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没想到李都统还有这手艺,她心中感慨了下,捏起木筷就要动手,桌旁却没动静,错眼一瞧,李都统打了盆热水来,正端在小郡主面前让她净手,等洗好了又不知从哪儿变出干巾,小郡主接过,一根根的擦拭,极是仔细,细白纤长的手指沾了水珠,晃出玉般的光泽,极是漂亮。
渥丹下意识站起身,有种羞愧感,她的活儿竟然被李都统代劳了,早该记起小郡主用饭不像他们囫囵一顿,讲究得很,“都统,让我来吧。”
“不用。”扶姣已经洗好手,“你吃你的。”
往雍州来的路上,李承度一直就是这么照顾她的,她早就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三人合坐在桌旁,烛灯虽然挑亮了些,但一盏也照不清屋子全貌,大部分还是朦朦的视线。简陋内室,窄小膳桌,一碗铺着酱菜的面,这大概是扶姣用过最朴素的晚饭了,便是在被人追赶的路上,李承度都没让她这样应付过。
盯着面瞧了会儿,她动手挑起一根慢慢吃进口中,鲜美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和李承度煮的鱼汤一样令人惊艳。
再拣一筷子酱菜,扶姣细细咀嚼了,忽然吐出舌来,“好辣。”
她轻轻嘶气,露出红滟滟的舌尖,顷刻间脸也跟着微红,显然不大享得了这辣度。
“啊,忘记撇油了,这样是要辣些。”渥丹忙给她倒水,看她鼻尖微微冒汗的模样道,“那这碗先放下,我去重下一碗面吧。”
“不要。”扶姣护住碗不让端走,那辣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舌尖就回味出一种微微的刺激感,叫她还想继续尝试。
她想吃,渥丹又有什么理由拦,只能时刻照看着,生怕大病初愈的小郡主不舒服。还好扶姣脾胃没那么弱,品咂出了酱菜的美味,慢慢的一碗面就见去了小半,约莫是饱了,放下箸来看他们,忽然道:“我要梳洗睡了。”
渥丹一喜,忙说:“那咱们回去吧,都统这儿没住的地方,也没带梳洗的东西和衣裳。”
扶姣说一声不,很是坚定地拒绝了,“你回吧,我就住这里。”
渥丹啊了声,有些傻眼,四下望去,这么点大的地方,就一间睡的屋子,郡主住这,那都统待哪儿,总不能俩人一张榻吧。
第二十七章 · ?
“这不大好罢!”渥丹吞吞吐吐地表达意见, “都统这儿这么小,郡主占了,那李都统怎么办?”
扶姣一点都不担心, 道:“他会有办法的。”看样子丝毫没有想到渥丹真正的顾虑。
大约是因客栈同宿一屋的先例,船上舱房也捱得紧, 被他照料了好些日, 她并不觉得住在李承度这儿有任何问题。见渥丹磨磨蹭蹭不肯走,皱眉道:“你在这儿才是不行, 那张榻睡不下两个人。”
喔, 睡不下咱们俩, 就能躺你和李都统了?渥丹想,她要是这样回去,把小郡主同一个大男人丢在一块, 侯爷不得撕了自己, 于是也很坚持, “我是服侍郡主的,郡主在哪儿我在哪儿。”
然后杵在原地不挪动, 任扶姣怎么不高兴都作木头状。
扶姣也算碰到对手, 洛阳还没人敢当面和她对着干, 饶是她的要求再任性再无理取闹, 当面都得是是是应声, 回头想办法。哪有人像渥丹这么犟,屁股钉在座上似的赖着不走,说要在地上打地铺给郡主守夜。
扶姣道无需她守夜, 渥丹装没听见, 再催,渥丹就说自己怕黑, 又说路上滑,不敢一个人走,耍尽无赖招数,总之就是不听吩咐。
瞪了半晌,扶姣转头看李承度,大有让他想办法的意思。渥丹也跟着看去,心想都统不会这样无耻罢,去占不懂事的小郡主便宜,如果真是那样,她更得跟紧些。
作为这间屋子的真正主人,李承度沉吟片刻,“漏夜天寒,外面确实不好走,郡主不想回府,那就和渥丹在此宿一夜,隔壁都是同僚,我可以去借宿。”
只能如此了,渥丹知道外边其实有侯爷派的人跟着,想来他们会及时回去禀报。
暗地跟随的几个仆役确实禀了这消息,那时扶侯还没睡,正捏着一张小像满面惘思,听罢眉头深深皱起,但因那人是李承度,又慢慢转为平静,说了句,随她去。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扶姣虽然满脸不高兴,倒也没真正撵渥丹走,反正外室可以再安排一张床榻。
在扶姣她们登门前,李承度刚沐浴好,预备上榻歇息,榻旁明烛晃晃,其侧置了本书卷和杯盏,杯盏中仅盛清水,书的边页微微卷起,应是睡前经常翻阅。看到这场景,扶姣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一幅画面,青年神态松散地倚在榻边,持卷细读,或举杯喝一口水,继续看书。
她以前在家中也喜欢这样做,睡前抱书倒在榻上,旁边放点心和香印子,吃吃看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阿父就笑斥她,说她不是正经读书人,如今看来,李承度也是这样嘛,没什么不对。
往榻上一坐,床板冷硬,被褥也是薄薄一层,不知李承度怎么睡得了,思及他寒暑不惧的表现,大概自身就能发热吧。
借李承度去为她打水的时间,扶姣视线在内室转了圈,一览无余的地方没什么特殊,唯有书柜稍微引人注目些,随意抽出一本,边缘俱泛黄,是有些年月的书。他并没有作小注的习惯,书卷虽有时常翻阅的痕迹,但里面很干净。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面也有不少听泉先生的书,且有几本竟是扶姣从未听说过的。
她取出那本名为《听泉小札》的书,站在书柜旁一时看得入神。
渥丹端盆入内,学着旁人服侍的模样帮她擦脸拭手,好奇问:“郡主和李都统很熟么?”
“他以前是我跟前侍卫。”扶姣无意识地顺口答,“我十岁时他就在府里了。”
渥丹长应一声,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怪不得这样得郡主信赖,倒是自己多想了,又有些好奇,兀自嘀咕,“看李都统模样气度,我还以为是哪个贵人府里的郎君呢。”
扶姣愣了下,从书中抽回思绪。
好像确实如此,在这之前她就觉得李承度即便和沈峥比也不差什么,那他的家世呢?寻常人家应该养不出如此郎君,李承度说阿父和他的父亲是旧识,如果只是简单认得那应该不是这种说法,熟识的话,必定身份也不低,又怎么会成她府里的侍卫?
疑惑暂存,简单洗漱后,扶姣打发渥丹去外室睡,等李承度入内就忍不住问出口,他似乎有些讶异她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沉思片刻道:“家父曾任过一官半职,后来出意外,官位被罢免,就去休养了。至于属下进长公主府,全凭侯爷赏识。”
说起家中变故,他也是风轻云淡、毫不作伪。
家道中落这种事,其实很考验一个人的心境,身份地位大起大落,或沉浸在过往一蹶不振,或发奋图强欲东山再起。而李承度呢,淡然的模样好像在说他人事,要么是把真心隐而不谈,要么是天性足够通达,能见风雨不惊,遇荣辱不变。
扶姣盯着瞧了会儿,总不大相信后面那句,以他的本事大可以另谋高就,当一个侍卫其实很是屈才。
不过,每人都有秘密,她也不会刨根问底。扶姣深以为,自己还是非常体贴的。
眼神一转,说起真正关心的事,“玉玺还在你这儿罢?”
李承度点头,从书柜暗格中取出玉玺,“本来早就想问郡主的安排,后来因诸事耽搁,便先放在了这儿,郡主可是有了打算?”
“……也没什么打算。”扶姣眼含踟蹰,捏起这方玉玺就着烛火看了会儿,下定决心,“就放你这儿了,谁都不要告诉,你拿它做什么都行,丢掉也可以,但是不能让别人发现。”
“也包括侯爷?”
扶姣点点头,不待李承度作反应,又道:“当初阿父领命来雍州平乱,你随军同行,定很清楚战况。我问你,雍州真的有人起义吗?那首领在哪儿,已经伏诛了?我看这儿像是早已停战了,如果是如此,为什么洛阳接到的军报没有提及过?”
李承度道:“确实交战了大半月,攻下张掖郡后就拿下了首领,至于侯爷如何处置他,属下也不知晓。”
起义是个幌子,李承度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扶侯名正言顺到雍州的办法,首领自然也是自己人。如果得知内由,小郡主大概会伤心得哭起来,因为留在洛阳毫不知情的她其实是扶侯有意给的人质,或者说,是用来让宣国公他们放松警惕的手段。毕竟扶侯对女儿的宠爱众所周知,又是唯一的血脉,她留在洛阳,谁会相信扶侯就此一去不回呢?
虽然扶侯又特意派人去把扶姣接到雍州,但这并不能否认他曾利用女儿的事实。扶姣初到雍州时,扶侯那般宠爱,百依百顺,其中未尝没有一份愧疚和补偿。
短短几句话,其实已经告诉了扶姣想知道的消息。想当初直到宫变前,从雍州传去的军报写得明明白白:战况胶着,暂且未平。然后就是向朝廷要时间,要粮草。舅舅不曾怀疑,顶着朝臣非议,难得硬气一回,想尽办法满足阿父所求,可最终得来什么结果?
还能怎么说呢,即便扶姣很想告诉自己,爹爹钟爱阿娘,不会做对不起舅舅的事,也无法自欺。宣国公是篡权贼子,但爹爹行径和他并无不同,只是两人所选道路有异,且一个敢明目张胆让天下人知晓,一个却连自己的女儿都要欺瞒。
烂漫无忧的小女孩儿,面上第一次出现深深的愁绪,不知如何是好,那双乌亮的眼无意识盯着烛焰,半晌望向李承度,似要从中看出甚么来,“你觉得,我阿父想做什么?”
李承度深深回看,不答反问,“郡主以为呢?”
沉默,依旧是沉默,扶姣不满,可拿他没办法,别人不想明言,总不能撬开他的嘴,如今他是阿父的下属,肯定也不会当着她的面非议上峰。
许久后,扶姣突然泄气地往后一倒,把自己闷在了枕中,像遇到不解之事的小鹌鹑,试图挪动身子寻找一个避风港。
这个避风港并不温暖,也不柔软,大概是每夜与李承度待在一块儿,染上了他的味道,扶姣闻着不开心,又翻过身去。
好一会儿,她慢慢坐起,“我觉得,爹爹是和沈家一样,想坐舅舅的位置。”
抬起眼皮睨李承度,“所以你跟着阿父,是因为这个吗?”
男儿想建功立业不是甚么稀奇事,她这问,却问得很不客气,大有他如果点头就要生气的架势。
李承度依旧不正面答她,文章上的春秋笔法运用自如,很会四两拨千斤,“那郡主今夜不豫,也是因此吗?”
好狡猾的人。扶姣瞪他,他却微微一哂,甚少起波澜的面容微微上扬,便生动起来,“郡主问这些,其实没有必要,当公主亦或是郡主,对你而言,区别当真有那么大吗?”
是啊,区别有那么大吗?他的话让扶姣陷入迷惘。无论是舅舅当皇帝,还是阿父当皇帝,对她必然都会疼爱非凡,她一个不参与政务的小娘子,其实没必要担心这些。纵然扶侯手段稍显冷酷,可那也是不可避免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若是扶侯失败了,才是她真正要烦恼的时候。
可是……扶姣对心中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眼中慢慢蒙上一层阴翳。
***
深夜一场谈话,让扶姣辗转难眠,翌日起来眼下便多了圈青黑,在细白的肌肤上尤其明显,渥丹想笑又忍住,剥热鸡蛋给她滚脸,“都统一早去办事了,待会儿从街上带朝食回来,等回府里郡主还能睡个回笼觉。”
扶姣用鼻音嗯了声,倒在渥丹身上眯眼,脑袋昏昏的不清醒。她这模样呆呆可爱,渥丹看得实在是心痒难耐,终于趁她不备捏了把那略带肉肉的脸蛋儿,又飞快缩回。
扶姣拧眉,闭着眼睛嘟哝,说什么东西。
渥丹作若无其事状继续给她梳发,“兴许是飞蚊,郡主继续眯,我帮你看着。”
这幕被刚踏进门的李承度看得清楚,视线移向那脸蛋,因主人的不满微微鼓起,显得肉呼呼的,嫩而白,看起来确实手感不错。
他把朝食递去,里面是包子和张掖郡特有的卷饼,不是甚么酒楼佳肴,胜在干净新鲜。扶姣困意浓浓,也没这个功夫挑剔,半闭眼任渥丹投喂,兴许味道都没怎么尝出就下了肚。
“都统能送我们一程吗?”渥丹不好意思道,“昨夜急着跟郡主,没记路,待会儿要是又走岔了,走到外边去就不好了。”
她指的是那少部分被收留进城的流民,那些流民的位置有限制,不能随意进入这几条街。城内外都设了施粥点,虽然说应没什么问题,可保不齐其中混迹了什么人,以郡主的身份,有什么万一都不行。
李承度知道其中危险,颔首说好,他本也是要去郡守府一趟的。
稍微收整一番,他带两人出了门,深长的一条窄巷,两侧遍布类似的屋子,里面大都是扶侯安顿的下属。李承度向来独来独往,和他们并不熟,所以即便看见他领着两个小娘子出门,也无人敢出声调侃,只是不由打量几眼,再收回视线。
刺眼的天光迎面而来,扶姣抬手遮眼,被早有准备的李承度一顶帷帽戴下,“风大,郡主戴好。”
扶姣唔一声,移了移位子,自觉戴得工整。
渥丹再次见识到李都统的细微周到,不由侧目,心道论照料郡主,都统比谁都有经验,得多向他取取经才是。
她内心的想法,李承度不得而知,因顾忌扶姣的脚程,他放慢了步子,往常用不了一刻的路程,硬是走了两刻钟。
管事大早守在门前,见到他们忙迎上前,先唤都统,然后就是呼啦啦一群仆婢涌上来,拥着扶姣往后院去。
住处已经从月舍换成了倚阳居,布置倒同先前无异,只是院内景致略有变化,扶姣此时无心打量,被仆婢们伺候着梳洗一同,换上柔软的寝衣,便直接往睡榻上一趟,任它天昏地暗。
她这一觉睡得沉,直到近午时的时辰才勉强清醒,彼时渥丹正守在内室,见她睁眼坐起身,忙上前扶着靠在引枕上,问是否要传午饭。
扶姣还没答,门外有仆役报,“郡主,侯爷来了。”
这个时候来,应该是安抚她的。扶姣很想关门不理,可是想想,同一个屋檐下,躲也躲不了多久。
于是收拾好自己,懒散地靠着梳背椅,视线穿过卷帘,望向门前那道徐徐迈入的熟悉身影,再跟着一转,移到他身侧的小男孩儿身上。
第二十八章 · ?
红漆梳背椅上倚坐的小娘子视线仅往门边扫了圈, 很快转向窗边,露出姣美侧颜,下颌微微抬起, 把骄矜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放在往日,她敢这样摆脸色给父亲, 定会被训斥一顿。但扶侯昨夜一时怒火上头把人赶走, 回头细思,知道自己反应过激, 也有些惭愧, 便没把这小小的脾气放在心上, 脚步略一顿,神色不大自然地迈进屋子。
倚阳居的陈设焕然一新,但布局仍同婉姨娘居住时一致, 有些小玩意也不曾撤去。譬如这窗边悬的青竹风铃, 片片青竹随风微荡, 上面的几行小字乃是扶侯亲笔所书。当时他不过兴致一起在竹片上练字,练过后本要丢弃, 却被婉姨娘拾去, 精心制了这风铃。
在讨扶侯欢心一事上, 婉姨娘着实是下了大功夫的, 总能出其不意地表衷心。见得多了, 她深深仰慕自己的印象留在扶侯心中,所以才不信她会背着自己去做什么。
晌午时,他犹豫之下去看了婉姨娘, 才短短不到一日的时间, 往日柔美纤弱的人就消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得不可思议, 见了他强撑起身子跪地,流泪道:“侯爷还能来看妾,妾万分感激。夜里仔细反思,总算明白错处在哪儿,欺瞒侯爷就是头一桩大罪。也是妾不经事,见了那信里的胡说八道就心慌,生怕侯爷信那小人所言,就……侯爷,妾身不敢再辩解,如今这身子恐也是报应,总算服侍侯爷这一场,等入了黄泉还能继续服侍殿下。只可惜循念……还望侯爷能不介怀,千错万错只在妾身,他甚么都不知道。”
扶侯不知,女人能流的泪水竟这么多,顺着眼眶下落,滴滴答答几乎能接一盆子水。长公主生性骄傲,即便服软也从不会如此低声下气。他欣赏那样的傲骨,但此时也不免为婉姨娘的楚楚可怜所动,冰冷的眼神慢慢软化,最后道:“罢了,事实如何我已查清,确实与你无关,只是你确实不该骗我,若一开始就承认那封信,我也不会如此动怒。”
婉姨娘自然又是认错,柔顺地伏在地上,脊背弯出清瘦的弧度。想起大夫说她时日无多,扶侯最后那点气也没了,将她放出柴房,还陪着用了顿饭,恰时循念又去看望她,一家三口聚在一块儿说了些话,令他想起是该把循念让女儿认识了。
顺道,也要为昨夜的事哄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