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一行人去了将军府的后花园中。
园中正在搭戏台子,太夫人正被几个婢女相携扶着坐在上首,见到贞静公主过来,忙要起身来施礼,贞静公主上前虚扶一把,说道:“太夫人快免礼。”
寒暄一番,各自入座。
太夫人不免担忧地看了沈虞一眼,沈婼身边的几个闺中密友脾气气性都高,尤其是这个贞静公主,只怕沈虞要讨不到好。
沈虞看出来了太夫人眼中的担心,举起茶盏冲她微笑致意。
园中移植了数株雍容华贵的牡丹,碗口大的芍药明艳动人,伴着春风袭来阵阵的浓香,戏台子上的花旦咿咿呀呀正在唱着一曲《紫钗记》,讲得是霍王之后却沦落成娼门的名伎霍小玉惨遭陇西才子李益抛弃后香消玉殒的故事。
多年后李益官至礼部尚书,娇妻美妾无数,儿女饶膝在侧,可结发妻子霍小玉却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埋入孤寂冰冷的坟茔中。
太夫人听小生唱到那句李益的自白,“未写盟心句,先劳紫玉钗,刺出相思血,和墨表情怀”时,神色不虞,“怎的选了这么一出,晦气得很。”
沈婼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沈虞这便瞥了一眼,笑道:“倒是孙女儿不周道了,原以为大家都会爱听呢。”
说着吩咐雪柳重新换了一处热热闹闹的《满床笏》,太夫人才重新露出笑颜。
日暮时分,宴席散去,贞静公主和陈薇接连起身告辞。
太夫人上了年纪坐不住太久,早早便离开了。
沈婼去送陈薇和贞静公主,园中便只剩下了郑婷和沈虞。
阿槿轻轻拍了拍沈虞,示意郑婷正在看她,似乎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沈虞就对一边的婢女说道:“这茶有些冷了,可否换一壶热的?”
婢女没多想,提着铜壶应喏而退。
果然,婢女一走,郑婷立刻就提着裙子挪了过来,压低声音急急道:“沈良娣,沈大小姐怕是要害你,将军府是是非之地,你还是也赶紧告辞离开吧!”
沈虞一怔,旋即客气地笑了笑,“郑小姐是吃酒了么,大姐姐是我的长姐,她今日特意请我来吃茶看戏,又怎么会害我呢?”
“瞧我这个脑子!”郑婷一拍自己的脑袋,四下看看,凑到沈虞面前说道:“是表哥叫我跟过来的。”
“表哥?”
“我表哥姓谢,字淮安,如今官拜锦衣卫指挥佥事,沈姐姐不会不认得他吧?”
郑婷大眼睛一眨不眨,满脸期待地看着沈虞,好像期望从她脸上找到几分遗憾和伤情之类的表情。
沈虞垂着眼帘。
“他还说什么了?”好半响,才轻声问。
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又圆又亮,仿佛盈着一池潋滟的秋水,被这样的一双星眼瞧着看着,便是郑婷一个女子都心口酥软。
怪道这般的女子表哥一直忘不掉,换做是她她也忘不掉啊。
郑婷想到这里,满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正色道:“他说曾经应许沈姐姐的事,永不会反悔。”
*
沈婼回来的时候,郑婷已经离开了。
只有沈虞一人,并身边那个桀骜不驯的婢女在身旁站着。
倒是省得叫她想办法挽留了。
沈婼接过雪柳的小银剪,到花圃中剪了一朵芍药上前插到沈虞的发髻上。
沈虞转过头,对上沈婼似笑非笑的目光,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胶着片刻,沈婼又接过雪柳递来的牡丹,低头拨动着手下姚黄娇嫩的花瓣,“都说天下真花独牡丹,便是明艳动人的芍药也要退上一射之地,如今这满园的花,也只有牡丹最为雍容最为幽香,妹妹以为呢?”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沈虞淡声道:“牡丹有焦骨,花枝焦枯,花朵却愈发雍容娇艳,正是因此凛然不屈的风骨,方被奉为百花之首,名为‘焦骨牡丹’。洛阳牡丹甲天下,并非只是因其外形娇媚好看。”
沈婼听了这话脸一红,只觉沈虞是在挖苦讥讽于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二妹妹,我好心好意请你来吃茶看戏,共叙姐妹之情,你就如此讽刺我?”
“你便这么见不得我嫁给太子殿下么?”
究竟是谁讽刺谁?
当她听不懂那出《紫钗记》吗?
时候也差不多了,她一刻也不想在虚伪的沈婼面前停留,“长姐多虑了,若无事,妹妹便先行告退了。”
“你站住!”沈婼喊住她。
她走到沈虞面前,抬手就捏住了沈虞的下巴,咬牙切齿道:“好一张妖媚含春,我见犹怜的小脸,你以为殿下喜欢你的什么,不过是这张脸罢了,我才是他的青梅竹马的恋人,我俩自小便定下婚事,他在我的面前,从来都是温润儒雅的君子,你又算得了什么,一个暖床的妾而已!”
阿槿一巴掌拍开沈婼的手,“拿开你的脏手!”
力道大的沈婼连连退后好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恨恨地瞪了沈虞片刻,忽地想到什么似的,嘴角露出一抹恶毒的笑,紧接着就变了张脸。
“虞姐儿,你怎么能这样对姐姐!姐姐也是一片好心那!”她嘤嘤哭道。
四周的婢女奴仆们听见沈婼的哭声,皆往三人的方向看过来。
雪柳将沈婼扶起来,忿忿不平地叫道:“沈良娣你怎能如此,我家姑娘好心好意请你来叙旧,你不领情倒罢了,竟然对长姐不敬,礼数都吃到了狗肚子里了吗!”
“别说了,她毕竟是我的妹妹……”沈婼抽泣着道。
……
从将军府离开,沈虞拔掉芍药上了马车,阿槿干脆破口大骂:“世上竟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我可算是长见识了!看那陈氏柔柔弱弱,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怎生得出来这般心计的女儿?当谁稀罕那狗男人似的,她要喜欢两人就锁死了别分开去祸害旁人……”
沈虞却没搭腔,只托着腮靠着车窗坐,思索了一会儿后摸了摸自己的脸。
李循喜欢她这张脸?
不——应该是李循喜欢她么,沈婼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
不出沈虞所料,她离开将军府的第一天、第二天,沈婼都好好儿的没什么事。
到了第三天清晨婢女进去伺候沈婼梳洗的时候,意外发现自家小姐竟发了高烧昏迷不醒,慌忙告知陈氏与沈绍叫人去遣了大夫。
大夫过来给沈婼把脉看过,道是普通的伤风,开了些药吃下就好了。
谁知沈婼这一烧就是整整的一天一夜。
第四日的上晌,陈氏就气势冲冲的冲进了东宫大哭大闹,求李循给一定要给女儿沈婼主持公道。
第43章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求饶,……
沈虞缓步走进了丽政殿。
丽政殿如同勤务殿, 是李循在东宫面见朝臣之所。
此刻丽政殿的偏殿之中,陈氏正在抹着泪儿哭哭啼啼地大骂沈虞,“……当时园中许多奴仆都瞧见了,沈良娣不光对婼儿出言不逊, 还将她推搡在地上!婼儿是什么样的人殿下难道还不清楚么?为了嫁来东宫后院能够和睦, 抛下正室的颜面亲自下帖给沈良娣, 沈良娣再怎么说也是妾身的侄女、婼儿的堂妹, 她怎么能如此跋扈!靖安侯夫人欺负妾身妾身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欺负婼儿, 妾身如何能忍!”
一见着沈虞进来,身子顿时都气得颤抖起来,指着便尖声叫道:“都是你将我的婼儿害成这般!婼儿真出了什么事, 我非得吊死在你和你娘面前不可!”
四周的婢女皆拦着,沈绍在一旁半搂着陈氏给她擦泪,柔声劝慰:“好了莫哭了,太子殿下就在跟前,他会给婼儿主持公道的……”
“殿下!”陈氏立时梨花带雨地睇向李循。
李循坐于上首,目光落在刚进殿门的沈虞身上。
沈虞想抬起头,奈何背后的阳光太刺眼, 她便干脆低垂着头走到殿中跪下。
“你不说话,是不是还不想承认!”陈氏一见沈虞沉默,怒火噌噌地直往上窜, “莫以为你做的事我不知道, 除了你, 还会有谁有那般的胆子害婼儿!你不是不承认么,好好,我就叫你心服口服!”
说完望向李循, “殿下,臣妇有证人,指证沈良娣毒害臣妇的女儿!”
这话音落下,殿中霎时一静。
只有陈氏焦急的喘息声和风吹过珠帘的簌簌叮当声。
“带上来。”
与之相比,李循的声音反倒淡淡的,没多大的起伏。
陈风忙出去,没过一会儿跟着他走进来一个身着浅灰缁衣,头戴僧帽的女比丘尼,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生得慈眉善目,双手合十,进来后冲上首的李循施礼。
“贫尼法号诫常,乃法觉寺执役者,见过太子殿下,见过诸位贵人。”
有内侍自玉阶上下来,清声道:“将军夫人说你有证据证明沈良娣毒害沈姑娘,将你的证据呈上来!”
诫常忙从袖中掏出一只白色的瓷瓶,内侍接过后将其呈给李循。
诫常恭声道:“回太子殿下,这瓷瓶中所装名为‘断肠散’,无色无味,食后会令人突发高烧,且高烧不退,呈邪风入体之相,实则重病者只是服用了此毒。因研制此毒所需最重要的一味药引是大雄宝殿供桌上的香灰,是以在佛门之地流传甚广,害人不浅。”
“前些年贫尼的师父元清真人在寺中大为整饬一番后销声匿迹,不曾想不过短短数年,又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以职务之便暗制此毒,不知又毒害了多少无辜之人,贫尼请殿下明察秋毫,一定要将这藏了奸的小人揪出来,还法觉寺一个佛门清净!。”
“诫常师父,您还不快说出这贩毒之人是谁!”陈氏早便等不得,急切道。
诫常长叹一声,“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贫尼的师姐,法觉寺的主持法师,诫仁!”
诫仁法师沈虞知道,母亲靖安侯夫人一直与诫仁交好,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劝得动她的母亲,那除了早已过世的外祖母,便只有诫仁。
诫仁在长安名声颇盛,以慈悲心肠著称,又是法觉寺的主持法师,诫常如此污蔑诫仁,只怕动机不纯。
果不其然,只听诫常又继续说道:“师姐素与沈良娣的母亲,靖安侯夫人来往甚笃,约莫数日前,靖安侯夫人心情烦闷,又寻上门来,两人每每关在净室里有时一整日都不会出来,门口还不许有人守着。”
“师姐身子平素不大康健,贫尼生怕师姐吃不消,便遣了身边的小尼在两人的净室边暗暗守着,若师姐身子耐不住,便赶紧将她扶出来歇息,谁知某日夜里,那小尼竟然听到了不该听的祸事——”对陈氏使了个眼色。
不过一会儿一个小尼就被带了上来,她有些怯怯地望了诫仁一眼,在诫仁鼓励的眼神下开了口。
“弟、弟子听到靖安侯夫人又在痛骂沈家大小姐,法师从前一直都不曾说话,可是、可是这次,却开口阻止了靖安侯夫人,说‘夫人既如此恨沈小姐,贫尼有一计,不知夫人可敢一用’。”
“那靖安侯夫人便立刻说,沈小姐抢走了沈良娣的太子妃之位,她恨不得对……对沈小姐食肉啖骨,便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法师没说话,似乎是从身上拿出了什么东西,两人私语一番,剩下的弟子便听不到了。”
“但弟子听靖安侯夫人言语间颇为愤恨,法师不仅从无规劝,反而暗出计谋相助,唯恐出了什么祸事,是以待夜深人静之后,偷偷藏于靖安侯夫人所居的净室窗下,果见夫人自怀中拿出一个瓷瓶,与贴身的嬷嬷交谈计划,此毒该如何交给沈良娣,如何下给沈姑娘……”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毒是靖安侯夫人交给了沈良娣,指使她所为?”李循修长食指的稳扶案几,语气沉缓。
“这,这,呃……”
小尼一见是太子殿下亲口同她说话,顿时吓得都不会言语了,诫常见状忙道:“正是,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以请靖安侯夫人、贫尼的师姐诫仁一道来东宫对峙。”
“还要搜宫!”
陈氏在一旁涕泪涟涟,“沈良娣敢这么做,她的房间里一定藏了那毒药!还有靖安侯府,也不能轻易略过去,求殿下为臣妇的婼儿做主!”
“殿下!”沈绍虎目也含着泪,望向李循,“求殿下为小女做主!”
沈虞已经跪了好一会儿,李循并未叫她起来过,这在旁人看来,就是太子殿下要为未来的准太子妃做主,且信了陈氏和诫常所言之状。
李循连个眼风都没扫到沈虞身上,面上神情淡漠,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地吐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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