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泊烟
她咳嗽了两声,王执又道:“可是感染了风寒?”
王乐瑶摆了摆手,不知要从何开口,就先问了长姐的情况。
“顾荣把阿瑜带回去了。我看得出来阿瑜不愿意,但她更不想呆在家里。你伯父晚间回来,也过去劝了两句。不过父女俩大吵了一架,闹得很不好看。你伯父本就是个极爱面子的人,最近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他也很不痛快,干脆就闭门谢客了。”
王乐瑶点头,酝酿了一会儿才说:“父亲,我的母亲并不是顾氏,对吧?”
王执不知她为何又重提此事,坚持道:“此事,上回我跟你伯父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你勿要再多想。”
“父亲,此事对我非常重要,我想知道实情。”王乐瑶急切地说。
王执不解地看着她,王乐瑶便说:“北魏的北海王妃,年少时曾流落于前齐,发生了一些事。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跟母亲有关。”
“不可能。”王执站了起来,“你母亲已经过世了,我亲眼所见。”
“可母亲并不是死于难产,对吗?”王乐瑶看王执亲,“我虽然不能告诉父亲,为何一定要知道母亲的事。但这事关系到一个对女儿很重要的人,所以我恳求父亲不要隐瞒。”
过了好半晌,王执才坐下来,似乎极不想再回忆往事。但他还是缓缓说道:“我告诉陛下的,基本就是事实。但关于她的身份,确实有所隐瞒。当年我与家中不和,流落在外遇到饥荒,恰好被她所救,她是个无名无姓的盲女,我们日久生情,我也想照顾她余生,便结为了夫妻。但她不为你祖母所容,生下你之后,又元气大伤,终日卧床不起。你祖母不许王家的血脉流落在外,强行把你从她身边带走,并不准你们再见面。她悲愤难抑,趁我不在,就从悬崖上跳了下去,香消玉殒。”
王执用手撑着额头,声音罕见的悲痛。
“我本想护她余生,却害得她失去性命。又怎有脸再提她。”
“父亲可有找到母亲的尸首?”
“我们下山沿着河流找到了,还将她葬在不远的地方。所以你母亲已不在人世了,更不会与北海王妃有关。”
王乐瑶点了点头,父亲言之凿凿,她的母亲不像是这位北海王妃。
“那父亲可有母亲的画像?”
“她目不能视,我便没为她画过。”王执道,“但我还记得她的模样,眉眼与你很像,为父借你纸笔一用。”
王执起身走到书案后面,闭目片刻,没多久就把一副小像画了出来。想来她母亲的音容笑貌一直都镌刻在父亲心里,只不过父亲从不宣诸于口罢了。
王乐瑶看着画像上闭着双目的女子,温柔娴静,嘴角带着清浅的笑意,好像是春风吹进人的心里。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了母亲的样子,感叹道:“真美。”
王执抚摸着画上女子的眉眼,“那时我饿倒在路边,她出现于我的眼前,我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误入凡间。她虽生得柔弱,性子却极为刚烈。若不是与我在一起,应该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何至于那么年轻,就了断自己的性命。”
高门子弟和平民之女,本不该在一起。但感情本就是冲动的,不计后果的。父亲只是低估了祖母和家门的决心。他从前就对王氏的身份极为厌倦,跟家里的关系也很不好,应该是母亲的缘故。
王执收起情绪,“不提那些伤心事了。过两日便是重阳,你若无事,为父还要去忙五经馆的事宜。既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
“女儿让竹君送您出宫。”
王执点了点头,又叮嘱道:“你母亲的身份既已定为顾氏,在陛下面前,万不可说漏了。免得牵连王氏上下,欺君非同小可。王氏做此决定,也是为了保你。”
“我知道。父亲慢走。”
*
重阳节是南朝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因为双九为阳气最盛之时,登高望远,赏菊开宴,已经成为了重要的风俗。
此日,一辆牛车停在宫门前,前方骑马的男子翻身下来,几步走到牛车旁边。
“到了!”
车上的帘子掀开,一名戴着幂篱,衣着华丽的女子扶着他下来,仰头看着宫门。
“娘子,我们又回来了。”雪柳在旁边说道。
此女正是郗微,而在她身旁的男子,正是长沙王萧纲。两人一路轻车简从,紧赶慢赶,总算在重阳这一日到达都城。
“走吧,我们进去。”萧纲说了一声。
多年前在郗家效力时,他便觊觎郗微的美色,因为身份卑微,还有侄子横在面前,他也只敢把心思隐藏。上一回郗广被送回龙骧军,郗微也跟着回来照顾。两个人朝夕相对,郗微也没再拒绝他。
萧纲听说侄子十分宠爱那个王氏女,早就把郗微抛之脑后了,心中对她万分怜惜,所以才决定娶她为妻。
他们先是去了太后的寿康殿,王乐瑶和萧令娴也在此处。太后抱着那只圆滚滚的白猫,正跟王乐瑶谈笑。王乐瑶对太后撒了谎,说萧衍出宫办事去了,实则皇帝一直在她的寝殿昏迷未醒。
随着重阳到来,马上就是临川王的大婚。皇帝再不醒来,恐怕便瞒不住了。
许宗文每日都来施针看诊,对外说给皇后请脉,其实是给萧衍医治,但见效不大。萧衍这次昏迷了很长时间,恰恰证明他的身体状况,正越来越差。
所以王乐瑶在太后面前也是强颜欢笑,心中焦虑无比。
“阿嫂!”有人喊了一声。
太后循声望去,萧纲跪在地上,喜道:“多年未见,您可还好?”
张太后露出笑容,抬手道:“自然是好的。快起来,一路舟车劳顿,定是辛苦了吧?”
萧纲道:“军旅之人,谈不上辛苦。”他又看向萧令娴,目光沉了几分,“阿娴,怎么看见为父不行礼,一点礼貌都没有!”
萧令娴别过头,根本不想搭理他。
家里一群姬妾还不够,如今还弄个郗氏女来恶心她。这种父亲不要也罢!
萧纲这才注意到坐在太后身边的女子,一时失神。面似春桃,翠髻如云,肤色凝霜塞雪,美得不似凡人。她的气质高贵而清冷,有种只可仰观不可亵渎的圣洁。
想来,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王氏女了,也的确担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
怪不得侄子一向眼高于顶,多年来不近女色,甫一见到王氏女,就拜倒在她的裙下。
世间女子与她相比,几乎都沦为了庸脂俗粉。
王乐瑶从没被陌生男人如此肆无忌惮地盯着过,举起手中的团扇,挡了挡自己的脸。
早就听闻这位长沙王好色,府中姬妾如云。可这样盯着她看,也未免太过失礼了。
“大王在看什么呢?”萧纲身后响起郗微的声音。
萧纲这才回过神来,顿觉自己失礼,将郗微引到众人面前,“想来这位不用介绍,大家都是旧相识了。此番进都城,我就是来接阿娴,顺便向陛下请诏的。怎么没看见陛下?”
王乐瑶回答:“不巧,陛下有事出宫了。长沙王先回府中休息,等陛下归来,自会见你。”
她说话的声音柔如春水,悦耳动听。
萧纲听了,浑身有酥麻之感,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佳人?怪不得侄子愿意空置六宫,独宠她一人。皇帝毕竟是皇帝,坐拥天下,连女人都能享用到最好的。
这便是至高的权势带来的好处。
“重阳佳节,陛下本是要登高宴请群臣的。刚才一路行来,见宫中十分冷清,陛下怎会在此时出宫?”郗微忽然问道。
第78章 醉。(二更)
张太后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那个儿子虽然常常微服出宫,但做事还是有轻重的。此番已连着好几日没露面,怕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但外人面前, 她绝不能表露出半分疑惑。
她对郗微说:“二郎是帮我做事去了。登高宴在城郊举办, 六郎主持。他马上要成婚了,能够独当一面,这些小事二郎便交给他来办。”
郗微点了点头, 太后亲自解释,作掩护, 她也无话可说。
“我许久未见皇后了,不知可否与皇后叙叙旧?”
王乐瑶还没说话,萧令娴抢先道:“你跟皇后非亲非故的,有什么好叙的?”
“阿娴,你怎么说话的!”萧纲喝道。
“我向来就是如此,跟阿兄也是如此!阿兄是皇帝都没有怪罪我, 怎么, 她一个未过门的王妃, 我还得对她毕恭毕敬的?”
萧纲作势要揍她, 她连忙躲到太后的身边,冲萧纲猛做鬼脸。
郗微阻拦道:“算了, 县主天性率真, 正是她的优点。您怎么还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她笑着看向萧令娴, 心里想的却是, 等以后自己正式过门了,有这小东西好看的。现在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不知皇后可愿意赏脸?”她再次问道。
王乐瑶起身道:“郗家娘子既然诚心相邀,我岂有不应的道理。”
她若不去,倒显得她堂堂一个皇后怕了郗氏女似的。她也想知道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郗微离开都城之后, 反复在做一些梦。
她越来越确定,那些梦可能真的存在过,可能就是她的前世。在那一世,她被萧衍立为皇后,萧衍在登基十年之后,猝然离世,她无子嗣,成为了太后,而临川王即位。但临川王即位后没有多久,就把她毒死了,说是先皇的遗诏。
萧衍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她,娶她是因为无人合适后位,她还要镇住后宫那一群蠢蠢欲动的士族之女。
而且萧衍为了防止她弄权,一直都在防备她。
在梦境里,萧衍很喜欢去城郊的一座尼姑庵,那正是王氏女带发修行的地方。民间时有传闻,说是皇帝在尼姑庵里,养了一位貌美的尼姑,整日跟她呆在一起。有一回,郗微忍不住跟着萧衍去了那座尼姑庵,可惜外面被重兵守卫,她根本不能靠近。那座原本名不经传的尼姑庵,居然还被萧衍封为皇家御用,平民百姓不可随意进去,平日也有禁卫看管。
郗微还梦到,萧衍的后宫虽然有十几位嫔妃,各个年轻貌美,家世不俗,萧衍却很少召幸她们,反而有事没事就往那尼姑庵跑。
在那一世,萧衍真正爱的依旧是王氏女。
但王氏女经历了丧夫,丧父,被娘家和婆家驱逐,被迫侍奉君王的坎坷人生之后,没两年就香消玉殒了。否则,萧衍绝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把她迎进宫中。
王氏女死后,萧衍就很少再开心过,一心求佛,淡于男女之事,更不招妃嫔侍寝了。
郗微觉得,一切都是宿命。
就算她这辈子跟了萧衍,依旧还是要败在王氏女的手下,输得毫无体面尊严。
所以郗微转变了想法。如果十年后,萧衍会死,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是临川王即位?临川王的性子,仁义有余而手段不足。只要萧衍死了,萧纲手握重兵,明显可以跟临川王一战。郗微知道萧纲在自己少女时,就一直垂涎自己的美色,便许了好处,再欲擒故纵。
这个男人乖乖听话,明显比萧衍好拿捏多了。
就算萧纲府中姬妾如云,只要占着王妃之位,那些女人也翻腾不起什么浪来,然后再静待时期。
她依旧会是那个母仪天下的女子。而且不会再被萧衍掣肘。
等到萧纲登基,她也会赐王氏女一杯毒酒。这样的红颜祸水,足以魅惑君王,还是不要留在世上为好。
王乐瑶和郗微一同走到华林园,郗微指着通天观所在,说道:“今日重阳,那里应是内宫最高处,不如我们去那儿坐坐吧。”
王乐瑶却想到了和萧衍的那一夜,不愿与旁人上去,说道:“通天观太高了,登上去不易。不如去菊花台吧,那里宽敞许多,景色也好。”
郗微便没有反对,她今日就是来探虚实的,在哪里其实无所谓。
而且皇后毕竟是皇后,她所说的,便是金科玉律。
两人登了菊花台,各自坐下。宫女们将菊花酒和粉饼端上来,并在案上装点了茱萸和菊花。
郗微看着那通天观的方向说:“据说那儿是前几朝的皇帝,私藏美人的地方,又叫瑶台。美人被皇帝囚在宫中不能离开,便日日吟歌,盼着皇帝不要相忘,夜夜都来相会。那儿看星空很美,也能将整个都城尽收眼底,皇后上去过吗?”
王乐瑶喝了一口菊花酒,淡淡地“嗯”了一声。
“陛下带我去的,夜空确实很美。”
郗微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梦里,她也曾独自登过高台,良辰美景,却无君王愿为她修宫室,只有前朝遗留下的断壁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