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思及她一路来对所有陌生事物展现出的好奇和雀跃,李承度想,或许只有常人所言的没心没肺才能稍微形容这位小郡主。
不知这种心性是如何被养成,又或者说,应是那位早逝的长公主和皇帝他们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和勇气,因为拥有底气,才能肆意地跟着感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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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后的清晨,天地皑皑,扶姣睁眼推窗时几乎呆怔,不大确定地揉了揉眼,“昨夜我们又赶了一程路吗?”
“未曾动过。”李承度的回答让扶姣慢慢回神,终于记起昨夜的话,哇的一声迅速穿衣趿鞋,推门就冲了出去。
李承度还来不及提醒,就见她被绊倒,啪叽一下,栽倒在雪地中。幸而这里的雪积得够厚,不至摔伤,但那抬起的脸也瞬间被冰得通红,但眼中却是满满的兴奋,“好大的雪,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大雪,好厚啊,好大……”
已经激动到语无伦次了,李承度淡定颔首,“方圆十余里都是如此。”
他将人提起,拎着轻轻抖了抖,“郡主要玩,还是把该穿的都穿好,用过朝食再去。”
扶姣口中应是,视线却不离雪地,任他拎着都没反应,念叨着书中写的雪,说要堆雪人,还要造雪屋。李承度一应说好,将早就烧好的热水和茶点奉上,再把门窗皆合上,总算唤回小郡主丢失的魂儿。
“我要在这里玩一天。”她如此宣布,李承度依旧没反对,只是道,“一路行去都会有这样的雪,不必特意停留也可以玩。”
扶姣喔了声,“那也可以。”
随后心不在焉地洗漱,用了几口点心就想再度往外冲,被李承度拦住,不容置喙地给她戴上暖帽和手衣。这二者都是李承度在附近城镇帮她买的,似乎都是用兔毛制成,黄色的绒毛,让她不至在雪地中就不见身影。
“这是什么?”见他还要给自己双眼套上什么东西,隔了一层,视线都变得模糊,扶姣便有些不愿。
“护眼。”李承度道,“看久了雪地不作任何防护,会失明,郡主确定不要吗?”
这护眼的用具是他自制的,当初初到江北,一家人没什么经验,就险些对着茫茫的白雪全部目盲。
看着他平静的模样,扶姣半信半疑地套上,然后转瞬间就再记不起其他,撒欢儿似的跑了出去。即便以李承度的眼力,也只能捕捉到她上一刻还在西边,下一刻就跑到了东边角落的身影。
他回想了下,洛阳近些年确实少有大雪,也就稍微能理解扶姣此时欢快的模样了。
只是……他看着,略有忍俊不禁,因为小郡主的样子,真的有些像一种名为狍子的小动物。
他慢慢走去,应她的要求开始滚雪球。
…………
因扶姣的玩心,本来两日的路程被她硬生生拖到了五日。她几乎尝遍了大雪的各种玩法,堆雪人、造雪屋、用一块木板在雪地滑行……凡她能想到的,全都让李承度帮着一起实现,玩得淋漓尽致,很是满足。
更难得的是,她这样肆意地玩,居然没有半点着凉的迹象,也没有生冻疮。
“什么是冻疮?”扶姣好奇地问,看向正在给她手上抹什么的李承度,他道,“冬日太冷,没有保暖好,手脚会变红变肿。”
扶姣明白过来,有时候奶娘她们冬春手上就会有,她再看李承度,那双充满力量的手修长洁白,掌心均匀地覆了层薄茧,摸上去硬邦邦的,“你也有过吗?”不然怎么这么有经验。
李承度轻轻嗯了一声。
不待扶姣再问,他已经起身出外,重新扬鞭。
连着下了两日大雪,暖阳未出,如今附近仍是厚厚的积雪,马儿的速度便有所减缓。它是李承度进入江北后特意换的当地马,耐寒,但需要歇息的时间也大大增加,每隔一个时辰李承度就会让它停下休息,或者喂食,照顾得很是精心。
扶姣对此不曾反对,有时候还会帮着李承度喂马,数日下来,马儿也能让她亲近地摸摸尾巴了。
晃晃悠悠十余里路,眼前终于出现村庄,小道上印满深深浅浅的脚印,烟囱中冒出烧火的烟气,远远看着,有种重回人间之感。
李承度驾车慢慢入内,扶姣倚在壁上,从半开的车窗看去,同样瞧见了不少各家趴在窗户上朝这儿好奇张望的小孩儿。
这座名为万里的小村地处偏僻,少有人至,马车对他们而言都是稀罕之物。
终于有个小孩儿没忍住,从屋内跑出来一路慢慢跟着,两腮的红色宛如点了最红的胭脂,呆呆的神色和被裹的厚重的身子像只傻傻的小鹅,扶姣看着好玩儿,便给他丢了颗糖。
这下仿佛捅了马蜂窝,附近人家瞧见的小孩儿纷纷一涌而出,巴巴地坠在后面,像是在等她丢糖。
扶姣眨眨眼,想到李承度那儿还有一大包,便毫不犹豫地把糖全洒了下去,五颜六色的躺在雪地上,极为好看。
李承度早就察觉了身后的动静,问她,“郡主不喜欢吃糖了?”
“你那儿还有许多嘛。”扶姣满不在意。
李承度先没应声,等将马车驶至一间木屋外,停下系绳时才不紧不慢道:“忘了告诉郡主,之前在堆雪球时,那包糖已经不慎遗失。”
扶姣一呆,很快道:“你还可以做。”
“那应当要等出了万里,才可以。”
附近没有商铺,全凭农家自给自足,糖于他们而言更是稀有。扶姣眼儿先慢慢睁大了,闻言忍不住看了眼后面,可是那糖已经给出去,再去拿也太没面子了,最后只能摆了张不高兴的脸看他。
李承度莞尔,正欲再说什么,隔壁屋子的栅栏发出轻响,灰衣佝背的老人走出,略显浑浊的眼努力辨识,“是度娃儿吗?”
“甘叔,是我。”
甘叔激动起来,精瘦的身体三两步走来,上下打量李承度,连道几声好字,“长高了,长大了,几年不见,女娃儿都有了,还这么大。”
老人家言语时常会混乱,认知不清,李承度顿了下,余光一瞥百无聊赖打量周遭的小郡主,幸而她听不懂老人家的方言,不然定要气哼哼地同甘叔辩解一番。
叙了几句旧,甘叔就热情地邀他去家中用饭,眼下年关快至,他的儿孙都已回家,很是热闹。
李承度婉拒,“有你们时常打扫,家中应当可以开火,就不叨扰了,我还要先去一个地方。”
甘叔了然,“看你爹娘罢,孝顺孩子,去罢,前儿大雪把他们的墓给盖住了,我家三儿又给扫了遍,每逢年节都会去烧香敬酒哩。当初要不是你娘,我家三儿媳妇早就跟着小宝儿一起去了,这份大恩我们定会记一辈子……”
老人家说起话来,难免絮絮叨叨,李承度耐心地听了会儿,好不容易把甘叔请回了屋,再看向又团起雪球的扶姣。
“郡主,可要先随我去个地方?”
扶姣回眸,自然无有不可地应了,揪着氅衣小心翼翼从雪地中走来。
思及即将要去的地方,李承度眉眼间也覆了温情,对她道:“雪地路滑,我带郡主走。”
他本意是让扶姣牵住他的衣角,但扶姣却毫不犹豫地直接把手放进了他掌心,牵着走了会儿仍觉得滑得很,“我不要走了,你背我。”
果然是如此。李承度也没拒绝,背起她走得依旧轻松,步伐稳稳如履平地。
大约走出三里路有余,从一条岔路往小山坡上转,扶姣正好奇他到底要做什么时,终于瞥见了那一块立在高坡上的石碑。
那是一块极其特别的碑,高而窄,刻了几条不明意义的纹路,上书密密麻麻的文字。
待他走近了,才能隐约看清墓碑上的字。
扶姣对前面那些大段一带而过,视线定格在了最后的名字上,【听泉与夫蒙之墓】。
她瞬间呆住。
第三十八章 · ?
万里寒光生积雪, 三边曙色动危旌。这是李承度的母亲听泉居士在见到万里村前的立碑时,道出的第一句话,她因此选择了此地, 作为夫妇二人颐养天年的居所。
在被扶侯救下后,他们未曾再回故地, 也不曾对李承度有所要求, 似乎不欲再参与洛阳的争斗。当然,依旧热血澎湃的李蒙将军, 其实是很想再回去尽忠的, 只是这次在毫无自立之力的皇帝和夫人之间, 他选择了后者。
李蒙将军的大半生都献给了大鄞,最后几年,终于单独留给了夫人。
李承度身为人子, 代一家人在扶侯身边报恩六年, 期间只要有空闲就会回来看望过双亲, 自然清楚他们在这里过得如何。虽比洛阳清贫,却足够平淡惬意, 最后离世时, 也是一前一后地闭眼, 再无遗憾。
这座合墓是他应他们要求所立, 每年都会祭拜, 并托付了甘叔一家看护。
扶姣仍止不住震惊,话都不会说了,只剩双眼拼命眨动, 似想确认是不是看错了, 或在做梦,“……你是李蒙将军之子?!”
李承度颔首, 将墓前新积攒的雪扫开,擦拭墓碑,再取出两个小盏,倾上烈酒,撩起袍角下跪叩首。
他做得很平静,甚至一句话没说,扶姣也是和他相处这些时日,才能隐约感觉出他此刻的柔和与些许欣悦。
她终于明白那次他说的“大约就长我这样”是什么意思了,原来李蒙就是他的父亲,自然相像。
往日无比大胆自信的小郡主憋了一肚子话都不敢再说,愣怔地看着合墓上的听泉居士几字,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也可以祭拜一下他们吗?”
她景仰听泉居士,李承度清楚这点,自然应下,“可以,母亲知道应当会很高兴。”
他再度出声,这方的空气才好似再度顺畅流通,扶姣悄悄舒出一口气。她想起什么,忽然到一旁理了理衣襟发髻,然后回身郑重无比地接过那一束香,对墓碑三跪九叩。每一叩都无比认真,砰砰砰的声音让李承度侧目看去,看着小郡主额前迅速变红,不由莞尔,但也没阻止。
祭拜不过寥寥几息之事,李承度不是多话之人,扶姣在那墓前也不敢大声喘气,在他从附近取出什么准备离开后,就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扶姣再也没提要李承度背的话,老老实实被他牵着,乌溜溜的眼时不时就要小心觑一下,仿佛第一次看到他般,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李承度先把她送回自家小屋,再去甘叔那儿借了些菜肉等物,再回时发现她仍站在那儿巴巴地等自己,开口提醒,“每隔几日甘叔都会来清扫,桌椅很干净。”
“喔”扶姣这么应了声,仍亦步亦趋地跟他,黏人的小尾巴看着乖巧,实则总让李承度觉得转身时会不小心撞着,便用眼神询问。好半晌,扶姣犹豫问道:“这儿……是不是都是听、你阿娘常坐的地方呀?”
“……”明白过来,李承度不由讶异,原来景仰一人会有如此力量,连无所畏惧的小郡主也会缩手缩脚,是怕有损听泉居士生前住所吗?他回忆片刻,道:“母亲很少出寝屋,其他地方都可随意走动。”
他指了指东侧的内室,示意只有那里是母亲常待之地,扶姣唔了声,背着手纠结了会儿,又探脑袋踮脚,认真端详他的面容,问“那、你和你阿娘长得像不像?”
“不大像。”李承度如实回答,“我八成像父亲,另外两成……大约是像祖父。”
所以有时候母亲看着他,都忍不住笑李家男儿一个比一个厉害,还道他日后有子,定和他十足十得像。
扶姣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地松气,但总算不再像之前那样,看见他做什么都要眉头跳一下,生怕他受伤般。
她也没出厨房,自发端了小凳坐在不远处,开始叭叭地问问题,譬如他们是何时到的万里,他又是为何去的长公主府,然后问听泉居士平时喜欢做什么、吃什么,最后过得如何,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之类。
先前的问题还算正常,后面几乎就变成了对听泉居士一人的追问。
李承度早料到有此一着,边有条不紊地做饭,边一一答她,听得扶姣眉头忽紧忽松,喜怒哀乐竟在短短时间内都呈现了一遍。
随小屋烟囱慢慢吐出烟火,屋内热意渐升,饭食也做好了。
寻常的三道小菜,经李承度的手一烹,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扶姣确实饿了,停止提问,乖乖上饭桌用饭,只是挑食的毛病仍改不了,对于她不喜欢吃芋根碰也不碰,筷子连那盘菜的边缘都不曾擦过。
连日在山林中奔波,他们大都用的肉食,本就少吃果蔬,李承度略一思索,看向芋根,沉吟道:“这个……”
扶姣看向他。
“母亲说它又名土芝,堪比灵芝之效,很是喜爱,冬日时常食用。”
……这样吗?扶姣不由微微睁大眼,仔细看去,芋根仍是那个模样,雪白的块状,却无来由添了层不寻常的光芒。
听泉先生都很喜欢它,说明肯定不是它的味道不行,那……果然是她还没有领略到其中奥妙罢?如此想着,扶姣鼓起勇气试探性地夹了一筷,尝尝,并不那么反感了,再尝尝,似乎就觉察出美味了。
眼见几句话就让她喜爱上这盘芋根,李承度险些止不住笑意,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起身倒了杯水。
最后大半盘芋根都进了扶姣腹中,她被教导要每餐少食,从未吃得这么撑过,不得不在屋内来回走动消食。
江北的冬日天黑得极早,如今申时刚过,天顶最后的光芒就已消失殆尽。从窗口看去,能瞧见附近人家接连亮起隐约的灯火,偶有孩童的欢声笑语,窗外又陆续开始飘雪,但瑟瑟寒意已被厚重的棉帘和屋内炭盆隔绝在外。
扶姣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听泉居士会选择定居此地了。
她望了会儿回身,李承度正在慢慢地拭剑,在烛火下极其专注,眉眼微垂,将剑身的每一寸都擦拭如新。
“这是李蒙将军的剑吗?”她好奇道,凑过去仔细瞧了几眼,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她对兵器没什么研究。
李承度说是,将剑身放下,又握起剑鞘。
这把剑在万里尘封太久,他此来的原因之一,就是要将它带走。见扶姣仍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李承度提醒道:“郡主不是说,要去招兵买马营救圣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