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美人 第67章

作者:山间人 标签: 古代言情

  ……

  数日后,前线终于终于传来大获全胜的消息。

  来势汹汹的吐蕃军被他一步步逼退,最后终忍不下前无去路,后无补给的境地,连最初占下的那两座城也守不住,便仓皇逃走。

  被迫从那两座城中迁走的近万名百姓终于赶在年节前回到自己的家园,重新修整屋舍,迎接新年。

  这是秦衔以主帅的身份替大燕大下的第一场大胜仗,也是他人生参与的第二次大战。

  他今年才不过二十五岁,便已立下如此功劳,一时越发受到军中将士的敬佩和边塞百姓的爱戴。

  若是平日,这般凯旋,定会得到凉州城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热情迎接。

  可如今,天子伤重未愈,甚至不能亲自到城门处迎接,只让人快马传了话过去,请秦都尉回城后,即刻入州府面圣。

  凉州官员见状,自然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出去迎接,遂只由刺史带了七八位官员前去。

  幸而城内外的百姓们没有因此而失去热情,纷纷赶到主街上,只为一睹将士们的风采。

  秋芜和七娘也一起去了城门处迎接。

  若是没被元穆安找到,她们此刻大约还躲在家中不敢外出,可如今他已知晓,便没什么可躲的了。

  刺史为皇帝的伤忧虑了许久,今日总算有了件高兴事,乐呵呵的,还亲自让秋芜站到他们这边更显眼的地方。

  寒冷的冬日,尽管冷风瑟瑟,但因有太多人站在一起,忽然显得不那么冷了。

  等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城外的道路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个披坚执锐的身影。

  队伍逶迤而来,伴随着马蹄声和脚步声,地上灰黄的尘土逐渐激扬起来,幻化成一片薄薄的帘幕。

  秋芜站在城楼边翘首以盼,随着队伍的快速行近,几乎一眼就透过那层帘幕,看到了身披黑甲、腰配长刀的秦衔。

  “哥哥!”

  她没忍住,抛下了平日的端庄大方,微微踮起脚尖,满脸笑容地冲前方挥手示意。

  秦衔目力极佳,很快也发现了她的存在,一直肃着的脸逐渐松动,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可是,紧接着,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飞快地皱了皱眉。

  他没有直接去刺史面前道谢,而是先遥遥拱手,以示歉意,接着,便催马加速,在秋芜面前下来。

  “阿芜,”秦衔将缰绳交给身边的侍卫,自己则带着秋芜行到一边说话,“他是不是找到你了?”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军中坚守,对凉州城内的事知道得不多,直到回程的途中,才终于完整地从刺史寄来的信中得知元穆安遇刺受伤的消息。

  除却私事,他一向将元穆安视为楷模,面对这个消息,惊骇伤感之余,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入朝不久,与这位年轻天子之间的接触更是只有极短的时日,因此并不了解其秉性。可是,从元穆安入主东宫、登上大宝的表现,以及这些年在军中时用兵的方式看,是个心思缜密,乃至滴水不漏的人,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遇刺之事?

  这个猜测,在见到亲自来迎接他的秋芜的那一刻,变得更加确定。

  秋芜不用想便知哥哥说的“他”指的是谁。早料到会有这样一问,也不隐瞒,轻轻点头道:“已有一段日子了。哥哥别担心,他说过不会追究牵连。”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

  秦衔飞快思量一瞬,便知元穆安定已知晓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也知晓了他是如何将秋芜从京城带走的。

  “罢了。”他叹一口气,本也不害怕责罚降罪,只是担心秋芜而已,如今见她暂时还好好地在这儿,便也没什么顾虑,“哥哥还要随刺史一同去州府面圣,夜里还有犒赏宴,恐怕要后半夜才能回去,你自己先回去吧,不必等哥哥。”

  秋芜点头,冲他露出欢喜的笑容:“哥哥放心去吧,只记得莫仗着年轻,饮酒无度。”

  秦衔笑着点头,拍拍她的肩,看着她登上停在远处城墙边的马车后,才转身与几位将领一起,行至刺史等人面前,问候毕,再上马入城,在无数百姓的欢呼议论中,沿着主街去了州府府衙。

  与外头的欢喜振奋不同,府衙之中的气氛显得肃穆而压抑。

  因天子驾临的缘故,原本的差役都被安排在外值守,内里剩的都是御林军统领所率的天子亲卫,将前后几处门守得无比严密。

  秦衔等人解下兵器,在刘奉的指引下鱼贯入内。还未站定,便先闻到一股极其浓重的熏香,也不知是不是在掩盖什么气息,直将其中两人激得咳了两声。

  屋里不见人影,众人不敢放肆,飞快地环视一圈,很快在二丈外的一重帘幕后见到一道坐着的模糊身影。

  仿佛在提醒他们一般,那道身影缓慢地动了动,接着传出一声咳嗽。

  那声音被刻意压抑着,听不太真切,似乎带着掩饰不住的不适。

  几人心头一冷,不敢窥探,连忙冲那边行礼。

  “都起来吧。”元穆安语速缓慢,嗓音也有些沙哑,与方才那声咳嗽相比,更多了些虚弱,“此次大败吐蕃,诸位皆有功劳,此番得胜归来,朕不日便有封赏……”

  君臣之间,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元穆安便以身子不适为由,让他们下去,由刺史代他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唯有秦衔一人,被他喊住。

  “秦卿留步,你是此次的主将,朕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第77章 习惯

  ◎她的情绪已再度被他牵着走了吗?◎

  刺史等人闻言, 不觉意外,只冲秦衔点头示意后,便陆续退出屋外。

  屋门被人从外面阖上, 剩下秦衔与元穆安二人, 隔着一道帘幕,相对无言。

  秦衔上前两步,停在方才站的地方, 冲幕后之人拱手:“不知陛下有何要问, 臣定知无不言。”

  帘幕之后,元穆安并未立刻出声, 而是静了片刻,看着那道一直弯着腰作拱手状, 却始终纹丝不动的身影, 忽然轻笑一声,道:“听闻你方才见过你妹妹了,想必已经知晓了吧。”

  这一声,听起来轻松自在, 稳健如常,竟完全没有方才的虚弱无力。

  秦衔听得心头一松,先是替他感到放下心来,但见他提到秋芜, 便想他果然暗中掌控着一切, 就连方才他们兄妹二人在城门处短短片刻的相会都知晓得这么快, 遂不得不保持警惕, 沉声答:“陛下无虞, 臣深感庆幸。只是, 臣妹不曾多言, 是臣自己有所猜测。”

  元穆安从榻上起身,伸手挑开帘幕,站在一级台阶上,俯视着眼前弯腰拱手的秦衔,又是一声笑:“起来吧。果然是一家兄妹,时时处处都先替对方着想。”

  先前,秋芜见到他时,也第一时间想着将秦衔摘干净。这兄妹二人在这一点上如出一辙。

  “至亲之间,理应相互扶持,请陛下恕罪。”秦衔说完这句话,才慢慢直起身。

  元穆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心中甚至有一瞬间的疑惑,与家人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移开视线,掩去眼底的情绪,说出了今日让他留下来的意图:“此番吐蕃退兵,五年之内,当不敢再大举进犯,凉州之患已除,秦卿,朕不日就将你调回朝中,于兵部任职,如何?”

  秦衔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将他调回京城。

  尽管知晓当初元穆安将他安排在凉州这样的地方,就是为了给他机会立下更多功劳,以堵他人口舌,将来升迁顺畅,能更好地为朝廷效命,但没料到才来凉州不过一年,就要被调走了。

  “陛下如此看重臣,臣受宠若惊,无敢不从。”秦衔先低头应一句,接着,才继续斟酌道,“只是,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这么快就将臣调回京城,是否与臣妹有关?”

  他不是那等在君王面前掩藏自己的人,从前元穆安不知他与秋芜的关系,他自不会主动提,如今都已知晓,他索性也不再回避。

  元穆安僵了僵,也没想到秦衔会这么快就当面问出来,顿了片刻,道:“朕身为一国之君,凡事以大局为重。如今朝中空出几个要缺,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朕对秦卿一向寄予厚望,自然要先将你调回去。”

  秦衔沉默地看着他。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调你回京,除与朝中大局有关外,也的确有几分私心。”

  秦衔仍旧沉默以对。

  元穆安等了片刻,没等来他的回应,心中稍有不快,又无能为力,只好接着往下说。

  “朕有意将秋芜迎回宫中,秦卿,你可愿替朕当一回说客?”

  说完,他尽量压住心绪的起伏,以平静的目光看向秦衔。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主动开口请人帮自己的忙。

  他为君,秦衔为臣,如今却要自降身份。

  习惯了独当一面,解决任何事都靠利益的权衡与挟持,陡然抛开这些,他的心中充满局促的不适。

  不久前,他还在秋芜面前理直气壮地指责顾攸之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今日在秦衔面前,他竟然也体会了一把这般忐忑的感受。

  “朕与秋芜之间,从前有颇多误会,如今朕思来想去,自觉对不住她过去的一腔情意,这次若能将她迎回宫中,日后定好好待她,再不让她受委屈。”

  秦衔迎着他投过来的目光,不闪不避,却没有立刻点头或是摇头,而是问:“臣斗胆多问一句:陛下要将臣妹迎回宫中,是否有要借此笼络或是牵制臣的原因在?又或者,因臣如今为陛下所用,陛下方觉臣妹身份不同,能配得上陛下?”

  二人说话之间,虽还守着君臣的身份,可言辞之间却越来越尖锐直接。

  幸而屋中只他们二人,这番对话再不会给旁人听见,元穆安方能压制住心底的情绪涌动,说服自己,秦衔这般问,皆是出于一位兄长对妹妹的爱护。

  “朕还未找到她时,便已想过迎她回来后,要竭尽所能待她好。”

  只不过,那时,她失踪的时间一日长似一日,他原本慢慢的希望也在悄无声息地被磨去,变得越来越卑微。

  “朕登基至今,后宫始终空置。只要秋芜愿意,朕便下旨以正妻之名聘娶她,她入宫后,便是皇后。”

  君王之妻,皇后之位,是元穆安身为皇帝能给出的最大的承诺。

  尽管秋芜现在已有了秦衔这个朝中新贵的哥哥,但那些在朝中占据了大半江山、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定仍旧不会轻易妥协。

  做个宠妃尚能服众,要登后位,只怕不易。

  秦衔有些吃惊,原本以为元穆安只是如从前一样,要将秋芜迎回去以东宫良媛的身份晋封妃嫔之位,谁知却是要直接以正妻之礼封为皇后!

  惊讶之余,一直警惕的心中终于有了几分动容。

  “能得陛下如此厚爱,实是臣妹之幸。”他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这才回答了元穆安最初的那句话,“只是,臣只秋芜这一个妹妹,失散十年之久,让她一人在宫中为奴为婢,终于失而复得,实在不想再让她受半分委屈,更不想以兄长的身份来压她。况且,陛下应当也知晓秋芜的性子,若当真不愿,旁人如何劝,都不会改变心意,即便被强送入宫,怕也只会徒惹陛下生气。恕臣无能,无法替陛下劝说臣妹。”

  这一番话说得也算诚挚,可落在元穆安的耳中,却与直言拒绝并无不同。

  一时之间,他感到自己身为君主的尊严被打落到地上,颜面尽失。

  他慢慢沉下脸,转身回到榻边坐下,移开视线不看秦衔,生怕自己克制不住会迁怒。

  这对兄妹,真是一个比一个难说得通。

  “罢了,你先——”

  “下去”二字还未出口,秦衔却忽然拱手弯腰。

  “但陛下的心意,臣定会代为转达,请陛下放心。”

  所谓的“心意”,自然是方才说的要娶秋芜为妻的话。

  秦衔猜得不错,这么久以来,元穆安始终不曾开口告诉秋芜,他有意以正妻之名迎娶她。

  人心都是肉长的,身为哥哥,他为有人愿意这样对待自己的妹妹而感到欣慰。虽不能直接劝说,却能代为转达,某种程度上说,兴许比劝说更有成效。

  元穆安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好”,心里却总觉得有些羞愧。

  原来他也不比顾攸之好多少,连这样的话都要让旁人代为转达。

  这样的念头自然不能让秦衔察觉。

  元穆安很快调整心绪,恢复如常,肃着脸同秦衔说了几句与京中局势有关的话,交代他不久之后跟随进京时,可便宜行事后,方让他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