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扑通——的声音,仿佛扶姣慢慢沉下去的心,她抿唇问他,“这是爹爹的人吗?”
李承度颔首,不见他如何动作,人忽然就出现在了院中,又从房檐上扯下一人,再度如法炮制,取走了此人性命。
他杀人时,如同煮面,如同落笔写字,都很稳,在飘扬的黄沙中甚至带着诗意。不是见惯生死的人无法做到这般自如,在杀这两人前,他必定还夺走过更多人的性命。
可是扶姣无法从李承度残忍的举动中感到丝毫惧怕,脑海中依旧盘旋着他那几句话,又问,“他们听到了我们的话吗?”
仔细确认过那两人相貌和所携之物,李承度回到屋内,“应该只有后面几句。”
这两人认识他,知道他的功夫,起初不敢跟得太近,后来大约是看他们在屋内待得太久,急切地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由靠近,发出了动静。
扶姣沉默片刻,“那你觉得,如果爹爹知道我的打算,他真的会逼问我,甚至……杀了我吗?”
最后那几个字轻飘飘的,仿佛没什么重量,却显然是她最想问的,李承度略一思索,如实回她:“我无法确定。”
人心复杂,谁都无法保证,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到底是扶侯的爱女之心略占上风,还是对权势的渴求会压倒一切。
他曾两次派人跟着扶姣,第一次因她天黑冲出家门,是保护她,但这第二次,很难说不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
扶姣喔了声,呆了会儿,再次拿起木筷,对着那碗冷透的面又吃了几口。仍是很文雅的姿态,慢慢地尝了几口,眼睫轻轻抖动,才发现眼中不知不觉有了湿意。
其实最初是没有那么难受的,即使知道扶侯有了不知名的小妾,还有了庶子,心中更多的情绪是气愤,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阿娘,觉得他背叛了阿娘。能够想出用玉玺来骗他的法子,扶姣还深觉自己聪明,竟能够骗阿父,更为接下来自己要去营救舅舅一家而兴奋,可李承度的话犹如一盆冷水……还有那两个不知何时暗暗跟在她背后的人。
扶姣用力眨了眨眼,试图收回那点不争气的眼泪,告诉自己不可以再在李承度面前哭第二次,但情绪若能完全掌控,她就是不是扶姣,而是李承度了。
察觉到泪水无声涌出时,扶姣飞速背过身,对李承度道:“不许过来,你刚杀了人,身上太脏了。”
事实上李承度衣衫干干净净,连一点血迹都没,他在原地顿了顿,瞥见扶姣拿袖口一下又一下地擦脸,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任谁都知道她怎么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脚步声立刻让扶姣回头,胡乱擦拭的脸仍有泪痕,眼眶红红的,“你做什么?”
“拿壶,去烧水。”
“……烧水干嘛?”她试图用最凶的语气震住他的脚步。
李承度显然并不怕,提了壶去接水,放入厨房的锅中后,才回身道:“郡主稍后应该会口渴。”
扶姣脑袋转了转,意识到他是说自己会哭得口渴,本是由委屈伤心占满的情绪被什么刺了下,让她微微一滞,有那么瞬间想笑,可是身体还在哭,两厢交织下,忽然唔了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小嗝。
她倏得睁大眼,仿佛不可置信般,身体的反应却不由控制,哭一声,就要打个小嗝,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伤心哭还是气哭,呜得骂他,“臭李承度,怪你,嗝——都怪你……”
先前的低落情绪在这种颇为滑稽的情形下慢慢消散,李承度唇畔也带了不易察觉的笑意,取来柔软的巾帕为她拭泪。
扶姣仍是边哭边打嗝,还要不高兴地问他怎么会有小娘子用的巾帕。
“郡主自己忘了,当初在船上,你分别放了十几条在我和王六身上,以备随时取用。”
扶姣想起来了,看标记也确实是她的,但气势不能输,如果不是李承度说什么烧水的事,怎么会让她哭也不得自在。
分明哭成一只小花猫,仍不忘保持气势,李承度为她慢慢擦拭泪水,待她稍微平静后出声道:“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应下郡主,不知郡主先前的话,是否仍作数?”
扶姣点头。
他道:“既然已是郡主的人,那有些事,我便不得不提醒郡主,那位婉姨娘和小郎君,你预备作何处置?”
顿了顿,“如果未曾有明确打算,不妨交给我。”
第三十四章 · ?
漏尽更阑, 李承度仍在提笔书信,烛光在身侧摇曳,将他的身影投至地面、窗畔, 偶被缝中溜进的风吹得张牙舞爪。他头也没抬,从指间轻轻弹出一块极小的石子固定住烛台一角, 光芒立刻停止晃动, 渐盛起来。
这样简陋的环境,以他的身份, 其实本不应该。
即便家中遭逢大变, 但扶侯救下他后从他父亲李蒙手中接掌了部分兵马, 又极为欣赏他,从最开始就不曾亏损过他的待遇。
这种情况是在抵达雍州后出现的,其中缘由不用问也清楚, 定是督军汪豫的手笔。
汪豫此人的身份, 李承度暗中了解过, 虽然年轻,刚过而立的年纪, 看着只是个无害文雅书生, 实则经历颇丰, 从一个穷苦秀才之子到扶侯最器重的心腹之一, 不可谓不艰辛。他和扶侯互有救命之恩, 又曾为扶侯搏命杀过一位劲敌,所以很得扶侯信任,当初婉姨娘一事发生时, 才能轻飘飘几句得以脱身。
在这种识人用人的功夫上, 很难不承认扶侯和小郡主的父女关系,因为两人都如出一辙得自信。正像扶侯, 在他看来,诸多幕僚都是仰慕他的才华魅力而主动投奔麾下,便也没有什么不可信的。
有时候,李承度也不知该说他是极为大度还是过于自负。
而汪豫不喜李承度的原因有两点:一是他一直认为,李承度作为李蒙之子,只要李承度在,那些李家军必不可能真正臣服扶侯,很容易被李承度重新掌握;二则是,他向扶侯提的诸多意见都被李承度驳回,且不留情面,兼之李承度才智远高于他,扶侯又是那样惜才的态度,让他极有危机感。
不管内因外因,都注定他必会将李承度视为劲敌,欲除之而后快。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斗争,李承度对此没什么惊讶,因扶侯对家人的救命之恩和父亲临终所言,他其实并不准备对汪豫做什么,约定之期将至,他一个注定离开的人,也没必要牵扯进扶侯下属的利益斗争中。
但没想到临别前,他还是亲手给自己揽了个大麻烦。
…………
扶姣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应她的要求,内室一隅放了盏彻夜长燃的连枝灯,灯树制成镂空花型,光影从其中穿过,在帐幔映出各种形状。
她看着帐顶出神,想起回来时爹爹什么都没说的模样,对她身后少了两个人也不以为意。正如李承度所言,既然先前放她出了门,那这种时候爹爹无论怎样都不会对她发怒。
甚至还能故意忽略她之前大闹朝日居之事,温声关怀。
原来为了一方玉玺,爹爹真的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幼年时一家三口和睦的场景依稀留存脑海,再对比如今,扶姣觉得那好像是两个人。一个是真正疼爱她的爹爹,已经随着阿娘的离去一同消失了,另一个……成为了别人的夫君、别人的父亲。
她已经没有爹爹了。
不知不觉窗外风声停下,微弱的天光散出云层,外室有人问:“郡主,起榻吗?”
扶姣应了声,渥丹并一众仆婢井然有序入内。依旧是先前服侍她梳洗的流程,但此时和前些日子比,明显愈发谨慎,可能是被她昨日大闹朝日居的动静所惊,油然敬畏,但这些对扶姣而言都无所谓,她本来也不会注意她们。
渥丹小心观她神色,待这位说打就打说杀就杀的小郡主再没了以前的轻松,“郡主收拾行李,只要那些东西吗?是不是太少了?”
“来回不过几日,要收拾那么多干什么?”扶姣满脸不以为然,扫过妆台,似想起什么般,“那就再拿些首饰罢。”
她仍记着李承度的嘱咐,极力忍住了要把所有从洛阳带来的东西原封不动打包的冲动,呜……他答应她以后会置办更好的,如果办不到,她定要狠狠骂他。
饶是如此,最终挑挑拣拣,也还有两个不大不小的包裹,让大清早前来的扶侯皱眉,随即想到女儿那一天换三次衣裳三套首饰的劲儿,便也不说什么了。
扶姣正用最后一口鱼片粥,见到他也未起身,眨了眨眼,“爹爹用过朝食了?”
“……用过了。”虽草草收拾过一番,但从扶侯面容依旧看得出一夜未眠的痕迹,显然昨夜很是忙碌。
对于女儿说的玉玺一事,其实他也怀疑过,但不认为这是女儿能想出来的计策。起初以为是李承度在到张掖郡前就教好了她这么做,可是一想,女儿并不是能沉住气的性子,如果早知婉姨娘的存在,她最初就会大闹,而不是憋了半个月才有动作。
何况几年前他们二人相处时就不大和睦,至多是这次因着一份救命之恩,让女儿对李承度看法稍有改变,以李承度的性格,绝不至于会去帮她筹谋这等家里长短的小事。
至于玉玺……他昨日一得知消息后就召集人探听,等了大半夜才从几封传书中得知,洛阳那边确实已无玉玺的踪迹,宣国公以为是出逃的太子把玉玺一同带走了,如今正在大肆搜捕。
扶侯想,假如真是太子带着玉玺出逃,女儿在张掖郡闭目塞听,根本无从知晓此事,所以……
扶姣嗯一声,慢吞吞地漱口,披上氅衣就要往外走,被扶侯叫住,“又去做什么?”
“找李承度呀。”扶姣道,“昨天他答应我,会带我在城内玩儿。”
“不要总是打搅悯之,他也有许多事忙,没那么多闲暇。”
扶姣理所当然道:“那爹爹就少给他派事做嘛,我在这只和他熟悉,当然要他陪着。”
她说话时,扶侯暗地一直在认真观察女儿举止神色,见她一如既往得娇蛮,并无任何藏掖之感,心中最后那丝怀疑也消失殆尽。是了,如果当真扯下这等弥天大谎来诓骗他,如今怎会还有心思去逛街游玩,纨纨心性简单,伪装不了。
他遣退仆役,慢声道:“昨日所言之事,纨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扶姣一副你好笨的模样,指着那包裹,“不是爹爹让我收拾好来回的行李吗,我昨夜就吩咐下去了。”
扶侯一顿,他其实只是说句话开个头,沉思片刻,“昨日爹爹想了许久,也知晓纨纨的心思,你是在为阿娘抱不平,这点……爹爹确实有错。但婉姨娘毕竟服侍我一场,纵然有过,也不至要她性命。昨日你已撒过气了,依我看来,遣出府便是,以后就与我们再无瓜葛,可好?”
说着微微露出慈父笑意,“纨纨最是心善,定也做不出太狠心的事,我说得对不对?”
这是完全把她当三岁小孩儿哄了。扶姣也未生气,目光轻轻地在扶侯身上扫过,脑中是对李承度料事如神的惊讶,果然一切都如他所言,爹爹最初会这样来劝她,或者说,试探她。
“爹爹觉得可以吗?”她反问他,“如果在阿娘的面前,你也能这样说,我就同意。”
这句话显然捏住了扶侯命脉,他如果是能够在妻子牌位前面不改色说谎的人,当初就不会对着女儿遮遮掩掩。那些心腹幕僚对他这点也甚是了解,有时都忍不住暗地摇头,道侯爷心狠,却还不够狠。
“至于另外一个。”扶姣似在思索,扶侯接口道,“稚子无辜,循念和他姨娘不同,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纨纨若不喜欢,就远远送走。”
扶姣露出犹豫神色,半晌道:“好罢,但是爹爹不许再见他。我并非不让爹爹纳妾生子,但是那个婉姨娘,她曾经是阿娘婢女,又在阿娘离世不久就……如果是其他的,我才不会这么生气,爹爹正值春秋鼎盛,以后想要多少子嗣都可以,缺这一个,也没什么。”
她别别扭扭的模样,说明那腔怒火的确只针对婉姨娘,对他这个父亲顶多有些不满,更深的怨却是没有的。慢慢的,扶侯心底倒真再度升起对女儿的愧惭之意,作为人父,他做得确实不地道,不怪纨纨那样大的反应。
口中称好,扶侯续和扶姣商议了一些去取玉玺的事宜,离开倚阳居前对她道,最迟今日下午,就会给她一个交代。
扶侯走后,扶姣心中有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她依照李承度所言,一步步同阿父交涉,竟真能轻松达成所愿。原来许多事,不需要使脾气也能办到,只要把住爹爹的脉,他就不可怕,甚至连她作为女儿插手他的后院之事也毫无怒火。
摒去他作为父亲的那重身份,原来,他也只是个普通人。
半日转瞬即过,扶姣午后小憩初醒时,扶侯遣人带她去了一处暗室,里面横躺着一具由白布掩盖的尸首。小卒掀开让扶姣远远看了眼,依稀能从那鼻青脸肿的脸上辨别出,正是昨日被她命人打了一顿的婉姨娘。
她被一碗毒酒了结了性命,扶侯特意让扶姣来看一看,说是要以证虚实。
扶姣仅看了一眼,就飞快别过头,像是忍受不了死人模样,扶侯见状微微松了口气,“此处不宜久留,先出去罢。”
并没有立刻出暗室,扶姣没再看尸首,却看向了扶侯,“爹爹,你是不会再骗我的,对吗?”
扶侯颔首,神色认真道:“这是自然。”
定定凝视他几息,扶姣弯弯眸,那双明亮的眼成了月牙,“我相信你。”
…………
婉姨娘母子的事一解决,扶侯迫不及待提上日程的,就是让扶姣领人去取玉玺。夜长梦多,他担心女儿藏得不严实,会被什么人意外拿走。
扶姣对此毫无意见,只是按照李承度的嘱咐,强烈要求让李承度和她一起去,扶侯自然不许,反而点了督军汪豫。扶姣老大不高兴,又问他准备派多少人随行,扶侯道二十。
“那这二十人我总可以自己选罢?”扶姣气哼哼道。
扶侯笑起来,“你又不懂武,难道还能看出谁厉害?”
“要那么厉害做什么,重要的是长得好看,我看着心情好。”扶姣给出的理由,很符合她一贯以来的性子,扶侯摇摇头,“那就带你去挑几个,路上可不许再耍脾气,快去快回,知道吗?”
“知道了。”扶姣嘟哝,“也不知当初派人去洛阳救我时,爹爹有没有这么积极。”
说完就被扶侯轻轻拍了记,她也全然不在意,跟着他往衙署挑人。
其实关于挑人一事,扶姣起初以为李承度是打算安排他的人手混入其中,好让她到时跑路,但没想到李承度的原话是,要全部挑督军汪豫的人。
至于怎么挑,他没有教详尽办法,只是道,她根本不用特意猜,顺着心意即可,汪豫会让她做到的。
于是扶姣便没怎么费心思,随便挑了些顺眼的,再添上一个王六,说是和他熟悉。
先前她点名李承度的要求被拒绝了,再看到王六,扶侯思索一番,还是同意了,毕竟一个王六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还有什么要求?”扶侯笑盈盈问女儿。
扶姣摇头,“没有了,只是离开这几日,爹爹可不要太想我,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