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深秋的天亮得晚,檐上悬的不知是夜雨还是露水,渗出的缕缕寒意叫客栈开门的小二打了个哆嗦,搓搓手暖和,紧接着后厨也生了火,忙碌起来。
动静不至于闹着上房,但扶姣仍娇气地皱起眉头,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察觉有人进了内室,还当自己在家,“奶娘,好吵啊……”
李承度也清楚她习性,索性在外已经同屋留宿,这时候再讲那些繁文缛节也没意义。先行洗漱后他拧来热巾,给扶姣擦脸拭手,慢条斯理极有章程,并不因这些琐事而敷衍,垂眸的样子极为专注。
小女孩儿折腾人的方法很有限,早先她看李承度不顺眼,使过最坏的手段也不过是听说他吃不得辣,故意摆了一桌辣菜喊他同食,见他浑身通红的样子又慌忙地请来医工,在李承度眼底都属玩闹罢了。所以在扶姣心底以前自己待李承度很凶很不客气之类的想法,在他这儿却截然相反。
初初遭逢大变的日子,他尚没习惯,倒是她让他的浮躁变淡,慢慢定下心来。
他服侍得舒服,扶姣更不想起,手缩了回去,仅露在外边儿的小脸睡得粉扑扑,很是无忧无虑。
穿衣却是不便了,李承度将她昨夜选好的衣裙取来,唤了几声,让扶姣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须臾又翻回来,闭着眼睛就张手,“奶娘抱……呜哇——”
她被甚么东西冰了脸,倏得睁开眼却甚么都没瞧见,唯有青年恭恭敬敬地立在床前,“朝食已经备好,用过就该启程了。”
扶姣睁着眼呆了会儿,有点怀疑方才是不是做梦,转眼李承度已经自觉出了外室,一阵食香飘入,肚腹空空的感觉传来。
确实得祭祀五脏庙了,她不得不起身穿衣。
第十二章
对于朝食,扶姣向来很有想法,每天得变着法儿来,今儿点心包子明早就得粥食小菜,重复了不用,花样简单了不高兴,总之是被养得娇气挑剔。
如今桌上摆着鱼片粥和小菜,并备了几样本地特有的点心,不算单调,扶姣勉强满意地拾起筷子,边问:“我们要赶多久的路呀?”
回的是王六,“往常骑快马,中途休息几个时辰,三五日也就到了张掖郡。但如今有些官道得绕着走,驿站那儿不能停,郡主夜里能宿在山林么?不能的话或找些人家借住,路途少说也得半个月罢。”
他这是往少了估,路途还不知会有甚么意外,倘或被洛阳寻来的追兵发觉,躲躲藏藏,上月也有可能。
“喔。”扶姣应得简单,没意识到奔波上月的苦楚,还琢磨着在外边可见的新鲜景致,更记着李承度答应她的野果烤鱼,心都随王六的话徜徉到了云间。
瓦市街坊的风|光也就那样,大约没几座城能比上洛阳,在她这儿反倒是山野自然更难得。
目光自然而然地往外转,依旧是雨雾濛濛的天,浓重的水汽叫雀儿只能歇在檐下叽喳,算是寂寂深秋的唯一亮色。
正是此时,郭峰打发人上来耳语几句,李承度脸色略有变化,走到窗边借棱格俯瞰,片刻又若无其事地回身,扶姣不由好奇地开口询问,“怎么?”
“洛阳追兵已到了魏郡。”他解释道,依旧很沉得住气。
魏郡郡守是郑侯的学生,本事和脾气都深得郑侯真传,早先明着和洛阳几个权贵闹过不快,是出了名的认理不认人,犟驴一个,宣国公暂还不便在他的地盘上放肆。毕竟洛阳尚未完全镇住,为了搜寻明月郡主再多一个魏郡,对宣国公来说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他的从容令人不由自主跟着镇定起来,王六多少学了他几分风范,“都统,走还是躲?”
“不急,等郡主用好饭。”李承度给扶姣乘了碗汤,汤底澄黄瞧不出是甚么,想来厨房特意捞走了熬煮的物什,色泽倒亮丽,可惜扶姣一凑近就闻着了那股辛辣气,皱着秀气的鼻子,“是生姜汤!”
“郡主闻出来了。”李承度颔首,把碗推去,“生姜祛寒,近日都是阴雨天,一路往西北或将有雪,提前预备了比较好。”
扶姣抗拒得很,可一听雪双眼就绽出光芒,被吸引了注意,“真的?当真有雪?很大吗?可以打雪仗?”
洛阳地界虽偏北,却有着南地的习性,落雪的日子不多,积厚雪更要看缘分。扶姣的缘分就不大够,下大雪那几年冬季她正好染了风寒,只能在屋里巴巴地瞧,后来没甚么问题了,都是几场落地就化的雪籽,尤其没劲。
王六会意,咧嘴道:“雍州素来爱下雪,下的时节比任何地儿都早,郡主没听过么,积雪的时候清早出门,人摔进雪堆里去影儿都没了。”
这已是雪灾的程度了,对寻常百姓来说皱眉叫苦的景象,在扶姣这儿唯能听到其中的乐趣,凭想象就已十分向往,那点辛辣的姜汤顿也不算甚么了,只仍有点不大乐意,转头对李承度道:“你喂我喝。”
人背了,靴穿了,脸也洗了,再多个喂饭似也没甚么,李承度稀疏寻常地拿起汤匙,淡然的模样让王六觉得自己总是大惊小怪,不好,不好。
他松下心来,甚至能对门外等候的同僚使眼色,让他们稍安勿躁。
扶姣是猫儿舌,每喝一口热姜汤就皱皱眉,辛气冲鼻,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继续先前的话题,“追兵那儿怎么样,是沈峥带的吗?”
提到沈峥,又有了期待,“真是他的话,李承度你能赢过吗?应该能罢。如果能把宣国公世子掳来作人质提要求,那边总会甚么都同意。不对,他能两根手指夹住剑,好像有点功夫的样子,咱们得先埋伏起来……”
听起来颇有怨念,李承度问:“郡主与沈世子有过节?”
未婚夫婿的说法已成了过去式,说被沈峥吓过又好像过于丢脸,扶姣慢慢想了一圈,开口就是语出惊人,“他觊觎我的美色。”
王六一口水没咽进去,险些喷出,猛咳几声用袖口掖了掖嘴角,不禁凑近几许想听听内情。
话既出口,扶姣就有了底气,自己也信了自己胡诌的话儿,略带着微微的委屈道:“你不知道,这个人表面君子实则登徒子,以前就喜欢对我动手动脚,那夜更是……如果不是我奋力反抗,你又去得及时,他已经得逞了。”
她指腕间那点不知哪儿来的红印,说是沈峥掐的,为保真实后面还编了一堆证词,叫王六脸色古古怪怪,青白变换。
凡洛阳办事沾着官署的,多少都听过宣国公世子的美名,甚么“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都是用烂的辞藻。王六有幸得见过一次,当时他急着办差撞了沈世子的马儿,满以为会受重罚,对方却亲自扶起了他帮忙弹衣,并问他要去何处,随后令仆役帮了他一趟。
人品清贵至此,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沈世子会是个急色鬼。
何况小郡主美是美,却仍是团孩子气,但凡不是眼里只有皮相的男人,怎么可能就此迷得七荤八素不顾体统?这位可是宣国公世子,甚么千娇百媚没见识过,难道真会去逼迫一个尚不知事才及笄的小娘子?
李承度一字一句地倾听,比王六稳重得多,甚至露出微微的讶异之色,“宣国公世子竟如此无礼。”
“可不是。”扶姣煞有其事地点脑袋,“当初这门亲事我就不大乐意,可是舅舅舅母说好,阿父也不反对,我哪儿知道他是这等人,当然只能听长辈意见。不过也不奇怪,血脉相承,毕竟他是宣国公之子。”
说着她带了怂恿和跃跃欲试道:“所以如果见了沈峥,你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顿,帮我出气。”
依稀间似乎已经见到了沈峥被李承度打得落花流水的场景,眉眼弯弯很是开心。眼下在她心中,除却父亲扶昱,李承度已升为她最信赖的人,所以根本不怀疑此事对他的难度。
“若有机会,属下一定。”
态度很多时候往往比结果更重要,得了他的允诺,扶姣张口让最后一匙姜汤入腹,“那现在呢,要马上走吗?”
“先离开客栈。”李承度道。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从雍州来了二十余人,以一当十的功夫不假,可遇上训练有素的官兵也无法硬拼,只能以躲避为主。
扶姣依旧牵住李承度的手,任他带着出门。
寅卯交接的时辰,天顶灰暗无光,掌柜倚在柜台边呵欠连天,笼里雀儿跳跃着啄食,忽然似瞧见了甚么仰起脑袋“吉吉吉”个不停,掌柜却只感到短烛火焰闪了下,再抬头却甚么都没有。
他嘀咕了声,吉来大早就叫个不停,今儿莫不是有好事发生……
离客栈不出片刻,绵绵的雨丝飘了下来,细密如牛毛。好处是阻碍视线不易寻人,坏处也很明显,街市行人寥寥无几,他们这一行人个个人高马大,混不进人堆里就宛如黑夜里的灯笼,想叫人不注意都难。
依李承度的安排,众人依旧前后分成几批,间或散在一条街,若有状况方便照应。大约是昨日未受够挫折,郭峰今日又主动请缨,“眼下追兵将近,都统要统管大局,难免有疏忽眼下的时候,郡主身侧总要预备周全些,属下还是和都统一队罢。”
身为千户,郭峰本事自有,二十人中他的身手确能排进前列,那夜突袭沈峥就是由他率队。
进了原本三人的队中,郭峰敛去昨日外露的谄媚,肃脸的模样颇有气势,但扶姣仍不喜欢他。她是喜怒形于色的性情,不喜欢人便是要离得远远的,宁愿和王六捱着都不肯让他碰衣角,郭峰似无所觉,专心盯梢周围。
路途无声,随天光逐渐大起的,还有砸落头顶的雨水,生出万簇箭雨之感,本就泛着润意的地面经靴踩过,溅起道道水花。
牵握的手似有巧劲,被带着总能省很多力,扶姣本在专心地盯着一层层铺上裙裾的水雾,忽然腕间一松,李承度立在原地顿了几息,声音从雨里传来,隔了水帘般模糊,“先带郡主走,我有件事办,很快便回。”
不待人出声询问,他已经倏然消失在眼前,王六迅速抬起眼,才能隐约觑见檐顶处一道越来越小的身影。
第十三章
早在从雍州一路往洛阳赶时,李承度就隐有被尾随的感觉,且不止一人。
那些人离得远,保持距离坠在身后不打搅,他也无暇去细查,便先放着没管。
但在洛阳宫变带出扶姣后,窥视明显多了起来,偶有杀意,不知是否在顾忌什么迟迟没动手。归程不同来时,多了一个扶姣要保护,路途生出任何意外都不好,所以李承度才出此下策,本想是试一试这批人究竟针对的是谁,没想到一次即中。
人都跟着他来了。
这样倒好清算些。他如此想着,疾奔的身影忽然停下,于无人暗巷驻足,抬臂微微掀起帷帽,露出深秀眉眼,用堪称温和的口吻道:“诸位跟了许久,可以出来了。”
一时并无动静,唯雨势渐烈,豆大的水珠子从天而降,砸得噼里啪啦,李承度依旧不受影响,从容立在那儿,就好比一棵青松、一柄利剑。
思及仍在客栈等候没甚么耐心扶姣,他想,时辰不能耽搁太久,得一次解决才好。
练武之人往往都五感敏锐,如李承度这般自幼习武的,听力、眼力早就达到极致。他耐心静候了片刻,忽然耳梢微动,随后锵然刀鸣才响起,寒气直逼后背,他微微侧身避开,紧接着反应极快地往后一仰,腰身弯出惊人的弧度,转而以掌作刃直拍来人胸腹,令对方不得不后退几步,短短几息间获得了拔刀的机会,迅速同人交战在了一块儿。
隐藏的人陆续现身,李承度大致一扫,估摸有十余数,做的竟像是死士打扮,心底便也有了微微的疑惑。自家族因那封信连带获罪后,李承度这个名字早就随流放江北这道圣旨消失了,纵使曾经名满洛阳,如今仍记住的也没几位,或者说不愿提起。
如果说现在的他还有甚么价值能让人费大力气出手……只能是扶昱那边,毕竟他这几年都在为扶昱办事。
思索间,死士出手愈发凌厉,步步紧逼,不像是曾见过的任何招式,颇为诡谲。这让李承度自然想到了一个地方,梁州。
梁州是西池王的地界,天高地远,因地势崎岖少有外地人迁徙入内,久而久之变得封闭自守。第一代西池王不受宠,可以说是被□□皇帝流放过去的,爵位世袭,代代传承下来,成了土皇帝般,如今朝廷都摸不清那边到底是甚么个情况,譬如人口、粮食,甚至不知西池王囤了多少兵力,近年洛阳这边都是自身难保,更是无暇顾及这处。
扶昱曾亲口说过,他最忌惮的是宣国公,但最担心的却是摸不清底细的西池王。
可他又如何入的梁州之眼,竟费这样的功夫针对他?
…………
暗巷之外,沈峥慢悠悠地踱马,大雨中披了身蓑衣倒也自在。他今日本不是领队,只是在宣国公派人去各处追明月郡主时主动请缨,选了这条路。
入魏郡后又反而不作为,左瞧右看的模样让小先锋怀疑世子是来游玩,不由暗暗心焦,开口道:“世子,带走明月郡主之人的痕迹就指向魏郡这座城,请容属下分队搜查,挨家挨户,总能找出踪迹来。”
“然后呢?”沈峥含笑问他,“没找着人,再和当地官府拼个你死我活?”
小先锋语噎,“属下带了国公爷的令牌……”
“这种时候,怕是玉玺都不管用。”沈峥摇头,他不觉得一个扶姣真有那么大用处,父亲认为可以用她来钳制扶昱,未免想得过于简单了。他和扶昱打过几回交道,一个人若是当真时刻惦念亡妻,又何来心思去经营这痴情的名声,差事倒是办得漂亮,重要的宴会也不曾落下,只每次都要与人感慨一番他与明阳长公主的阴阳相隔。
偏偏许多宗妇女郎就吃这套,殷勤地帮他传名声,他扶昱成了大鄞最可怜的痴心人。
沈峥自认是个虚伪之人,这扶昱只怕比他更会装。
只可惜,怎就生了个傻乎乎的女儿。思及和扶姣的几次短暂会面,沈峥不由莞尔。
“你率人先去罢,找可疑的地方搜,但不要过于打扰当地百姓。”见小先锋实在焦急,沈峥觉得他这模样怪可怜的,便松了口,“否则惹那位郡守发怒,立功不成,反倒得罪。”
小先锋喜出望外,当即领命而去,扯动缰绳在雨中奔走,几息就不见了身影。
沈峥摇摇头,预备在附近寻个茶楼坐坐,吃吃点心喝喝茶,这几日确实劳累了,没人规定他在办自家事时不能偷个闲罢。
才调转马头,一缕斜飞的雨丝从空中飘来,夹在大雨中并不明显,但沈峥停顿了会儿,注意到周围几乎无人,似乎察觉了甚么,饶有兴致地往里走。
越往内,青墙不知染了血色还是雨水,颜色越深,梧桐树被打得七零八落,仅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好不萧条。
雨天杀人越货,确是个好法子,只不知这人身上藏了甚么重宝,值得下如此杀手。沈峥御马隐在暗处漫不经心地想,目光集中在那被围攻的青年身上。
饶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青年一身极俊朗的功夫,被人围攻仍不疾不徐,大雨不但没有成为阻碍,反而叫他借尽优势,水珠作暗箭,挥刀直取对手人头,利落之极。
只掠过一眼,他就知道,这人无需任何帮助,至多受点小伤就能全身而退。
沈峥是喜欢凑热闹的性子,整日含着笑,看上去霁月清风般,实际有着十足好奇的心。
但盯着盯着,沈峥笑渐渐收敛,眯着眼仔细看去,从雨中模糊的眉眼到熟悉的身手,和印象中的那道身影愈发重合起来。
“……悯之?”他口中慢道出这两个字,有那么点琢磨的味道。
早先仍在学堂时,青松先生就给两位得意弟子取好了字。取字要么衬其质,要么补其性,青松先生的习惯就是后者。
作为宣国公长子,沈峥生来不受拘束,幼时被带在军营里混迹了几年,天性带着武将的蛮煞,彼时霸而莽,堪当个将军,却成不了文士君子,故取字怀芝,望他宽和弘雅。至于李承度,沈峥虽没听过取字的内由,但凭这“悯之”二字也能窥见恩师的心思。
六年前一别,沈峥本以为此生不会有唤到这二字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