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戈锦
然后他听见那个鹿琼很坦诚的声音:“这个字帖,是你送的,两年后的你。”
白九当然不信,他冲到桌子前面,鹿琼给他让了点位,只是强调:“不准损坏东西。”
十六岁的白九看起来就冲动,要是弄坏了谢秀才送她的书或者别的,鹿琼真的会气坏的。
幸好,白九听得懂话,没有冒失拿什么,而是先去看了那些书,他对着那些批注,脸越来越沉,是一种让鹿琼觉得莫名的神情。
他明显是有很多疑惑的,可还没等他问,眼睛从书上挪开,先看到了那一对泥人。
相互依偎的少年少女,骑着高头大马的状元郎和眼睛清亮的姑娘,明显是一个人捏的,也明显是一对。
那一瞬间,白九脑子嗡嗡嗡的,一时间什么又说不出来话,有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打了结,让他居然又晕了过去。
鹿琼有些哭笑不得,只是也觉得合理,毕竟白九才刚刚醒来,又是看这看那的,又是问她话的,受了刺激再晕过去也正常。
她把白九放回去,出去告诉陆妈妈,今天家里可以给白九做些稍稠的米粥,让他吃了先养一养身体,过几日再说别的。
陆妈妈自然是一个劲的说好。
鹿琼又装作不经意的问:“陆妈妈,谢秀才家里可有和谢秀才长得很像的表兄弟?”
鹿琼从来没问过陆妈妈谢秀才过去的事——这会让陆妈妈难做,此时陆妈妈使劲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哪有呀,少爷他长得那是沥江府的一枝花,虽说也有其他几个同样好看的谢家郎,可是像咱像少爷那样出挑的,没有一个。”
如果真有长得完全一样的表兄弟,那么这种事儿家里人不可能不提起,所以,鹿琼垂眼,屋子里面的就是谢子介,只不过是脑子坏掉,以为自己才十六岁。
在谢子介醒来之前,鹿琼觉得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其实也就是照顾好这个没有声响的人,等他醒来了那么一切就都会好,毕竟谢秀才无所不能,但是当谢子介醒来了以后,鹿琼却发现麻烦事还有更多。
照顾病人固然麻烦,但照顾一个有自己思想并且看起来就不好相处的少年人其实更麻烦,鹿琼感觉,自己好像更懂了一点曾经收留自己的谢子介。
她感激那时候耐心给出承诺并践行的谢子介,照顾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并做到在她那里无所不能,实在不容易。
现在轮到十七岁的自己照顾白九了。
还是要好好和白九聊一聊的,鹿琼想,恢复记忆这种事,没有人知道要多久,在这段时间,她得让白九知道是什么情况,而不是一个不注意这少年就消失,下次传来的消息就是匪首白九已经被枭首。
鹿琼不知不觉的也改了对谢子介的称呼,无论如何,在鹿琼内心深处,她还是做不到把谢子介和白九当做一个人。
尽管他们只差了三岁。
鹿琼端着粥回到了屋子里,白九已经又醒了,此时正慢慢自己坐起来,鹿琼给他拿了两个枕头垫着,把粥递给他。
“吃饭自己还能行吧?”鹿琼问他,对上白九的眼神,于是又耐心的多解释了一句:“要是不行我喂你,别把粥洒了。这些天院子里天天晾晒东西,再晒被褥,容易让别人生疑。”
“为什么别人会生疑?”白九虽然年轻,但是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重点。
“你先吃两口再说吧?”鹿琼想了想,建议道,她怕听她说完,白九又晕了过去,那粥可就真的要撒了。
这回白九没有反驳。
对于白九自己来说,他刚刚逃亡了几个月,像这样端着碗吃饭的日子,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天前了,而对于这副身体来说,这些天虽然被灌了米汤,但是那点营养是完全不够的,因此也很急切的想要吃东西。
白九出身江南豪族,这时候吃相依然无可挑剔,只是鹿琼觉得自己眨榨眼的功夫,白九碗里的东西居然就没了。
这是真的饿得狠了。
鹿琼没敢让白九多吃,把碗放到一边,心平气和道:“你吃完了,那我就能告诉你了。”
“你刺杀了通判,现在你受伤了,脑子也坏掉了,记忆回到了三年前,就是这么一回事。”
白九感觉自己脑子打了结,并不是很能听懂,不过很明显鹿琼也反应过来,给他详细的解释了解释,比如现在的通判是谁,再比如白九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白九微微皱眉,他并不认识江六,但从鹿琼的语气来看,能拿出百两黄金救自己,江家和自己应该是关系甚笃的。
至于姓石的通判,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石三郎,有点抓住了未来的自己的思路。
更多的鹿琼自己也不知道了,不过很明显白九已经听懂了,并且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这一会儿眉头都没有松开,应该是在思索什么。
鹿琼准备给他讲更多,比如现在的谢子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如空照,比如一些局势,醒来的是十六岁的白九而不是十九岁的谢子介,在这个性命攸关的局势下,无疑对他们不利的。
可白九打断了鹿琼所有想说的话,直截了当地发问了他现在最关注的问题:“那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第40章 咱们肯定是夫妻
白九说是在问鹿琼, 可那双眼睛,却紧紧盯着那两个相互依靠,明显是一对的泥人。
要说十五岁的谢十三郎没有想过状元郎, 谢十三郎自己都不信,可谢家破后,当了两个月的白九,白九对以后能不能读书都不知道。
可他却看到了这样的泥人。
没有希望的事, 是不会做的,更何况如今的临阳路也没有泥人师傅了, 能在屋子里摆这个, 证明至少这个少女的生活是安稳的, 并且——泥人的主人对他有做状状元郎的期望。
他心里涌出来佷细小又极具诱惑力的声音:也许谢家没有倒,他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或者谢家的冤屈已经洗白, 他束发读书,治学入仕。
那是曾经谢十三郎以为的人生。
可这个念头又马上被鹿琼的话打碎了。
他只是坏了脑子,现在是三年后,他还在用最决绝的方式报仇。
但未来的他居然会把无关之人扯进来吗?白九并不相信,更何况若真是无关之人为什么桌子上有这个,自己还在这里。
他心中其实是有自己的答案的, 他只是求一个肯定。
鹿琼不了解他脾性,并不敢把泥人给他,怕白九发疯,摔了泥人,因此只是微微偏头,没有直接回答白九的问题。
鹿琼并不想回答,要说, 好像并不是不能说,直接说他们是刚和离的夫妻,可在她面前的,并不是真正的谢子介,而是十六岁的白九。
就算告诉了白九又如何?他们并不是真夫妻,而只是一段权宜之计,既然已经结束,最好就不要朝这个方向牵扯。
还不如老家表弟这个借口好用。
她想搪塞过去,可十六岁的白九并不给她机会:“不要骗我,”这个少年人又一次强调,他眼睛在捕捉鹿琼每一个表情,最后汇聚成了一点恐慌。
那点恐慌很快又被他绷住:连春草都长不出来的临阳路,他都走了两个月,现在不过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他眼睛开始逡巡这屋子的各处,直到看到了一个地方。
鹿琼吞下了本来想说的话——她见不得谢秀才这张脸上的无措害怕,换了种说法:“我们是曾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家人。”
“谢家没有你,”白九很快的反驳,巨大的失望涌上心头,家人是一个很含糊的答案,而且和他以为的完全不同。
“不是谢家,是因为别的原因,”鹿琼垂眼:“两年过去,很多都不一样的,你可以看看你的手,这是你的手吗?”
谢子介的手,修长有力,上面一层厚厚剑茧,他今年十九岁,比起十六岁时候单薄的白九要挺拔太多,鹿琼刚刚就发现,白九去拿剑的动作,手会不自觉地靠上,此外,握拳时,手也会微微顿一下。
她推测,是谢子介要比白九高不少的缘故。
白九怔怔地摊开手,最后问:“那我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我对外会说你是我的表弟,”鹿琼想了想,“你得恢复记忆。“
”那要是一直恢复不了呢?“白九问她。
一直恢复不了?
鹿琼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可是鹿琼承认,白九说的对。
鹿琼认真道:“你可以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她能给得起这个承诺,她觉得自己照顾谢秀才,还是没有问题的。
虽然白九不完全是谢秀才,可白九若是出了事,等同谢秀才出事,
白九“哦”了一声,说:“三年太久,我如今什么也不懂,能请你讲一讲现在的情况吗?”
就算他不问,鹿琼也是要讲的,自然欣然答应,鹿琼想了想,又说:“我书柜这边的书,我也不知道你看上看不上,但你若是有需要,是可以随意翻动的。”
谢秀才是好书之人,每日都要在书房呆很久,也不知道白九也没有这个习惯。
这话说完,鹿琼自己也是失笑,太熟悉了,真的是冥冥之中的巧合。
“好,”白九说,他答应的很爽快。
鹿琼指了指桌子:“虽然说你在其他坊里也有院子,但并不适合现在的你过去,最近,恐怕只能麻烦你和我共用这张桌。”
和鹿琼坦然提出权宜之计的谢书生,他们可以住在同一间屋子,但面前的白九还是免了,鹿琼已经做好打算接下来的日子去和陆妈妈睡一起。
只是女坊这边,之前她以为用不上,并没有整理出来书房,这些天也不方便去整理,只能暂时在这间屋子里读书了。
白九依然很温和的点头,眼神让鹿琼有点捉摸不透:“应该的。”
白九到道:“我在哪半边桌子呢?”
鹿琼给他指了一半,白九垂眼,似乎在沉思什么,长眉微敛,安静下来的白九倒是有几分谢子介的样子了。
他很自觉的去收拾桌子,鹿琼这才看到,花灯也在那一半桌子上,她伸手去拿,可白九却躲了一下,自己拿起来了花灯,盯着下面的络子。
络子上系着一块玉,上面绣的莲花。
白九伸手,拿起玉,他神色莫名。
鹿琼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安静下来的白九是有几分深沉的,那块玉是谢子介走之前扣上去的,她坐在一旁,看小小的莹润的玉被扣在上面。
“情况有变,”谢子介说,“我可否拜托琼娘一件事?”
鹿琼自然说好。
“这块玉,我本来打算带回江南,”谢子介道,“可现在恐怕带不回去了,我也不想这块玉看到一些事,能否请琼娘保管它?”
俊秀的书生语气也是缓缓的:“若有缘,十年二十年都有再见机会,若无缘,”他似乎笑了一下,“那就只能劳累琼娘了,若几十年后有机会,给它立个冢吧,不用写名字,立块碑就好。”
她知道文人都有怪癖,葬玉而已,有什么不能答应的,还要问谢子介:“碑都立了,谢秀才不写些什么吗?我会记住的。”
谢子介沉默许久,最后道:“玉能通鬼神,写一句平安顺遂吧,人一生能求个顺遂,就已经是上辈子有大功德了,若这玉有灵,应当也尽力护你。”
谢子介并不觉得他的父母是有大功德的人,加上他也不够,求一句下辈子顺遂,也就真的是求。
但若是几十年后的鹿琼立,那仿佛这个小小青冢也有了他一份,他那时肯定已经在黄泉,黄泉不知多少年才能轮到他转世,转世之前若有机会,还能庇佑一下俗世之人。
这是谢子介一点,他不敢继续深想下去的心意。
这些就不是鹿琼知道的了,她知道的就是,她一定会长长久久一直帮谢秀才保留下去。
但如今看着白九的样子,这块玉似乎不简单。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白九神色静静道。
他说:“我们的确是家人,但你为什么不说全呢?”
这少年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他既然愿意把这块玉交给你,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我是夫妻。”
他只是想从鹿琼嘴里听到这句话而已,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刚刚的期待和欣喜都化作如今的委屈:鹿琼为什么不承认呢?
白九其实没见过这块玉,但他还不至于不认得自己母亲的技艺,虽然不知道未来的未来的谢十三郎是从何处得来的,但是能将母亲的遗物托付给面前的人。而且还是家人,除了夫妻白九想不到其他。