郁的,抬手抚摸着她的脸,“生朕的气了?”
王乐瑶轻轻地摇了摇头,靠在他的肩头,“陛下做的没错。可我是个凡人,有七情六欲,总是会不忍心的。既然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着表姐。所以陛下还是回去吧。”
萧衍最后还是被赶了回去。
他吩咐苏唯贞:“去把沈约叫进宫来,今夜朕要跟他下棋。”
第67章 计中计。(一更)……
深夜, 王允的书房仍亮着光。
王允坐在书案后面,单手撑着书案,一道锐利的目光, 射向面前所站之人。
那人身形消瘦, 穿着宽松的袍子,留着山羊胡,正是方继尧。他拜道:“王公想想, 谢家娘子若是顺利嫁给临川王,谢氏也成了皇族的姻亲。谢三公子甫一起家就是五经馆的博士, 而王家的两个郎君,一个还待诏,另一个在宫中看门。您打算眼睁睁看着,谢氏复起,再跟王氏相争吗?”
王允不说话,方继尧自顾说道:“我们的太子殿下是很乐意助王公一臂之力的。若有需要, 随时来洛阳馆找我们。”
“余良, 送客。”王允下了逐客令。
余良立刻进来, 送方继尧出去, 然后王赞才从内室里走出来,“阿兄, 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咱们就这么看着谢氏女嫁给临川王?陛下现在逼着我们交出嫡女, 王桓两家势必要牺牲一个。庾家和谢家本就是姻亲, 若我们因此事跟桓家结怨,只怕日后……”
四姓之间表面看着和谐,其实内里也是暗流涌动。连北魏的使臣都知道这一点。
“谁说要牺牲桓家了。名单我不是还没报上去吗?”王允沉着声音说。
“那您打算怎么做?”
“不急,我要等个消息, 你先回去吧。”王允挥了挥手。
王赞也不敢多问。他向来是唯兄命是从,因为宗主房能给他稳定的地位,将来还要培养他的儿子,他不敢不听话。
但现在,他又感觉到三年多前的那种紧张的气氛。
那是废帝决定联合谢韶,要夺了北府军军权的前夕。
废帝自然是失败了,王家早就做了防备,而且那时的废帝拿什么跟王家斗?他养尊处优,骄奢淫逸,又好大喜功,自身根本没有能力,大齐江山全靠士族撑着。谢韶愚忠,最后成为了那次废帝与士族之争的牺牲品。
不知为何,王赞有种感觉,这回阿兄想做的事,未必会那么顺利了。
约莫半盏茶之后,一个披着风帽的影子进入王允的书房,先是行礼,然后才说:“宗主,陛下确实有隐疾。此事仅有陛下的几个亲信知道,最清楚的,莫过于尚药局的许宗文。但是许宗文的身家性命全被陛下捏在手里,只怕就是把他绑了严刑逼供,他也不会说实话。倒是前阵子,洛阳馆有个魏国医官被沈侍中和左卫将军以调查奸细为由抓走了,关了一夜才放回去,也许跟陛下的病情有关。”
王允拿起桌上的白玉镇纸端详,难道皇帝的病连许宗文都没有办法,要借魏国医官的口,来打探北魏可有医治的办法?
王允的声音慢悠悠的,“陛下平日看起来,可不像有疾的模样,你的消息准确吗?”
“千真万确,属下特地派人去荆州核实过了,陛下在荆州时就有疾,只是不知这疾病到底有多严重,是否危及生命。皇后娘娘与陛下朝夕相对,也许宗主问问她,就会知道更确切的消息。”
“她?”王允笑着摇了摇头,“她的性子像极了她的父亲,正直,重感情。皇帝对她那般宠爱,她就算还没喜欢上皇帝,也必定会保护他。我们的筹谋还是不要让他们父女二人知道。”
来人点头,“那宗主打算怎么做?”
王允手里拿的那个镇纸是前朝废帝所赐,于阗玉在大梁所存不多,这块玉当初历经波折到了废帝的手里,废帝将它做成镇纸,赐了一块给他,别人都未有此殊荣。
他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氏能够保住独一无二的身份和地位。若萧衍真的有隐疾而命不长久,临川王妃之位更不能给谢家。临川王是最有可能继承江山的,也能得到萧衍那些旧部和龙骧军的支持。这比他们费劲再去扶持前朝太子,有利得多。
半晌之后,王允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按计划行事。”
*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桓曦和不想回家,王乐瑶就派人去桓家告知了一声,留她今夜睡在显阳殿。桓曦和自是不敢睡凤床,也不想自己单独睡在便殿,王乐瑶便叫人将寝殿窗边的塌收拾出来,让她睡在那里。
王乐瑶本来就眠浅,桓曦和在对面的榻上翻来覆去的,她自然也没有睡着。
“表姐,你睡不着吗?我可以陪你说话。”她隔着床上的帘幔,轻声说了一句。
桓曦和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了,至少情绪没有刚进宫时那么激动。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看向窗外的月亮,“阿瑶,你说我嫁给了会稽王,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回都城了?”
会稽王无诏不得回京,原则上来说,她们以后再想见面很难很难了。桓曦和也无法再见到自己的家人,生下嫡长子也要与她分离。这样的日子,想想都会觉得很绝望。
王乐瑶沉默了一下才说:“事情还没有最终定下,你不要胡思乱想。”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只能是我了。如果我听从父亲的安排逃回故乡,舅父还是有办法把我找回来,还可能因此激怒陛下,连累家族。我不能那么自私,对吧?”
她这话不像在问王乐瑶,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们这些士族女子,从出生开始,就知道自己身上的使命。为了家族而去联姻,有时甚至还要做出牺牲。桓曦和原以为自己很幸运,不用像兄姐一样,因为父母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和尊重,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不用再陷在利益斗争的泥潭漩涡里。
可命运最终还是没有放过她,甚至把她推到了更绝望的境地里。
“对不起表姐,我没有帮上你的忙。”王乐瑶愧疚地说。
“这与你无关,我就是心里难受,过了今夜就会好了,等到明日我就能坦然接受。其实嫁给谁不是嫁呢?笑着也是过,哭着也是过。以会稽王的性子,我不会受委屈的。最多就是以后没有自由……”她说着又悲从中来,声音低了下去。
她最后悔的,是去找沈约。
她私心里觉得,沈约还佩着当初那块作为聘礼的玉佩,应该是对二姐还未完全忘情。那么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应该会庇护自己。所以她才会厚颜无耻地说出那番话,结果证明这些不过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还把她身为士族之女的骄傲,统统抛却了。以后,她都不敢再出现在沈约面前了。
恐怕也没那个机会了。
就这样吧,远离都城,重新开始她的另一段人生。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桓曦和还反过来安慰王乐瑶,顺道问她在宫中过得好不好,皇帝待她好不好。两人像旧时在闺中一样笑谈着,有意回避掉不开心的事。后来不知谁先睡着了,没有说话,另外一个终于也熬不住了,跟着睡了过去。
天光刚投进寝殿里,竹君就匆匆地走到凤榻前,为了不惊动桓曦和,故意压低了声音:“娘娘快去台城看看吧,出事了。”
王乐瑶因为晚睡而昏沉沉的,听到台城,立刻清醒了一半,“怎么回事?”
竹君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先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问道:“陛下呢?”
“天一亮,陛下就和沈侍中出宫了,这件事只能娘娘来处理。”
王乐瑶迅速地下床,让竹君为她梳妆更衣。
这番动静,还是惊动了桓曦和。她伸了个懒腰,问道:“阿瑶,出什么事了?”
“我要出去一趟,你再睡会儿。”
那番景象,不能被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看见。
桓曦和点了点头,她虽然觉得有古怪,但也没有多问,想必是皇族内部之事。
王乐瑶乘坐肩舆赶到台城关押姜景融的地方,负责看守的禁卫和宫人全都跪在地上请罪。大殿里面还传出女子的哭声,幽怨不已。
王乐瑶吩咐王端,“派人封锁这附近,不得让消息传出去。”
王端领命,迅速带着宫卫离去。
她踏入大殿,里面空旷阴森,仿佛阳光照耀不到一样。破旧的香炉和桌案都倾倒在地,还有很多空的酒壶,也无人来打扫收拾。
像是一个被世间彻底遗忘的角落。
她走入寝殿,看到地上散落着衣物,还有一种熟悉的男女欢爱后的气味。床上帘帐半落半起,有个女子拥被坐在角落里,还在低声啜泣。
而姜景融则漠然地坐在床边。
他瘦了很多,颧骨高高地凸起,下巴上全是胡茬,整个人都很颓丧,披头散发,只穿着中衣,不修边幅的模样。很难想象,他曾是大齐那个意气风发,雍容华贵的太子殿下。他的眼中再无光芒,仿佛只剩下躯壳。
这就是成王败寇的下场,令人唏嘘。
姜景融头疼欲裂,也不知道什么人来了,迟钝地抬头,看清眼前的人,先是震惊得无以复加,而后目光贪婪地锁着她。居然真的是她?
昨夜他喝多了酒,迷迷糊糊之中的确梦见了她,并且将她压在身下,尽情发泄心中的情绪。可今早起来,却发现那并不是梦,而是真的有人在他的床上!
姜景融压下心头的思绪,再次看向眼前之人。她明明应该过得很不好,就算坐在皇后之位上,也是日夜担惊受怕,受尽那个武夫的搓磨,形容憔悴才对。可眼前的女子,却比那时更明艳了。那种美,不再是内敛的,冷清的,而像透过云层的万丈金光,挡都挡不住。
“二姐。”王乐瑶叫了一声,“你先把衣裳穿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