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朝朝
他提着口气儿,潜入了纳罕部中,找到了她的居所。
里面杳无人声。
不知为何,他很是庆幸她此刻不在。
近乡情怯这样的情绪,竟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胸中。
他想不到她突然见到他,会有怎样的表情。
会用恼恨的眼神看他吗?会用咬牙切齿的语气咒骂他的薄幸吗?
他惴惴等了许久,等到夜深。
终于遥遥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她的身边有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长相温和,看起来对她颇为尊敬,迈着碎步一路跟在她的身侧,为她扫雪开路。
她看起来喝了许多的酒,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
而这个年轻男子呢?始终和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既不会轻易碰触到她,也不至于另她跌倒。
明明是一张异族面孔,举止却极有分寸。
李文演很难辨明自己内心此刻的情绪了,他垂下眸,悄悄退到了院墙的转角后。
直到周妙宛进了院子,带上门,那个年轻的男子在门口默立片刻,在院子的周围绕了一圈,确认了她的安全后,方才悄悄离去。
李文演捏紧了拳头,直到男子走后,才缓缓走到了虚掩上的门前。
零星的几朵雪花从空中飘落,月尚还挂在天边。
他从未如此迟疑。
最终,他抬起重逾千钧的手,扣响了冰冷的木门。
“笃笃,”冻硬了的门敲起来声音清脆。
门里窸窸窣窣的动静没停。
“请进——”
是她在说话。
文人墨客总爱用分离时的钝痛来证明他们的切切深情,从前李文演并不以为然。
可这些年来,白天他尚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午夜梦回时,却总有她的身影浮现。
但梦到底是梦,就像一群哑巴在台上唱戏,他看得见,却听不见他们在唱什么。
而眼下她的声音,真切到让他不敢相信。
想见的人和他只隔了这一扇门,但冗长的犹豫让他失去了一鼓作气的勇气。
他不敢推门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脚步声逐渐靠近。
李文演仿若被定在了原地一般,再不敢动。
门开了。
他辗转千里也想见的人,不太稳当地站在了他面前。
月色与雪色交映,衬得她整个人恍若天女下凡,缎子似的乌发高高束起,微微蓬乱的发丝都好似发着光。
七年过去了,她原本娇俏的面颊早脱去了稚气,打扮得也同在他身边时完全不一样了。
她穿着一身紫貂小袄,上缀着几颗银制的款冬花,走起来就会扑簌簌地动,张扬极了。
她突然靠近,李文演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凝在了此刻。
她身上酒气重,眼下站得这么近,他立时警觉起来。
她喝酒了,是和谁?
是和方才的那个男人吗?
她吃醉了酒,连上下左右都已经分不清了,哪看得出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她满目疑惑,像迷路的小兽一样歪过脑袋去打量他。
她的目光扫向他,眼睛、鼻子、嘴……
李文演这才发觉,她好像是在分辨他是谁。
熟悉的心悸之感再次出现在他的胸中,他张嘴欲言,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已经要忘记他是谁了吗?
而周妙宛终于正过了脑袋来,她好像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
她立马就要关门。
她不想看到他。
内心的火焰驱使着李文演死死扣住了门扉,死死拉住了自己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
周妙宛好像更疑惑了,重新歪头看他。
她说出口的话带着十足的醉意,天真又残忍。
“你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呢?”
是的,她的眼中没有恼恨,她的语气也依旧很温和。
一点也不咬牙切齿。
这样一句不掺杂任何感情的话,比无数辗转反侧的夜更叫李文演心痛如绞。
而周妙宛刚说完,好似又有一阵醉意涌上了她的面门。她脚步趔趄,松开了扶在门闩上的手,往后倒了好几步。
李文演深吸一口夜风中的冷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眼看她就要栽倒在地,他迈过了门槛,托住了她小臂扶住了她。
她已经晕得眼睛半阖了,脑袋随之一点一点的。李文演没想太多,见屋里无人,灯也无一盏,径直将她抱起送回了卧房。
脑袋刚挨上枕头,她便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平稳。
替她拉好被子后,李文演站在床前,低下头久久凝望着她的睡颜。
离开他之后,她应该过得不错。
她居住的小楼和部落正中的旗楼很近,附近的民居中,就她住的这里最像样子。
屋内的陈设摆件一应俱全,若是留心,还能发现她的小巧思。
她的脸颊也比从前丰润了许多,看着有肉了,整个人也不再和七年前一样病怏怏的。
李文演突然觉出了些自己的卑鄙来。
难道他应该期盼她离开后过得不好吗?
苦笑浮于他的唇角,他终是收回了目光,走出了她的卧房。
他没有走远,只静静站在院墙外。
雪下大了些,天边白茫茫一片。鹅毛似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肩头,很快便积起了白霜样的一层。
雪越来越密,下了整夜。
风摇乱,雪肆意地飞,有雪粒子顺着他的鼻梁一路滑下,在他的鼻尖融化。
他寸步未挪,任由寒风瑟瑟刮来,积雪堆了满身。
再彻骨的凉意也浇不灭他的心火。
醉后的她尚如此决绝,他又如何在她清醒时,用自己的本来面目去面对她?
不自觉已过整夜。
天光乍破,堆雪般大团大团的云积在半山腰,些微的光透了出来。
小孩儿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
“沐姨姨,你真好……”
小姑娘摇着一个有些壮实的婶子的胳膊,笑嘻嘻地一路走来。
天还未大亮,但李文演目力极佳,只一瞥,他便发现这个小姑娘像极了谁。
他本能地呼吸一滞。
大雪中绷了太久,让他想走都有些迈不开腿了。
小姑娘手上捏着个黄米团子,边走边啃,眼珠子沿路乱瞟。
婶子拉住了她,不叫她乱跑:“好啦,回去吧,明天再来找俊俊玩儿。”
站到门边,小姑娘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她说:“大雪人!那边有个大雪人!”
“哪呢?”婶子望过去,院墙外除了积雪什么也没有。
小姑娘眨巴眼,也没再说什么。
但是她真的看到了呀,好大的一个雪人,可是一回神就找不见了。
——
天是越来越冷了,可周妙宛的小楼却越发热闹了起来。
得有一年多没见的姜向晴又来找她玩儿了,她顺路来雪山寻一味药。
她挽着周妙宛的胳膊,絮絮叨叨:“今年我想在你这儿过年,可别赶我!一回家我爹娘就要催我嫁人。”
姜向晴比周妙宛大了六岁,之前一直仗着曾是先帝妃嫔的身份,不再嫁,乐得清闲。
可眼下皇帝都换了俩,这层身份似乎也无人在意了,她同年一起回京的许多姐妹都再嫁了人。
姜父的医馆也越开越大,攀亲的人一摞一摞地来,把门槛都要踏破。
她原本回京是为了找书商刻印她这几年来的心血,结果被家里催得头大,遂跑之。
周妙宛便道:“好呀,正巧最近我也闲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