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维和粽子
他近日来对大皇子萧南泊越发不满,尤其是群臣上谏要他早立皇储,很难不觉得是羽翼渐丰的萧南泊在逼他让权——虽然一直以来他也没对这个儿子抱过任何期望。
然而陆无忧声音格外平静道:“是臣一人所为,并无人指使。臣与大皇子从无私交,圣上尽可派人查证。”
“那难道是徐近时派你来的?”
——徐阁老的名讳。
陆无忧仍旧不卑不亢道:“与徐阁老无关,他甚至不知此事,都是臣将自己在益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尽数写在奏本上,益州百姓水深火热已非一朝一夕,臣在益州查案之时更是几近丧命。”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长布帛,以双手递上,“这是臣在益州时收集的万民血书,累累罪行奏本难以尽述,还望圣上明鉴。”
顺帝终于还是高声道:“只你一人便能查清益州官场上下贪墨,连去向都能查明,陆无忧你是不是太能耐了些?”
然而陆无忧却是更加平静应声道:“圣上所言甚是,益州之事自然不是臣一人所查,而是如沈一光、王义全等有志之士,以性命相搏,换来的罪证,而臣不过是侥幸得之,将其呈送到了圣上面前,只望圣上能垂怜一顾……圣上宠爱贵妃所生的二殿下不假,难道天下百姓便不是圣上的子民了吗?”
“够了!”
顺帝打断了他。
殿内熏香味更浓重,珠帘外的年轻人卓然得像一棵长松,坚韧不折。
正是因为在宣他进来之前,已让人将他回京之后的所有言行一并送至案前,知道他是一意孤行,才格外令人愤怒。
顺帝思绪几转,突然道:“是因为贺兰氏?”
他自是知道自己儿子对那位贺兰瓷的上心,哪怕明知对方已嫁,都不肯罢休。
却听空气中响起了一道极浅的笑声。
有内侍立刻道:“御前岂容你放肆!”
陆无忧轻笑着道:“若为妻故,臣更应该小心行事才是,以免行差踏错连累妻小。”他抬手,将头顶的乌纱帽摘下,雪已融化,只剩下边缘一点残留的水渍,“此次上谏,臣便已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吾妻亦未阻拦,还在临别前以酒相送……年少不经事时,也觉得自己能为官为民,还盛世以清明,如今既知自己力有未逮,或许不能,便只求——无愧于心。”
***
陆无忧被下了诏狱。
可那封令朝堂震悚的奏章却传向了民间,传向了广大士子中,甚至被人称之为“十骂谏疏”,其中所言之益州官场的弊漏,简直耸人听闻,然而最离谱的还是说最后的钱银,都流到了平江伯,甚至丽贵妃、二皇子的手中。
“——以天下之饥,而肥丽氏之巨。”
每年百姓已经缴纳了巨额的赋税,被官吏层层盘剥不说,却还要再被皇室外戚贪墨,着实叫人寒心。
不光如此,得知陆六元因谏下狱,更是引起了众位士子的愤慨。
陆无忧不是一般的文臣,也不是一般的状元。
大雍重文臣,重科第,他这样几乎百年难得一遇的六元状元,不仅在百姓心中是文曲星,在士子中也有着巨大的名望。
不止他所写的文章每一位士子都耳熟能详,还有不少往陆府上投递过文章的,俱都得到了详细的批复——不能不令人感动。
就连官场上也为之震动。
大雍不杀士大夫已久,甚至还有刑不上士大夫的惯例,但这次是真的把天捅了个窟窿,人都进了令人人胆寒的诏狱,那是真的生死难料了。
若是关进刑部、大理寺,哪怕都察院倒也好,但进诏狱摆明了是要绕开三司。
内阁此刻也很头疼。
陆无忧保是肯定要保的,在这个满是读书人的朝堂之上,一味趋炎附势圣上,反会遭到群臣反噬,所以尤其是死谏,更是一定上书要保——但问题就在于,也会得罪圣上。
当然,他们料想圣上估计也很头疼。
因为顺帝爱面子,直接严惩了陆无忧,无异于包庇丽贵妃,包庇整个益州,置百姓于不顾,议政不怕死的文人士子大有人在,更何况陆无忧名声又这么大,真把人弄死,顺帝的名声大抵是没有了,史书上也会大记一笔。
所以他现在处置起来格外棘手。
许是受到刺激,礼部的一位都给事中也忍不住上谏,称升仙楼三死七伤之事乃上天降罚,以惩此劳民伤财又无用之举,如今百姓受苦,圣上却还一心只为修楼修殿,实在荒唐!
若说陆无忧之前的奏章还很含蓄,主要是在骂丽贵妃一党,更多是在规劝圣上,这本奏章就是字字句句指着圣上的鼻子在骂他昏庸了!
顺帝一向爱惜颜面,这次也不降职调任了,直接撤职,拖到午门外杖责一百大板,以儆效尤,差点把人生生打死在了午门外。
言官上谏是职责所在,此与阻塞言路无异。
这件事宛若水入油锅,顿时炸开。
如果说之前还算压着,文官们终于也都受不了了。
——让你立皇储,你推脱!
——让二皇子就藩,你推脱!
——陆无忧为了益州上谏弹劾丽贵妃一党,被下狱!
——礼部都给事中要你别修升仙楼了,多为百姓考虑,被杖责!
这臣子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三司门前都有士子堵门口来骂了,问为什么不查办益州一案——偏偏这群人还有功名在身,不好随便抓了下狱。
三司的官员也很无奈——尤其是都察院的,这还是我们顶头上官的女婿呢,我们能怎么办嘛!
而且真要审,这般规模的案子,三司会审不说,还得要圣上亲自下指示才行,不然谁也不敢动手。
一时间,上书上谏络绎不绝,通政司门口都被堵得水泄不通,而且上谏的也不再是官阶低微的言官,礼部员外郎,工部侍郎,户部员外郎等等也都纷纷开始上书……
本来马上京察年到,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就算这官不当了又能如何!
几十年的书难道就这么白读了吗!
***
贺兰瓷从陆无忧出门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今晚肯定回不来了。
临走之前,他把府里外雇来的下人大都遣散了,那些来投奔他住在倒座房里的穷书生也都给了银两送出府,先前二皇子送来的那两个姑娘也没有必要再留在府里了——反正已经不怕得罪了。
因为两人这段时日也算安分守己,陆无忧便提前找人帮她们脱了奴籍。
若颜拿了新身份千恩万谢走得很干脆,贺兰瓷听闻有媒婆牵线,她不日便要去给一位丧妻的富家老爷做妾,大雍没有妾不可为妻的规矩,将来也只能看命了。
玉莲和府上一位书生互生情愫,既脱了奴籍,刚好决定喜结连理,贺兰瓷还替她添了点嫁妆——两支放在匣子里反正也是浪费的珠钗,玉莲推脱不肯要,只说已受了夫人大恩,万不敢再生贪念。
她从贺兰瓷这里得知,她姐姐玉娇如今换了身份与情郎相守,过得很好,已千恩万谢过一次了。
人走得走,散得散。
陆府空下来,竟一时还显得很空阔。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两人还未成婚,陆无忧带她来看时的模样,只院中几棵树苗已亭亭而立。
霜枝独自扫着雪,语气不乏担忧道:“外面人都说……姑爷他不会真的……”
贺兰瓷坐在庭前,伸手抓了一抔雪,寒意袭来,手指不一会便被冻得僵硬。
“小姐……”没人的时候霜枝还是喜欢这么叫,她一把抢过贺兰瓷的手,拂去上面的雪,“你在干嘛,别冻着了!”
贺兰瓷回过神,笑了笑道:“没事,就是在想,我们开玩笑说了那么多次诏狱,没想到他真有进去的一天。里面听说很冷,还很脏,估计他会很难熬。”
霜枝不由担心道:“小姐,你还是别笑了!要是不开心,就哭出来好了……”
贺兰瓷摇摇头道:“哭什么,我还挺欣慰的。”
她也想过陆无忧会不去上谏,留在府里过他们的安稳日子,萧南洵现在油煎火燎,大抵是没有精力再来找他们的麻烦。
可又隐约希望着他去。
希望陆无忧是那样一个人,希望他能比她想得更好些。
虽然她已经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兴许是他第一次带她去城外看灾民,又或者是他们沿途去清丈,他跟她说他为什么要做官,再最后就是益州这一趟……
她渐渐对他升起了一种很令人心悸的期许。
像小时候她看她爹为官,衣着褴褛的百姓前来叩首;像小时候她看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经;像她在书院里读着书不切实际的憧憬——字里行间写得其实都是,为人,为臣,为君。
“我……”她慢慢又绽开个笑,“没有一刻觉得他这么好过。”
此时,有人进来道:“少夫人!呃,好像有人为了少主围到城门口去了!”
贺兰瓷闻言,略一犹豫便道:“备车。”
大雍门外已经围满了不满的士子,大都穿着澜衫,头上扎着方巾,手中拿着一张张印着手印的上书,围在城楼下面,高声道:“我们这里有益州的士子,可以为陆大人作证!”
“还有被平江伯及其子戕害过的!”
“请圣上明鉴!请圣上还益州一片清明,给百姓一条生路!”
“请圣上严查此事!”
“请圣上开明圣闻,听言纳谏!”
士子们一个个应声跪倒在地,宛若一片俯倒的稻禾,蔚为壮观,喊声震天。
贺兰瓷下车来,已看见值守着城门和登闻鼓的官吏正在连番劝说,可显然并无用处。
看见她时,那些士子倒是尽皆一呆。
谁也没想到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会出现在这里。
五城兵马司的人陆续赶到了,但一看眼前,也两眼一黑。
这帮士子还有国子监出来的,最是麻烦,得革了功名才好动手,不然得罪了大帮士子,是真的后患无穷。
——其实本来早该有刑部、大理寺的官员过来,但大家这会仿佛都在装死。
值班的官吏愁眉苦脸着,突然一见站在那边风姿无双,仿佛聚天地之精华而生,正散发着淡淡辉光的女子,有人登时眼前一亮,过来谨慎道:“贺兰……夫人,要不您来劝一下这些士子?这我们也很为难啊。”
贺兰瓷定了定神,跟霜枝道:“把我带来的命妇朝服拿来。”
有人当即松了口气。
陆无忧名声大,他夫人名声也不小,多少应该能起点作用,把他们先劝走了再说。
贺兰瓷套上她六品命妇的朝服,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不远处那面鼓。
登闻鼓,也就是传说中击鼓鸣冤告御状的那面鼓。
“贺兰夫人,您还等什么呢。”
贺兰瓷道:“对啊,麻烦让让。”
“嗯?”
贺兰瓷径直走向那面大鼓,利索地拿起了鼓槌,心想要发疯也就这么最后一回了,不然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她音色朗朗道:“我不是来劝人的,是来告御状的。我夫君直言上谏,并无一字虚言,不知为何会被下狱,至今未归家……朝廷广开言路,是为国策,上谏理应无过,若朝廷难辨真假,便恳请尽早审理此案,还我夫君一个清白。”
她说得声音并不大,但随着逐渐安静下来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传入众人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