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维和粽子
贺兰瓷抬起头,看见陆无忧眸底那片若有所思的光,就知道他估计又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这个人的思路倒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不由抬高了声音道:“不用觉得我应该怎么怎么样了,我现在挺好的——你要把我送走我才会觉得生气。”
陆无忧道:“没想把你送走。”
送走了也有风险,眼皮子底下反倒安心一点。
贺兰瓷琢磨道:“我甚至在想,我能不能穿了战甲,去城楼上做弓箭手。”
陆无忧捏着她的脸蛋,半真半假道:“那倒是有点浪费,说不准你直接站去城楼上,要他们放下武器,都有人应。”
贺兰瓷把他的手挪下来,无语地催促道:“要么去休息,要么去忙吧,快点。”
陆无忧也不由道:“你好冷酷。”
贺兰瓷:“……?”
***
黎明天亮,伴随着冲锋的号角声,北狄三王子带领的铁骑已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
之前说三王子查干丧心病狂,还未有直观印象,待看清第一波冲来的兵士时,众人都是一愣,因为来的并不是北狄的轻骑,也并不是北狄的盾兵,而是他们用□□和尖刀驱赶着的大雍百姓,或者说俘虏。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满脸惶惑地拿着沙袋往前奔跑着。
——是用来填埋护城河的。
城楼上原本准备放箭的兵士也一时僵住了,那些百姓应该大都是在逃难时被抓的,和现在城中的百姓其实并无任何区别。
他们口中也在喊着:“别放箭!别放箭!救命啊!”
城楼上也有人高喊着:“你们别过来!”
事实上,却是一旦有俘虏意欲逃脱,立刻便会被尖刀刺死。
眼看着一袋袋泥沙沉入护城河,北狄的铁骑越发近了,甚至依稀可见北狄骑兵脸上杀红眼的狰狞笑容,战铠上全是血,这是一群仿佛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
众人看向于参将,于参将却是犹豫不定地看向陆无忧。
陆无忧合了一下眸,声音沉沉道:“放箭吧。”
之后的画面是言语难以尽述的惨烈,护城河的河水很快被血染红,从淡红到鲜红,惨叫声不绝于耳,有北狄的,有大雍的,和马尸、沙袋一并渐渐填满了护城河。
不少守城的兵士已经眼含热泪。
然而当北狄铁骑踏着血肉铸成的渡河桥过岸时,真正的惨烈才刚刚拉开帷幕。
盾骑冲锋,几十架攻城的云梯被掩护着往城楼上直架起,瓮城的设计让突破城门困难重重,登城楼一向是更好的选择。
北狄三王子查干一身漆红的铠甲,模样阴森得有些可怖,他大声道:“第一个进城的,我封他做千骑,进城后金银财宝女人随便挑!”
“大雍的守兵全是些废物!拿下这个城,我们一路杀到他们腹地去!”
其余北狄骑兵声势浩大地应声着:“好!”
接着越发不怕死的往前冲锋,有人被射倒下就有另一波人踩着前人的尸身接上。
云梯以不可阻拦之势朝着城楼上缓慢靠近。
原乡城城楼上的弓箭手还在一刻不停地一轮轮往下射击着,投石车也在艰难瞄准着,可这样的声势到底使得城楼上的人越发动摇起来,却听空中一道清越的厉声响起。
“——痴心妄想。”
陆无忧并没有声嘶力竭在吼,但不止在城楼上的兵士,就连在城下的北狄士兵都清楚听见他所说的话。
“诸位,进若是死,退亦是死,就连城中的乡亲父老也会造涂炭,与其死得寂寂无名,倒不如保家卫国,慷慨就义,死得义薄云天,无愧于天地。”
“今日所有参与守城的名录已全部登记下来,事后生有犒赏,死有抚恤,不论生死皆有丰碑以铭记。”
“保家卫国,镇守疆土是为了子民,为了百姓,为了天道正义,而眼前这些不过是群无耻之尤的贪婪宵小罢了。”
声音清清朗朗,却将刚才北狄三王子的声音一荡。
已经有云梯搭上了城楼。
当先的一个立刻被砍翻,但下面顺着云梯往上爬的络绎不绝,滚油、落石瞬间浇淋滚落下去,但在惨叫声中依然有接连不断往上攀登的北狄士兵,他们甚至用同伴的尸体做掩护,不要命地往上冲。
花未灵那边刚踢下去一个云梯,又有新的云梯被架了上来,她握着长剑,剑光纵横,但依然感受到了久违的焦头烂额。
她挥剑之处自然势如破竹,但一个人无论如何护不住一整条城池防线。
更何况北狄三王子刚才已经挥手让麾下大军分开到了侧翼,向着两侧的东西城门围攻而去。
花未灵忍不住大喝着道:“上啊!”
清脆而英勇的少女声毫无疑问鼓励到了众人,谁也没料到她一个女子居然这么能打,顿觉羞愧之下只能益发英勇。
陆无忧许久没用剑,此刻抽剑将即将攀上城楼的北狄兵砍下去依然干脆利索,血光映在他面无表情的侧脸上,似乎连瞳孔深处都是冰冷的,展现着完全不属于一个文官的武力,仿佛只剩下本能的杀戮——但此刻根本无人在意,只恨不得他能再多杀点。
见北狄向侧翼散开,他眼力好,一眼看出北狄似乎打算转移重心至东城门。
陆无忧转头快速道:“我一会去东城门看看。”
——他让慕凌的那波亲卫守在那里,仍有些不放心。
事实上北狄三王子查干也很不耐烦,他们攻下守延城之后便得知不远的原乡城防守松备,不堪一击,加之大雍兵士难以与强悍的北狄兵相比,预想中应该只要随便打打,便会兵败一溃千里,最好在城楼上就望风而逃,没想到遭到了近乎于顽强的殊死抵抗。
几次都已经有人登上城楼,以为已经胜券在握,却又被砍下去。
已经几个时辰了。
接连不断有伤员被从城楼抬下来,贺兰瓷则领着愿留在城中的女眷和征集来的大夫替伤员紧急处理伤口,但那些血肉横飞,断肢的伤口仍然吓到不少人,甚至到后面已完全来不及处理,药都来不及拿。
没站上城楼贺兰瓷都能感觉到战况的激烈。
她咬着牙,直起身道:“我再去叫一些。”
一定程度要仰仗她这张脸。
贺兰瓷神色凛然,再度挨家挨户地跑:“诸位,城中守卫未必抵挡得住,一旦北狄兵进城,大家都难逃此劫,能不能恳请乡亲父老出来一并守卫城池?城中的伤员也有许多来不及救治的,还有箭矢和兵刃要送到城楼上去。”
她说话间隐有泪意,还有几分不自觉的恳求,在这张脸上着实令人动容。
所有人都能听见城门外那惊天动地的响动声,有不少已经怕得瑟瑟发抖了,可曾经纤尘不染的仙女这会衣裙上都沾满了血污,鬓发凌乱,眼瞳下也有彻夜未眠的血丝……透着杜鹃泣血似的惊心动魄。
陆无忧便是在换防,赶往东城门时,与正在拍门的贺兰瓷猝然相遇。
贺兰瓷狼狈不堪,陆无忧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甲胄里的衣色原本是浅青,现下全部浸透了血迹,手握着的长剑上亦是一滴滴鲜血滚落,就连清逸的颊边也沾了斑驳血点,看起来妖异又修罗。
擦身而过时,陆无忧将左边那只手的指尖蹭干净,才随手理了一把贺兰瓷的鬓发。
贺兰瓷攥住他的手掌道:“你小心点。”
陆无忧轻轻笑了道:“放心。”
说罢,两人一并松开了手。
再度分开道路。
东城门的战况看似不如北城门焦灼,但一样惨烈。
城楼上的烽烟和战旗猎猎,就楼上的惨状来看显然也经历过一轮白刃战,到处是尸骸,陆无忧上去时,正看见浇了滚油之后,慕凌又指挥人丢下稻草和火把,燃起一片火海。
而且他本人正在举刀,陆无忧颇觉诧异地挥剑。
慕凌道:“未灵没事吧?”
陆无忧道:“注意你的称呼,她没事。”说话间,他抬腿把一个北狄兵从城楼上踹下去。
慕凌一边抽刀后退,一边反手砍人道:“看我干什么,虽然比不上你们,但我也是学过一点武的。”
陆无忧侧身又是一剑,道:“我以为你会留在后方。你不怕死了?”
慕凌躲到后面休息了一会,轻喘着气道:“在自己的亲卫里还能死得掉,那是天要亡我。不带点伤,我怎么去找花姑娘。”
陆无忧道:“你不是可以自己给自己来两刀吗?”
慕凌道:“被她知道了,只会更觉得我是个没用的人。”
陆无忧道:“那倒不会,她顶多会觉得你是个很弱的朋友。”
他观察了一会,发现,虽然慕凌这边人不是最多的,却是最训练有素的。
怀瑾太子留下的亲卫,想来也不可能太差,甚至于可能接近死士。
这边,亲卫们已经有些杀红了眼,刀剑用钝了,就去夺对面的武器,胳膊断了手断了,还能去撕咬对方的脖子,甚至还有抱着对方一起跳下城楼的,气势疯癫。
脚下滑腻踩着的也不知是什么,血腥味浓重,就连陆无忧手上的剑柄都有些滑不可握。
他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疲惫。
陆无忧见又有穿着甲胄的人上来,转头就听见来人道:“我们是城中百姓!是夫人让我们来支援的。”
这场鏖战从日出东升,一直持续到午后,再到太阳西斜。
厮杀声,兵刃交接声,惨叫声,痛呼声,在原乡城城池上方盘旋,久久不歇,尸山尸海堆积在城楼上城楼下,可竟然就是没有被他们攻下一个城门,一个据点。
事实上相对原乡城的守兵来说,北狄兵士才是沿路奔袭而来,刚攻下守延城,在城中烧杀抢掠一番,还未彻底休息,便又凭着这股劲头想要一举拿下原乡城。
但冲锋陷阵了一整个白天,那阵一鼓作气势如虎的势头明显被削弱。
大雍人比他们想象得还要顽强。
这样下去,即使天黑了,恐怕也拿不下这座城。
北狄三王子查干当即下令,先就地驻扎休整一晚。
攻势减缓,陆无忧知道,第一天大概是撑下去了。
待北狄的兵士随着夕阳缓缓撤退下去,有不少在城楼上的兵士就地坐倒,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声,还有些则而为了同伴饮泣痛哭起来,受伤的人相互搀扶着。
贺兰瓷还在给人包扎,闻声她迅速包扎好,才抬起头,然后拿起一侧的水壶,快步往城楼上去。
眼前全是惨不忍看的场景,她理了理衣裙,镇定地一步步向上,陆陆续续有士兵下城楼,她甚至看见慕凌冲她点了一下头,才用刀撑着,去往北城门的方向。
快走上去时,贺兰瓷终于看见仍站在那里的陆无忧。
城楼上灯火通明。
他仍手持长剑,背靠城墙,眺望着北狄士兵驻扎的方向,眼瞳被夜染得漆黑,却又见当中火光明灭,像燃烧着不熄的火焰。
看到他还完好,没有缺胳膊少腿,贺兰瓷总算松了口气。
她走到他旁边,犹豫着要先说什么,最后还是把水壶递给他,开口道:“先喝两口。”
陆无忧这才缓缓看她,道:“我们守了一天,但可能还会有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