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谢太后和元烨自以为掌握了金吾卫的一半兵力,又用各种手段从荆州调来了近万人,埋伏在城门附近的各个巷道里,只要圣驾一进城,便能如探囊取物一般万无一失。
殊不知,在回京之前,他已事先交代秦衔,从凉州军中抽调万人,其中一半分批先行入京,另一半则一路行在御驾之前,每到夜晚,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一部分原本护卫着御驾的羽林卫,这些羽林卫则乔装改变,在原本驻守京中的羽林卫的策应下悄然入城。
一路下来,超过八成羽林卫和数千凉州军已先行埋伏在京中,再加上方才跟着秦衔进去的那数千人,他们的兵力比谢太后与元烨手中的更多五成。
更重要的是,刘奉和秦衔二人早已制定了入城之后,明暗两线齐动,内外呼应配合的法子,预备在半个时辰内就将逆贼全部拿下。
他要做的,就是在城外等待城内传来的消息便可。
“外面风大,还是上车去歇一会儿吧。”出于天生的警惕,元穆安不敢放松,以极其自然的语气对秋芜道。
胡大赶忙拍拍沾了干粮碎屑的手,起身小跑着来到马车边,替秋芜掀开车帘。
秋芜上了车,等帘子放下,又从窗户里稍稍探出头去,见元穆安就在离她不过三五丈的地方站着,这才放下心来,微微斜着身子枕在软垫上。
然而,还未等她的后背完全靠上去,后头原本只是不是有人行近、经过的宽阔道路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
紧接着,几支相隔不远的队伍里,二十余名打扮成普通田舍郎的汉子同时从被骡子拉着的几辆板车上跳下来。
他们头顶用黑色的巾子裹着头发,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麻布衣裳,脚上踩着草编的鞋,此刻个个露出凶神恶煞的冷厉表情,顿时令一张张皮肤粗糙、其貌不扬的脸显得狰狞可怖。
“上!”
不知是哪个厉喝一声,这些人几乎同时从板车上铺的稻草底下抽出兵刃。
有弓箭,有刀剑,还有被斩了一段变短的红缨枪,铜与铁制成的尖锐顶端将冬日的阳光也映得森寒不已。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周遭的百姓看得目瞪口呆,呆了一瞬后,不约而同地仓皇奔逃,引起一阵骚乱。
元穆安心中一凛,下意识朝秋芜那辆马车看去,想往她身边走,可脚步还未迈出去,又迅速被理智拉了回来。
难道他失算了,谢太后和元烨早已知晓他的谋划,在城外做了一个局中局,直接将他杀了?
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万千头绪,最后化成一个坚定的念头:成王败寇,若真失算,他认了,只是不能牵连秋芜。
想到这儿,他收住脚步,站在原地,抽出自己的佩刀,随时准备应对扑上来的歹人。
他身边的那些暗哨亦应声而起,奔至他的周围,迅速缩小包围圈,预备替他将这些人抵挡在外。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们却并未朝他们这边来,而是齐齐朝着离他们三五丈的马车飞奔而去。
那是秋芜的马车!
胡大三人分站在马车旁,惊恐不安地看着眼前的变故,吓呆了一般定在原地,直到被横在眼前的刀剑上闪过的寒光晃到了眼睛,才猛然反应过来,哆嗦着挡在马车前保护秋芜。
可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家丁,未曾见过这般阵仗,又只三个人,势单力孤,还未推搡几下,就被那些围过来的人制住。
眼看他们已接近马车,胡大凭着本能抬腿,猛地踢在拉车的马后腿上。
本就因周遭变故而躁动不已的马儿顿时吃痛,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就往前狂奔,一下便冲出这些歹人的包围。
“芜儿坐稳!”
被护卫们保护在正中的元穆安想也不想,一面高声提醒秋芜,一面大喊一声“让开”,拨开身边的护卫们,迅速跨上歇在道边的自己的马,使劲挥鞭追赶上去。
歹人们见目标逃走,也纷纷要抢夺周遭行人的马,想要赶上去。
好在,元穆安的那些护卫已明白他们的意图,一个个精准地拦在他们面前,很快便拖住了他们的脚步。
另一边,秋芜坐在已然偏离道路,正剧烈颠簸着飞速行进在凹凸不平的沙石地上的马车里,双手死死抓着车窗的窗框,才勉强稳住身子,不被马车的震荡甩出去。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慌乱不已,心口狂跳,幸而在元穆安的事先提醒下,早已料到有事要发生,这才没完全乱了方寸。
然而,拉车的马儿失了方向,正朝着一片山林飞奔而去,路上的乱石枯木越来越多。
车窗的帘子翻飞舞动,冷风裹着飞沙走石袭进车里,打在她的身上,疼痛不已,攀在窗框上的两只手的手背更是被刮擦得鲜血淋漓,又冷又痛,近乎麻木。
马车的车轮、车架更是因为不断碰撞地上大小的石块和枯萎的树桩而几近散架。
眼看小小的马车已快支撑不住,她的双手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这时,后面的元穆安终于赶至近前,渐渐与马车齐平。
他目测着两边的距离,试图更接近马车一些,好探身将马儿勒停。
可山林就在眼前,一排排光秃秃的树干屹立着,其中的间隙几乎不可能由着马车通过。而要勒住马儿,则还需一段更长的缓冲距离。
情急之下,他当机立断,不再试图拉停马儿,而是从自己的马上轻轻一跃,直接跳到马车的车框上。
“郎君!”
秋芜在车内看到他的举动,顾不得想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只直到凭着本能喊他。
“别怕,我在呢,一会儿我让你松手时,你便松手,知道了吗?”元穆安无暇回头看她,赶紧提着腰间的长刀,用力砍着连接马匹与马车的绳索与木套。
他紧张得额头直冒冷汗,一下下猛力挥动的双手也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意。
经历过无数场大小战争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紧张急迫的时候了。
可是,他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却镇定无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秋芜原本快跳出嗓子眼的心忽的就落了回去。
她透过翻飞的车帘看着挡在她身前奋力挥动长刀的身影,眼眶一阵泛酸。
很多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少年郎,那个拨开夜色,如天神般降临,一面护着她,一面挥刀赶走偷袭打劫的敌军的少年郎,似乎一点点鲜活起来,与眼前这个身影悄然重叠。
这么多年了,她清楚地知道,他一定已经改变了许多,可是,总有什么东西,一直存在着,历久弥新。
“好。”她紧了紧抓在窗框上新血淋漓的麻木的双手,用一种镇定无比的声音说,“郎君,我不怕的。”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马车上的绳索与木套终于被彻底砍断,马儿挣脱背后的累赘,越发快地奔进山林。而马车则在离第一排树木只有两丈的地方骤然减速。
与此同时,元穆安大喝一声:“松手!”
秋芜应声放手,接着,整个身子便被一阵无形的强大力量往前甩,一下甩出车外,腾空而去。
毫无支撑的感觉让人一阵恍惚,下坠的时候,更是无法控制的心悸不已。
秋芜忍不住闭上双眼,等待着即将席卷而来的剧烈疼痛,甚至是头破血流、四分五裂。
然而,在落地前的那一刻,一双有力的手臂牢牢环住她的腰,将她猛地压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一只宽厚的手掌则同时垫在她的脑后。
疼痛如期而来,却远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剧烈难忍。
原来,是元穆安紧紧抱着她,一个翻身,以她在上,他在下的姿态触地,借着巨大的冲力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直滚出去好长一段距离,才彻底停下。
就连停下的时候,他也还是垫在底下的姿势。
第86章 势去
◎我不离开,不是因为愧疚。◎
不远处, 京城的西城门内,秦衔领着大队人马,沿着笔直的街道, 不紧不慢朝直通兴庆宫的主街丹凤大街行去。
他身披铠甲, 手持红缨枪,端坐在高头大马上,表情肃穆, 看似并无异常, 可直视前方的同时,余光却在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街道两侧一条条小岔道上的情况, 双耳更是警惕地聆听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道路边,一处不起眼的民居的大门开了半扇, 一张平平无奇的男子的脸从里面露了出来。
秦衔的目光从那张脸上扫过, 不曾有半点停留,拉着缰绳的那一只手稍稍松开,抚了抚另一只手中握着的枪头上的红缨。
后方的城门距整个队伍已有数十丈的距离,随着他们的行进, 正变得越来越远。
而等在丹凤大街上迎接圣驾的文武百官则变得越来越近。
城门之下,原本纹丝不动地站在两侧看守的侍卫们也不知是得到了谁的命令,齐刷刷小跑至巨大的门扇后,迅速将城门关上, 随后背对城门, 面向城内, 做出防守之姿。
城楼之上, 一支哨箭划破天际, 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仿佛是引燃爆竹的火花一般, 下一刻, 城楼上、巷道中便涌出成百上千手持兵刃的军士,就连前方通往丹凤大街的入口处都被一队斜刺里杀过来的数不清的人马阻隔住。
在这些穿着属于地方军的甲衣的军士中,元烨骑着马,背着弓,在后头踱着,冷眼旁观。
从四面八方泳过来的人像个巨大的水桶,将秦衔等人团团包围,紧紧困住。
御驾上盖着明黄色绸缎,绣象征帝王的十二章纹,在白日的光辉下格外显眼。
这些人目标明确,不与护卫御驾的将士们缠斗,而是试图利用两边的巷道,将被围的队伍从中截断,直插御驾。
护卫御驾的都是凉州军,虽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在战场上真刀实枪拼出军功来的军士,但那都是在面对外敌的时候,此刻在恢弘而神圣的京城,遇到这样的突袭,纷纷有些反应不过来。
好在,秦衔身为统帅,丝毫未显出慌乱的样子,很快就让他们镇定下来。
他岿然不动地坐于马上,环视四周,大喝一声:“列阵!”
站在后方的元烨冷笑,扬声道:“秦都尉,这附近都是我们的人,莫负隅顽抗。我惜你是难得的文武全才,若此时弃暗投明,我定保你无虞!”
在他看来,正中的御驾已被他的人团团包围,犹如囊中之物,要取元穆安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然而,秦衔只是淡淡扫他一眼,沉着的眼中丝毫不见慌乱之色,一转头,便冲某个方向举起红缨枪,喝一声:“出!”
元烨眉心一跳,不禁眯了眯眼,四下环顾,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他本就年轻,稚气未脱,方才说那一番话时,虽鼓足了劲,却怎么也掩盖不了气势上的单薄与不足,此刻见对方毫无反应,恼怒之际,更泄露出自己的毛躁。
与他站在一边的荆州军亦是如此。
自元烈登基后,荆州的历任军政官员便都与谢家有关。有些是谢家子侄,有些是谢家近亲,有些则是谢家门生。
出自陇西的谢家,在这二十多年里,已经将家族的势力重心渐渐移至荆州一带。
然而,荆州位于大燕腹地,虽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可这十年来,中原日渐太平,鲜有战事,荆州军除了偶尔剿匪、赈灾外,几无用武之地,将士们日常操练日渐松懈,实战经验亦少得可怜,突然被调入京中,面对这样的场景,都有些不知所措,一旦发现元烨有一点点迟疑、紧张的状态,必然也会受到影响。
有一部分人的动作明显变得迟钝起来,听到秦衔的那声“出”后,更是下意识朝四下扫视。
这时,道路的两侧,一间间相连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破旧民居内,大门几乎同时打开,数不清的军士从里头快步奔出。
他们个个全副武装,表情肃穆,目光坚定,士气洋溢,用极短的时间,便穿插进外围的叛军之中,将其分割成小股势力。
元烨在后方看着这些仿佛从天而降的兵马,心猛地往下一沉,顾不上别的,赶紧大喝:“元穆安逼退先帝,弑杀兄长,打压功臣,是为不仁不孝不义,不配为天子,今日,谁能取他项上人头,他日必封侯拜相!”
此话一出,原本生出惧意的荆州军顿时又振奋起来,离御驾最近的那几十人忽然不要命似的杀出一条路来,直逼御驾。
眼看他们已杀至马车之下,其中一个更是攀着车辕登了上去,元烨心头狂跳,捏着缰绳的手忍不住紧攥成拳,只等一击成功。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他忍不住瞥一眼一面以红缨枪抵挡周遭叛军的秦衔,见其仍旧面不改色,仿佛并不担心御驾受袭,不禁背后一凉。
果然,还没等那人掀开车帘,里头一直没动静的人忽然伸出一只手,先一步掀开车帘。
一道敏捷的身影从中跳出,稳稳落在车辕上。
他穿着只有皇室子侄才能穿的云龙暗纹圆领袍,身量修长挺拔,与元穆安有七八分相似,可偏偏那张染了风霜,看起来已过而立的脸,与元穆安毫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